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鳥
舅舅嗜賭已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之前就玩,一開始不過是打麻將,牌·九,都是些小錢,一開始舅媽還罵他,後來見他輸贏也不過幾個錢。舅舅平時除了工作外就是去找鄰居打麻將,不去偷腥打野食,時間久了,舅媽也就任他去了。
方清芷實在不知,原來這個世道上,不偷腥不打野食的男人就已經是“千百年難尋的好男人”。
她還以為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
舅舅真正迷戀上去賭·場,還是他的牌友帶他,一夜風光,贏得缽滿盆溢,歸家時,縱使黑眼圈也神清氣爽,丟票子給舅媽,甚至還給方清芷多丟了十塊錢要她去買些文具用。
再後來,舅舅去賭場的頻率越來越高,也開始看風水,底褲永遠都是紅色,白天曬出去紅旗招展飄飄然。遺憾紅底褲並未給舅舅帶來他所渴望的好運氣,仍舊一路賭一路輸,僥倖贏一些,又很快輸個精光。
他甚至偷偷跑去澳門,玩了三天才回來,身上幾乎沒有錢幣,一身餿味兒。
舅媽抄刀出來,發狠要剁他手指,最終下不去手,跪在地上抱着他一塊兒哭。
從此往後,舅舅就少進賭場了。
方清芷還以為他轉了性子,未想到本性難移,如今漸漸的,他又成了那個瘋狂的賭徒。
甚至想要強迫她簽合同去拍風月電影。
方清芷親情淡薄,並不意味着她當真無感無觸。傷心自然有,更多的是失望。她坐在陳修澤身旁,心態凄涼,凝望車玻璃窗外雨水連綿成珠落下,陰雨連城,她連淚都沒有,只是沉默。
她沒有問陳修澤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人一生短暫,實在不必追究一個無意義的回答。
方清芷只關心現下處境:“要去哪裏?”
“回家,”陳修澤說,“晚上想吃些什麼?”
他語氣自然熟稔,聽起來似乎真是她的正牌男友,而非憑空出現將她劫走的陌路人。
方清芷低聲:“什麼都可以。”
陳修澤沒有強迫握她的手,自從她落座后,便鬆開攙扶她的手掌。此刻他溫聲開口:“這兩天雨水多,寒氣重,我讓人煲了老鴨湯,回家后,你先喝一碗,暖暖身體。”
方清芷說好。
車子穿過陰雨潮濕的街巷,一路穿迷霧向前。方清芷只覺自己前路也如那團迷霧,好似沒有亮光,只能任憑陳修澤的車載她,不辨東西南北。
令方清芷意外的是,陳修澤竟也為她準備了房間,在二樓,向陽,有一個漂亮的露台,也有屬於她自己的衛生間和衣帽間。
這個房間要比舅舅舅媽整個房子的佔地面積還要大。
這裏明顯不是陳修澤休息的地方,鵝絨被真絲緞單,一應是柔和的素色,極清淺的紫,如柔軟的、隔着雨簾的丁香。方清芷洗乾淨身體,過程中,甚至產生了自己摳破的惡意,她珍惜自己,完全無法想像同不愛的人同床共枕是怎樣的事情。所接受的知識教育讓她不會過度在意所謂的貞潔,但方清芷絕不肯同陌生人初嘗箇中滋味。
她原本已經下去手,狠狠心去碰,遺憾痛到皺眉,她還是不得已暫停,愈發自我厭棄,心有戚戚然。
晚餐仍舊豐盛,方清芷吃過飯,安靜坐在椅子上,不動,等待着陳修澤宣判她的死期。
但陳修澤用茶水漱過口,只寧靜望她:“今天的菜還合胃口嗎?”
方清芷點頭。
陳修澤又說:“我還不知你飲食上是否有忌諱。”
方清芷搖頭。
陳修澤仔細端詳她,忽然笑了:“清芷,我需要付多少錢才能令你開口說一個字?”
方清芷張了張口:“不。”
陳修澤寬懷:“別緊張,我知道你害怕。別怕,從今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有什麼需要,你告訴我——方才那個人你還記得嗎?孟媽。如果是些女孩家的事情,不方便對我講,你可以找她。”
他說了這麼一長串話,方清芷還是點頭:“好。”
“那你先去休息吧,”陳修澤起身,說,“明天上午讓阿賢陪你回之前的住處,把東西收拾好帶回來。”
方清芷怔了怔,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麼:“我可以回自己房間睡?”
