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完結
好似一場驚喜夢。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將道路上其他行人都趕走。
只剩下兩個倔強的人,面面相對,誰也捨不得再退一步,誰也不敢再前進一步。
雷鳴低而沉悶,在遙遙空中緩緩作響。方清芷站在雨傘下,她蓬鬆的黑髮被雨水打濕,心不甘情不願地貼着臉頰,並不示弱地同陳修澤對視。
若是現在給她一把刀,她必能狠狠地握在手中,拒絕陳修澤靠近。
方清芷的腦袋已經空了。
陳修澤保持姿態,他定定望着方清芷,好似在用力去捕捉她方才那句聲音。
“清芷,”陳修澤說,“我也愛你。”
方清正愣了,她說:“閉嘴。”
她怎麼會忽然講這樣的話,他怎麼又能忽然講這樣的話。
她不喜歡在爭吵的時候流淚,上次一樣,這次也一樣。流淚似乎代表着懦弱——代表着她將自己毫無防備的、血淋淋的軟肋撕開給他看。
方清芷不想要這樣。
她不要示弱。
陳修澤手中的傘仍舊在她頭頂,他往前邁一步,自己已經被雨水澆濕,睫毛上也掛着水珠,他卻只看方清芷:“我很開心。”
方清芷說:“但我不開心。”
越是想要控制眼淚,越是阻斷不了淚水下落。成熟的蘋果離開樹木,蓬鬆的蒲公英種子離開枝頭,她的眼淚在情緒的牽引下下着雨,雨水嘩嘩啦啦地砸在雨傘上。
方清芷站在原地,對他說:“你當然開心,你成功了陳修澤,你現在什麼都有了,而我……”
她講不出口,隱隱的雷聲由遠及近,終於在頭頂轟轟烈烈炸開。陳修澤終於靠近她,握住她發抖的手。
方清芷再也止不住,嚎啕大哭。
上次哭得如此慘烈,還是上次同他爭吵。那天晚上她哭到幾乎要乾嘔,俯在沙發上,陳修澤摔門而出,跌在最後一層樓梯。兩個人不歡而散,誰都沒有同對方講話。而今天這次,她哭到出聲,陳修澤一隻手撐着傘,另一隻手抱住她,將她按在自己胸口,輕輕拍她的背。
“不哭不哭了,”陳修澤說,“都是我不好,對不起,我不該多想,更不應該因為這件事而懷疑你。”
他也激動,若非大街上,又是下雨,現在就要將她抱起,親哭她的臉。
而不是現在將她氣到委屈發哭。
陳修澤強自控制,放低聲音來哄方清芷:“是我不好,以後我們不談論這個……”
捨不得再看她落淚,一滴滴淚珠都像刀子,砸在他此刻沸騰的心口。
他要多費力氣才能忍住吻她的衝動。
頓了頓,陳修澤緩聲,看她:“你說你愛我。
方清芷哽咽:“現在不愛了。”
“我的錯,”陳修澤柔聲說,“冷不冷?我不該又在下雨天惹你不開心。”
方清芷心中有鬱氣,她說:“難道你還能令天不下雨?”
“天要下雨,”陳修澤說,“陳修澤要向方清芷道歉……太冷了,你先同我回去好不好?去你那兒還是去我那兒?吵架暫停一下,回去,吃飽了,再來同我吵。”
方清芷說:“我不是在同你吵架。”
“是,”陳修澤從善如流,“是在教愚鈍的我開竅。”
他的態度忽然間這樣轉變,讓方清芷即使有刀也不能往他身上捅了。下雨天的確不適合爭吵,凄風冷雨,連帶着人的情緒也糟糕一團。方清芷淋了雨,也不想生病,她哆嗦着,咬牙上了陳修澤的車子,要求回自己的公寓。
剛進門,方清芷放下手杖,陳修澤把濕淋淋的傘也放在手杖旁。兩個人的褲子都髒了,沾了雨水濺起的塵,陳修澤比她凍得更嚴重些,方清芷只在雨水裏淋了一下,他卻是淋到她控訴完。陳修澤本身腿腳不便,又長久握着一柄傘,手被凍得微微變色,正解外套的紐扣,試了兩下,沒成功,方清芷看不下去,抬手幫他鬆開。
還沒有抬頭,陳修澤便捧着她的臉吻下。
方清芷氣惱,她遠遠沒有陳修澤這種“收放自如”的情緒控制,現在還深深地生着氣呢。幫他歸幫他,又不是原諒了他,矛盾點還沒有解決,她不肯在此刻與他親密,但陳修澤放低身段,一改爭吵前段的模樣,一聲聲叫她好清芷,道歉加任由她捶,也不肯鬆手。
方清芷狠狠地砸了他幾下,不得已,也終於丟開手。陳修澤並不會因為她的“毆打”而着惱,道歉態度也誠懇,只要她接受親昵,接受他的全部。
再大的氣性,也要被他給磨沒了。
