調查
“哎哎,什麼人?”傳達室內是個老頭兒,說道,“叫什麼名字?來來,過來登記!預約了沒有?找誰?”
陸修停下腳步,看了傳達室里一眼:“找吳宿遠。”
老頭戴上眼睛,翻開一本訪客記錄,查今天的預約,說道:“叫什麼名字?”
江鴻好奇地躲在陸修身後,觀察附近情況。
“陸修。”陸修答道,“他認識我。”
剎那空氣彷彿凝固了,老頭緩緩拿下眼鏡,從老花鏡后看了陸修一眼,放下那本訪客記錄,在傳達室里退後,繼而火速打開傳達室的門,朝小樓里直奔而去。
江鴻:“他怎麼了?”
陸修:“不知道。”
江鴻還是第一次看見六十歲左右的長者能跑出這個速度,陸修卻一臉淡然,站了一會兒,伸手打開傳達室的窗,拿出訪客記錄翻了翻。
半晌無人搭理,陸修又說:“走吧。”
霎時,這座民國風格的三層小樓不知道從哪兒湧出來了近百人,全部站在二三樓的走道上朝下看,一樓各個辦公室里,辦事員們紛紛出來,各自關上背後的門,警惕地看着陸修與江鴻。
“呃,”江鴻說,“怎麼回事?他們都是驅魔師嗎?”
陸修已經習慣了這景象,說:“剛才答應了我什麼?”
江鴻想起來答應了絕對不問東問西,但眼前這一幕實在太奇怪了!整個驅魔師委員會如臨大敵,各自以防備的姿勢面朝陸修。
“是你啊。”三樓出來一名中年人,兩手按在欄杆上朝下看,“什麼風把你刮到重慶來了?請上來吧,真是稀客。”
這架勢,就像他們是來一個幫派駐地談判一般。
陸修帶着江鴻上樓梯,抱着文件的妹子在拐角一側站着,彷彿穿行來去的所有工作人員們,聽見他們到來時,全部停下了手頭的事。江鴻知道這待遇自然不是針對自己,明顯是對陸修的。
這種眼神,怎麼彷彿在哪兒見過?
兩人上了三樓,那中年人等在辦公室外,江鴻心想,這應該就是陸修要找的人了吧?
“請進。”吳宿遠四十歲上下,保養得很好,在這裏辦公,也很有民國風格,戴一副金絲眼鏡,就像個賣保險的。
辦公室很寬敞,鋪了復古地毯,窗帘前還站着四個人,三男一女。
“驅委和蒼穹大學,是兩個獨立的系統。”吳宿遠說。
陸修:“所以呢?”
吳宿遠嘿嘿一笑,言下之意很明顯,我管不着你們,你們也別來找我們的麻煩。
陸修掃了辦公室內眾人一眼,說道:有必要這麼緊張?打聽點事而已,又不是來踢館。”
吳宿遠聽到這話時,彷彿放下心頭大石。
“哦,打聽事情。”吳宿遠笑了起來,點了點頭,指指沙發,示意請坐吧,又用眼神示意,辦公室內的其餘幾個人便沉默地離開。
“喝點什麼茶?”吳宿遠也隨意地坐在沙發上,猶如招待前來談判的重要客人。
江鴻心道:哇,陸修在他們的圈子裏這麼厲害的嗎?這人是辦事處的主任?對他這麼客氣?
“隨便。”陸修說。
“把小許叫上來一趟。”吳宿遠又吩咐手下,旋即帶着笑意,試探地打量江鴻。
江鴻有點坐立不安,陸修又說:“不用看了,他是凡人。”
“凡人是不能進來這裏的。”吳宿遠的表情在賠笑,彷彿在客氣地責備陸修,怎麼能把無關的人帶進來呢?
陸修沒有回答,吳宿遠自討沒趣,於是不說話了,兩人彷彿在等待什麼,氣氛突然顯得尷尬了起來。
數分鐘后,茶來了,門外又被帶進來另一個小夥子,頭髮剪得很短,皮膚黝黑,瘦高個兒,卻顯得很精神。
“這是我們的信息部主管,”吳宿遠說,“他叫許旭陽。陽陽,陸哥有些情況,想找你了解一下。”
陸修直到這時才進入正題:“昨天晚上嘉陵江大橋的事,你知道?”
