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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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芷終於動了動,她半趴在柔軟真絲被中,側臉望陳修澤。

陽光從玻璃窗外落在她臉上,刺得她眯了眯眼。

良久,她才慢吞吞起床。

“有時候很羨慕你,這樣年輕,未來有無限可能,”陳修澤說,“你聰慧,學習也用功。”

方清芷說:“如果我真的聰明,現在大概也不會是這種境況。”

——至少,她會想辦法保住父母留給她的錢,還有房子。

不至於落到今時今日此等境地,為了不被黃老闆掠走,為了不被逼迫拍風月片,為了不被舅舅舅媽當作牟利工具……

她自己選了一個看上去似乎並不那麼糟糕的人。

但她也付出了自己那大概再也無望的愛情。

“所以更要勤奮念書,”陳修澤靜靜看她,“你想不想去英國讀書?”

方清芷正低頭穿襪子,聞言,驚異。

頭髮從她肩膀滑落,她半傾身體,看陳修澤時微微露了些迷茫神色,她完全猜不透對方想做什麼。

“讀商科的話,倘若有英國讀書的經歷,我想應該會為你的簡歷增添一些光彩,”陳修澤說,“等你畢業后,也能以此為契機,去一些更好的公司。”

方清芷說:“我不懂。”

“我是你的男友,自然希望你能擁有更好的人生,”陳修澤溫和一笑,“你這樣聰明,如果終日在房間中鬱鬱寡歡,豈不是辜負了上天贈予你的天分?”

方清芷已經無話反駁。

她承認自己要被對方說動了。

方清芷開口:“先生——”

陳修澤糾正:“叫我修澤,先生兩個字太生分。”

方清芷仍繼續說:“我沒辦法下山。”

“我會指派司機送你上下學,”陳修澤笑,“過來,今天新煲了石斛魚膠豬腱湯,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陳修澤果真履行承諾,指派給她專職司機,派人陪她去銀行開戶,存了一個令方清芷驚訝的數額,他像是料到方清芷不會輕易動這些錢,又交給她一些現金。

“我沒有交過女友,只照顧過一些弟弟妹妹,因而缺乏經驗,不懂如何做人男友,”陳修澤說,“你和我最小的弟弟年齡差不多,所以倘若我哪裏做的讓你不舒服,及時告訴我,好嗎?”

方清芷沒有接那些錢,她說:“我自己有錢。”

縱使那些錢甚至比不上陳修澤隨意抽給她的零頭。

她仍舊固執着堅持自己,堅持着穿自己從以前房子裏帶來的舊衣服,舊鞋子。她不去打開陳修澤為她準備的、滿滿的衣櫃,面對那些開司米、真絲皆目不斜視,每日仍舊是舊舊的棉綢裙,或碰水后就變得格外硬的襯衫。

她努力維持着一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可笑的自尊,倔犟又敏感地拒絕着那些不屬於她的東西。

方清芷也要求司機不要送她到學校,更不要去校門前接她。陳修澤派給她的車瞧起來便價值不菲,方清芷完全不想如此招搖,只讓司機停泊在離學校有段距離的咖啡店前。

她提前下車,步行到學校;等放課後,她也步行過來。

好像這樣就能將跌在地上碎裂的尊嚴若無其事地一片片撿起,哪怕僅僅是自欺欺人。

她身在其中,又如何劃清界限。

幸而舅舅舅媽並未來學校中尋她。

學校老師和同學們仍舊不知方清芷發生了什麼事情,只以為她前段時間真的病倒。如今她重新返校,一些熟悉的老師和學生皆噓寒問暖,有的還悄悄同她講,讓她不要擔心,警長秉公執法,英明果斷,已經查出梁其頌家的餅店是被惡意陷害,而始作俑者——黃老闆已經被狠狠罰了一大筆錢。

聽說,黃老闆的店鋪生意也每況愈下,據悉,他已打算變賣資產,離開香港。

方清芷只覺大快人心,一面又覺悲涼。

世間事總是這般陰差陽錯,倘若黃老闆早些時日離開香港,想必今時今日的她也不必委身於人;可倘若不是陳修澤出手,大約黃老闆如今仍舊欺男霸女、作威作福。

她只能潛心讀書。

返校后的第一個周末,方清芷不必去上課,去了曾經工作的西餐廳,去結清之前的兼職工資。餐廳的老闆極好,得知她今後再也不來做事,讓她等一等,他去拿一份剛烘焙的餅乾出來,就當是送她的離職禮物。

方清芷在餐廳中等待間隙,不料遇到梁其頌的同班同學。對方一眼就瞧見她,激動揮手:“方清芷!”