陳修澤已經走出幾步了,他站定,拄着手杖。恰好在一束燈光下,他望方清芷:“清芷,我說過,我需要的是一位女友。”
方清芷說:“我以為您要的是女伴。”
陳修澤輕輕搖頭,糾正:“如果必須要用女伴這個詞語,那應當是生活上的女性伴侶。”
方清芷大約讀懂他的言外之意。
“在你願意之前,我不會強迫你,”陳修澤說,“我知,強迫女性是最無恥的事情。”
方清芷難以相信會從這樣一個人口中聽到這種話,她震驚到像是看到葡萄藤開出玫瑰花。
她問:“我的學長——”
“我已經致電,”陳修澤笑容漸漸淺了些,“以一個普通合法市民的身份,懇請他們秉公執法。”
方清芷說:“謝謝。”
“去睡吧,”陳修澤微微頷首,“晚安。”
他仍拄着手杖,緩步離開,其實他跛得不是很明顯,只是……只是之前清芷總是注意到他的腿。
現在再看,其實和常人也沒什麼分別。
次日,陳修澤果真按照約定,讓人送方清芷去搬她的東西。她一夜未歸,再現身時,舅媽果真皺緊了眉頭,一邊罵著她死孩子,一邊要阻止她搬出去:“你要去哪裏?清芷,聽我說,我這邊幫你找了一個兼職,哦不,是一個飛黃騰達、光鮮亮麗的好機會——”
“什麼光鮮亮麗?”方清芷問,“脫光衣服去鏡頭下展露三點?還是同人睡覺換來拍風月片的機會?”
舅媽僵了僵:“你——”
方清芷不耐煩同她多說,只叫:“阿賢。”
阿賢一走出來,舅媽嚇得後退幾步,害怕地看着他臉上的疤。
“先前舅媽讓我搬出去,現在我能搬出去了,”方清芷不願多談,她快刀斬亂麻,“最好放我走,否則,我也不能保證你這房子是否還能完好無損。”
舅媽沒有阻攔。
陳修澤指派給她的又何止阿賢一人,烏壓壓十個,個個身材高大,沉默寡言,黑西裝白襯衫戴白手套,相比之下,方清芷的全部家當就有些寒磣。
總共不過四個紙箱子,裝得滿滿當當,倆人一個都不夠分。
方清芷少露面,她匆匆上了車,隔着玻璃,好似都能看到周圍人議論指點。她自然知道自己如今並非飛上枝頭變鳳凰,不過是偶爾被大佬看上、金屋藏嬌的那個。
她沉默半晌,將臉埋在膝間。
再回到陳修澤的山頂豪宅后,方清芷就病了。
其實從淋雨後她就有些不舒服,頭痛胸悶,漸漸成了傷寒。她胃口不好,心情也差,吃得東西也少,開始喝中藥時還不停地嘔吐,喝下多少,就嘔出多少。幾次陳修澤來探視她,也都是站在床前,手持一玉佩,隔着玉佩,輕輕摩擦她的臉頰,問她是否有想吃的東西,他讓人去買,去做。
方清芷什麼都不想吃。
唯獨照顧她的孟媽頗為上心,對方是一位慈祥的阿姨,會講上海話,算是方清芷的同鄉。她笑眯眯同方清芷講年輕時候的趣事,偶爾也會悄悄講陳修澤。
“先生他連中學都沒有念完的呀,”孟媽擰乾濕巾擦拭方清芷的額頭,說,“先生家裏還有五個弟弟妹妹呢,都要靠先生養活。先生父母過世早,他為了照顧弟弟妹妹,就不讀書了,早早出來做事。”
方清芷說:“然後呢?”
“然後呀,先生髮了大財,幾個小先生小小姐都念了頂好的大學呢,”孟媽柔聲,“您是先生的女友,他們都要等着您身體好起來,再來見您呢。”
方清芷閉上眼睛,不做聲。
病了一周,她的身體才終於漸漸好轉,只是她變得懶了。學校那邊請了一周的病假,病假已經結束了,她也不肯再去,飯也少吃,太陽好,也不肯出去曬,只悶在房間裏,趴在床上,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覺,偶爾醒了,就看兩頁書,繼續發獃。
她不肯去學校。
嘩啦——
窗帘被拉開,燦爛的陽光落進來,照亮床上縮着的一團。方清芷埋首於被褥中,她回頭,看到陳修澤。
對方仍舊衣着整齊,無論是衣物還是表情、儀態,完全瞧不出是讀了中三便輟學的人。
他更像一個教授。
陳修澤握着那根手杖,移了移步子,陽光下,他縱使微跛,瞧着仍舊是瑕不掩瑜,溫文爾雅。
他平和地叫躲在被單中的方清芷:“今天太陽不錯,吃些東西吧。”
無人回應。
方清芷不餓,她什麼都不想做。
陳修澤又緩緩說:“吃過飯,我送你去學校。”
方清芷終於開口:“我不想讀書了。”
她已經沒臉再回校去見昔日師生同學,這算什麼呢?
她還有什麼身份?被豢養的鳥雀,還是被籠子鎖着的花朵,或者,就是一個還沒有被玩爛的富人玩具,一個還沒有令大佬失去興趣、自甘墮落的花瓶。
陳修澤拄着手杖,他徵求方清芷意見:“為什麼不想讀?”
方清芷還是不說話。
陳修澤不着急,仍從容地說:“學校還是要去的。瞧我,沒念過大學,讀的書少,都不知該如何令你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