那名叫許旭陽的青年男人有點不知所措,看了眼吳宿遠,吳宿遠又說:“你陸哥問什麼,你就答什麼,沒關係。”
這辦事處果然很重慶,充滿了江湖氣。
“知道。”許旭陽便言簡意賅地說。
哦,是我的事情啊。江鴻開始漸漸明白了。
“是什麼妖?”陸修問。
陸修在黑夜裏看不清晰,卻沒有盤問江鴻,反而朝驅魔師們了解情況。
許旭陽也明白過來,看着江鴻,說:“他就是那個被綁架的小孩兒?”
“陸哥在問你話!”吳宿遠說,“你怎麼反而問起他來了?”
許旭陽忙道歉,陸修擺手示意沒關係,反而江鴻注意到吳宿遠的額頭上滑下一滴又一滴的汗珠。
“你很熱嗎?”江鴻好心提醒道,“要不要擦一下汗……給你紙巾。”
“謝謝,謝謝。”吳宿遠的汗水暴露出了他內心深處的慌張感。
“是一隻猱,”許旭陽認真說,“和一隻蝠妖。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跑了,情況目前還不清楚,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綁架這位……這位小兄弟。”
江鴻本想說“我也不知道”,但看了眼陸修冷峻的表情,決定還是先不說話。他現在已經看出來了,這群人應該都是驅魔師,負責收妖什麼的,而且他們非常怕陸修。
“今天我們已經派了人在正大花園外面蹲點了,不知道晚上他們還來不來。”許旭陽又說。
“藏身之處在哪兒?”陸修說。
“還沒有完全查清楚。”許旭陽說。
“有線索么?”陸修又道。
許旭陽說:“他們偷了一輛公交車,368線路,我們特地去查過,沒有那名司機。”
陸修的手指在茶几上隨意地敲了下,沒有說話,吳宿遠於是又緊張起來,左看右看。許旭陽說:“具體的經過,我們還在調查,據說有人看見,那天晚上袁家崗有黑影出沒。”
陸修對重慶不熟,思考片刻,吳宿遠又道:“你加陸哥的微信,有事你隨時通知他吧。”
陸修便掏出手機,加了許旭陽的聯絡方式,最後說:“那麼,打擾了。”
陸修離開三層小樓時,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人走後,吳宿遠擦了把汗,紙巾濕透,拉開窗帘,看見陸修遠去,總算鬆了口氣。
“他們都是驅魔師嗎?”江鴻總算逮着機會問問題了。
“嗯。”陸修說。
江鴻的問題簡直要爆炸了,現在如果不讓他問清楚,他寧願去跳江。
“他們為什麼這麼怕你?你是領導嗎?”
“不是。”
“那為什麼……”
“怕挨揍。”
“那你為什麼要揍他們……”
“你啰不啰嗦?”
陸修與江鴻回到十八梯上,漸行漸遠。
“陸哥!”一個聲音喊道。
陸修與江鴻轉頭,看見一個美團的外賣小哥穿着制服,戴着頭盔,正是剛才那名信息部的主管,許旭陽。
江鴻:“……”
“待會兒我讓下屬去袁家崗打聽打聽。”那美團小哥挾着一輛電動車,輕輕鬆鬆,沒事人一般與他們一起爬十八梯,“您的手機注意保持開機。”
陸修點了頭,沒多說,許旭陽跑得飛快,一會兒到前面去了。
“哦對了,晚上又有降雨,你們要點外賣記得提前點!”
江鴻:“這……他真的是驅魔師嗎?”
陸修那表情簡直拿江鴻沒脾氣了。
江鴻:“哦對了,他們為什麼要抓我呢?這些驅魔師也沒查出來。”
陸修:“你總算想起該問的了?”