方清芷轉身,確認外面沒有司機后,才微笑同他打招呼:“王學長。”

王學長性格熱絡,同方清芷一樣,也是需要自己打工來賺讀書的錢。他同方清芷聊了幾句,才疑惑:“其頌出來這麼久,你怎麼沒去看他?”

方清芷說:“前段時間我生了病。”

“難怪,”王學長恍然大悟,“其頌說每日給你寄信,始終得不到回信。他還以為你搬了家,想這兩天就來學校見你……”

方清芷驚訝:“信?”

“是啊,”王學長促狹一笑,“他現在不是在家養身體嗎?父母不許他出門,他就給你寫信,一天要好幾封——對了,你竟沒看?”

何止沒看。

方清芷完全沒有收到。

同王學長作別後,方清芷拎着餅乾,讓司機回舅舅舅媽的房子,她幾乎翻遍信箱,仍舊見不到一封信。眼看天色漸晚,她又不肯再遇到舅舅舅媽,只好暫且離開。

陳修澤還沒有回來。

方清芷在卧室中難以靜心,便去了書房中完成老師留下的任務,之前來時沒有細看,今天她才瞧見,書房中的書架滿滿當當,書籍頗豐。一想到陳修澤說他沒有念大學,也不知這些書究竟是陳設,還是他真的會讀。方清芷信步邁入,又瞧見書房上一副字。

「慎獨」

是顏楷,硬弩欲張,舒展開闊,筆力渾厚,遒勁豪宕,寫得頗有古樸端正之風。

方清芷天生傾慕好字,她貼近了看署名,想要看究竟是出自何大師之手,卻在落款處瞧見熟悉的名字。

陳修澤。

她微怔,又去書房習字桌上,瞧見她先前誤以為是裝飾品的筆墨紙硯,果然都是日日用的模樣,上面還有正臨的貼,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只臨一半,大約是有事,才將筆擱置了。

墨痕未乾。

方清芷覺得荒謬,她連書也不看了,轉身便走。

在卧室里讀了一陣書,才聽外面有人敲門,是孟媽,說先生請她去書房。

這樣主動來請她過去,還是頭一回。

方清芷重新踏入其中,那副懸着「慎獨」的下面,陳修澤正在看什麼東西。

離近了,方清芷才發現,那桌子上,是一摞又一摞的信。

她險些不能呼吸。

陳修澤手中拿着一個信封,正在拆。他今日並沒有穿那些襯衫西裝,而是極為普通的棉質家居服,一眼望去便知已經穿了許多時日,是件舊衣,寬寬鬆鬆,乾乾淨淨,質地溫柔的棉白。手杖隨意放在一側,他垂眼仔細拆信的模樣,專註恬靜。

方清芷已經看到那信紙上熟悉的筆跡。

她的眼皮跳動一下,喉嚨間好似被鉛塊兒堵住。

她叫:“先生。”

陳修澤說:“我記得說過,你可以叫我修澤。”

方清芷伸手:“修澤,這好像是寄給我的信。”

“是,”陳修澤展開,他垂眼,簡單看了眼,便合上,“是寫給’摯愛的清芷’。”

摯愛。

摯愛的清芷。

自從你上次探視,我已經明白你對我的心意;我也願將我的心剖出給你……

陳修澤沒有讀,他只念了那五個字。

一個字一個石子,要將方清芷的氣管堵塞,沉甸甸地往下墜。

“我雖然讀書不多,”陳修澤將信紙重新放回信封,放在桌上,他沒有拿旁側的手杖,就這麼步步向方清芷靠近,凝望她,“但我還認識一些字。”

方清芷站在原地,看着陳修澤靠近她,他抬手,方清芷還以為對方要給自己一巴掌,她臉色煞白,閉上眼睛——

但陳修澤只是抬手,觸碰着她的襯衫——這件襯衫已經穿了三年,已經舊了,紐扣已經全換了一遍,是白色的塑料扣,廉價,質感粗糙。

方清芷睜開眼睛,她看着陳修澤正垂首,觸碰着她襯衫上方第二粒鬆鬆垮垮的塑料扣。

“紐扣鬆了,”陳修澤說,“等會兒讓孟媽重新幫你訂一下,她擅長做這些事情。”

他看起來並不生氣,可越是沉靜,方清芷越對他未知的情緒感到深刻的恐懼。

她沒見過這人發怒時是何情形,因而對他每個微笑都戰戰兢兢。

陳修澤仔細將那粒鬆掉的紐扣重新扣好,紳士地鬆開手,視線守禮合規,絕無非分的逾越。

他問:“這件衣服穿多久了?”

方清芷答:“快三年了。”

陳修澤頷首:“念舊是好事,你懂得珍惜,也是好孩子。”

方清芷不語。

“但他不適合你,”陳修澤說,“換掉吧,再留着,就該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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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上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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