江鴻說:“我感覺我也沒招誰惹誰啊。”
陸修站定,開始等待江鴻主動回憶,江鴻在夕陽下想了大約三分鐘,抬頭,充滿期待地看着陸修,說:
“咱們去吃飯吧?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陸修:“……”
夜幕低垂,整個重慶瞬間變得熱鬧起來,與白天曬蔫了的模樣判若兩城,街道霓虹閃爍,巨大的LED廣告在高樓大廈間躍動。街邊所有的火鍋店彷彿約好了般一起開業,成千上萬的食客也猶如約好了一般,佔滿了所有的桌子。
空調開得很足,猶如來自西伯利亞的颶風,從每個老闆娘身後的櫃枱高處湧來,沖向街道。桌椅擁擠不堪,奔馳與大眾緩慢地從火鍋桌旁穿過,服務員捧着裝滿小碗的鐵盤,在桌與桌之間穿梭來去上菜,提着暖瓶裝滿冰鎮綠豆湯的老太太挨桌叫賣。
“我不挑食。”陸修坐下就說。
“什麼?!”江鴻正在點菜,“這家巫山烤全魚很好吃!”
“我什麼都吃!”陸修只得大聲道。
周圍實在太吵了,都在喝啤酒划拳。江鴻點了條烤江團,想了想,說:“晚上住我家吧!你不是重慶人,對嗎?”
臨街餐廳實在太吵了,江鴻只能扯着脖子喊,但晚飯還是很好吃的。
“驅魔師還要送外賣嗎?”江鴻坐到陸修旁邊,說道。
陸修心道你怎麼喜歡關注這種事,做了個手勢,說道:“不知道!個人愛好吧!”
江鴻:“那你有別的職業嗎?”
陸修:“沒有!我還在讀研究生!”
“你為什麼要揍他們?”
晚飯總算吃完了,江鴻與陸修沿着濱江路,慢慢地走回家去,沿途燈火繁華,江面上還有閃爍着霓虹的遊船,對岸則是如帆船般的大劇院。
“我為什麼不揍他們?沒拆了他們辦事處算客氣了!”陸修反問道,“守護重慶的是他們,你被妖怪劫持了,責任都算在他們頭上。”
江鴻說:“可是我被綁架,他們也不知道的嘛。”
“驅委有專用的監測儀器,”陸修又說,“什麼都不知道,要他們做什麼?”
“最後還是你來了。”江鴻說。
“我要是來晚了呢?”陸修說,“你就有危險了。”
江鴻“嗯”了聲,他總覺得那個美團小哥挺辛苦的。
“驅魔師的待遇很好嗎?”江鴻問。
陸修隨口道:“還行吧,一份活兒而已。”
道長收妖看上去很神秘吧?對他們而言,也不過只是餬口的營生,這麼想來,江鴻忽然覺得也沒那麼神秘了。
江鴻:“為什麼要當驅魔師呢?”
陸修:“?”
陸修不知道江鴻問的是“大家”,還是單指“自己”。
“我沒的選,”陸修說,“也不想學別的。至於他們,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是為了世界和平吧。我不知道為什麼不叫收妖師要叫驅魔師,不要再問我這個問題。”
江鴻哈哈笑了起來,把挎包換了個方向背着,轉身在江邊倒退着走。
“好酷啊。”江鴻說,“你是不是會很多法術?”
“會一點。”比起昨天,陸修的話變多了,本以為江鴻接下來要他表演,正要拒絕時,江鴻卻道:“世界上真的有很多妖怪嗎?”
陸修:“你說呢?”
江鴻剛被妖怪綁架過,自然明知故問,但看重慶分部的這個規模,隱藏在現實世界之下,確實有太多的秘密。
“里世界與表世界的交集不多,很少發生交錯。”陸修說,“守護凡人,讓你們不要被嚇着,是驅魔師的其中一個職責。但最近十年裏,隨着地脈的異常,驅魔師們維護的這個無形結界,正在逐漸被打破。”
江鴻大致聽懂了,陸修的解釋相對比較淺顯。
“為什麼?”
“不知道。”陸修答道。
江鴻:“謝謝你,陸修,雖然我知道,你也不需要我道謝。”
陸修與江鴻慢慢地走着,江鴻以倒退的姿勢與他保持半米距離,兩人都看着對方的雙眼。
“真的好酷。”江鴻又問,“什麼人可以當驅魔師?”
“什麼人都可以。”陸修隨口答道。
“有培訓嗎?”江鴻說。
陸修:“最近幾年,開辦了一所大學。”
江鴻頓時來了興趣:“哇,還有大學?是不是今天那個主任說的蒼穹大學?”
陸修不答。
江鴻:“那想考進去,是不是很難?從高考招生嗎?”
“你現在倒想當驅魔師了?”陸修問道。
江鴻做了個手勢,說:“有……一點點想,我還要復讀呢。大學裏是不是會教法術?就算學會了,也不能在現實世界裏用吧,除非有無辜的人碰到危險,就像我昨晚上那樣……”
說著,江鴻又望向遠方的嘉陵江大橋,他已不知不覺,步入了一個充滿夢幻的世界。
“……很了不起。”江鴻心想如果自己也學會法術,或許可以飛天遁地,與陸修一起,到處去救人。
“昨天那個妖怪阿姨,”江鴻說,“真的把我當成另一個人了嗎?她為什麼這麼篤定?”
“篤定什麼?”陸修隨口道。
他們經過洪崖洞前,對面是猶如千與千尋般的繁華燈火,兩人靠在江邊的柵欄上,隔着車水馬龍的道路與遊人,抬頭眺望洪崖洞夜景。
江鴻買了兩瓶可樂,遞給陸修一瓶。
“她一直在問我,”江鴻懷疑道,“想找一件東西。”
“嗯,什麼東西?”陸修順着江鴻的話接了下去。
“咦?”江鴻發現了一件事,“你為什麼完全不盤問我,昨天晚上我被抓的那會兒發生了什麼?”
陸修莫名其妙:“你不是害怕么?”
江鴻:“我……我雖然害怕,好歹也要朝你交代事情經過吧!不然怎麼查這個……案子?”
陸修:“你既然害怕,我就不會再問,免得你想起來又自己一個人擔心受怕半天,這很難理解?”
江鴻這才明白到,陸修對昨夜的事絕口不提,寧願去驅魔師委員會查,也沒有讓他一再回憶昨夜經歷,原來是怕他有心理陰影!
“啊啊啊——你怎麼這麼好啊!”
“給我下來,這是景區!”陸修簡直拿江鴻沒辦法,一言不合就往他身上又扒又跳的。
“我現在不怕了。”江鴻一本正經地說,“不,自從你出現,我就半點不怕了。”
“那你說吧,”陸修打開可樂,自言自語道,“洗耳恭聽。”
於是江鴻仔細回憶,大致將昨夜的事複述了一次,陸修只是面無表情地聽着。直到江鴻說到“智慧劍”時,陸修的表情才有了輕微的變化。
“智慧劍?”陸修皺眉道,“兩隻不入流的妖怪,還在找智慧劍?”
“那是什麼?”江鴻說。
“一件法寶。”陸修道,“接着往下說,有什麼能看出敵人身份的細節嗎?仔細回憶下。”
江鴻忽然想起蝠妖所用的工具包上,那“無憂家政”的印字,說:“啊!想起來了!”
“嗯。”陸修依舊反應冷漠。
最後江鴻說:“那個‘黑黢黢’的東西就突然出現了……”
陸修:“……”
陸修示意:你可以閉嘴了。
“智慧劍很重要嗎?”江鴻又問。
陸修:“或許吧,我不怎麼關心除了你……除了妖怪之外的事。”
說著,陸修又看了江鴻一眼,對他而言,明顯江鴻的安危更重要。
“世界上有多少驅魔師?”江鴻問。
“中國註冊的有四萬多個,但大部分註冊了不幹活兒。”陸修無聊地答道,“還在活動的,一萬多人吧,國外不清楚。還不回去?”
“你在驅魔師里是不是很厲害的那種?”江鴻與陸修走回家去,又問。
“還行吧,”陸修說,“不知道,從來沒有單次對陣所有驅魔師的經歷。”
“驅魔師有排名嗎?”江鴻又問。
陸修一瞥江鴻。
“老子天下第一。”陸修終於道,“這是你要的答案嗎?”
江鴻哈哈大笑,帶着陸修回了自己家,家裏人都出去了,只有他倆。
“你先洗澡吧。”江鴻說,“晚上咱們一起睡我房間,給你浴袍,衣服我拿去洗了。”
陸修也不拒絕,江鴻拿了他的襯衣褲子與內褲去洗,忽然有種感覺,彷彿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了,陸修就像小時候鄰居家的大哥哥,這次見面,只是他們數年分別後的一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