什麼天大的委屈什麼不被理解不被察覺的憤怒,方清芷惱怒到狠狠雙手握着一把,要拽掉。陳修澤被她握得悶聲,不阻不攔,他這樣任由她作弄的模樣,方清芷卻又下不去手了。她先前不知自己為何總是對他心軟,怎麼會覺得他可憐,明明她自顧不暇,卻還要同情這樣一個什麼都有的人。
她才是最可憐的那個,可憐到只能攢足力氣打他的肩膀或胸膛,卻也不能狠心狠狠去折斷他。意識到這點的方清芷潸然淚下,又因被強,勢侵佔而發聲。不,或許並非是單向的誰擁有誰,她被迫接納陳修澤,而陳修澤也被她死死困住。他們像共生的植物,像同根而生的樹,像一棵必須互相纏緊才能直立共存的藤蔓。
她說她愛他。
如何形容此刻感受,兩顆滾燙的心毫無防備地向對方徹底打開,什麼軟肋什麼弱點,都不在意了,展開給對方看,明明白白地告訴對方,這樣做會令我死掉,但我仍舊願意展露給你看。
方清芷為自己的潰不成軍而落淚,但陳修澤卻因她的這句話而欣欣然。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持續了一小時,稍作停歇,又來一場暴雨。他們不再爭吵,不在互相為難對方,而是卯足力氣。陳修澤要令她愉悅,而方清芷則故意不要給他痛快,你纏我打,最終雙雙敗下陣來,好似黑夜暴雨一瀉千里,又如黑夜裏噴湧出一輪紅日。
顛倒着睡到驚醒,方清芷腹中飢餓無物,她一動,陳修澤便醒了,啞着聲音問她:“餓了?”
方清芷已經沒力氣同他吵了,但尊嚴還是不能丟,氣若遊絲:“不,我是喜歡半夜驚醒去廚房的感覺。”
陳修澤悶笑一聲,按她一把,要她繼續睡:“你先睡,我去煮麵。”
方清芷倒頭休息。
再醒來,是嗅到了面的香氣。她已然飢腸轆轆,睡眼惺忪地往外走,瞧見陳修澤正在盛面。
晚餐的麵包早就消化得無影無蹤,方清芷坐在桌前,提起筷子吃面。陳修澤做了兩碗,一人一份,同上次吵架時的相仿,是清淡口味的“車仔面”。
熱氣熏得她眼睛發紅,方清芷大口吃,陳修澤端了碗坐她面前,他也餓,吃飯仍下意識注重姿態,同她說:“曾經有個人誇我,做的車仔面味道很新穎。”
“的確很新穎,”方清芷說,“兩次吃它,都是在我們吵架后。我想為它申請一個新名字,不要叫’車仔面’,叫做’吵架面’好了。”
陳修澤笑:“不吉利,為什麼不叫’花好月圓面’?”
方清芷說:“不然就叫’和好面’。”
陳修澤說:“或者,’一見鍾情面’?”
方清芷糾正:“見色起意麵?”
陳修澤笑了,他看方清芷大口吃面,目光漸漸柔軟:“或者,再續前緣面。”
方清芷咽下,放下筷子,問:“你要同誰再續前緣?”
“你,”陳修澤說,“方清芷。”
方清芷要被他這番姿態弄到迷糊了,她說:“我們哪裏有什麼前緣?”
陳修澤目不轉睛看她:“我有沒有講過,我這份面,曾經做給一個小女孩吃?那時我為了避開警察耳目,支了一個麵攤。一邊賣面,一邊銷贓……”
方清芷猛然醒悟,心下激蕩:“在北角?”
“在北角,”陳修澤頷首,“有一天,警察注意到我的攤位,剛好有個小女孩來吃面,又恰好坐在我藏着贓物的桶前面,擋住。”
方清芷驚愕,又說:“早知道,那時候我就應該大聲叫警察來抓壞人。”
“多可惜,”陳修澤微笑,“那今晚會少一個半夜起床為你煮麵的人。”
方清芷眼睛紅紅,是被熱面熏的。
“你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陳修澤望她,“大約是教育和生長環境的不同,我有時的確會忽略掉你的想法……如你所講,我做大哥太久了,我總是下意識將自己認為好的東西給你。”
方清芷吃面,麵條筋道,湯水裹着青菜絲,淡淡的韌香。
“你是我搶來的,”陳修澤說,“若非我的干擾,或許你現在仍舊自由自在,不必委身於我,將來也有更好的發展前景。”
——若是平時,方清芷一定會反駁他,怎麼,陳生不一直都在說自己不喜勉強人嗎?現在又說了搶人這種話……
此時此刻,方清芷講不出口。
她吃面。
吃陳修澤煮好的、熱騰騰一碗面。
“大約也因我一直患得患失,才聽不得你講一個’離開’,”陳修澤說,“清芷,我一直以為你並不那麼愛我。”
方清芷低聲:“傻豬。”
陳修澤說:“但我現在安心了。”
方清芷抬眼。
“你說你愛我,我就信,”陳修澤姿態從容,他說,“聽到你講你愛我的時候,我在想,大約是我發燒了。”
方清芷說:“你的確……”她講不出口。
本來伶牙俐齒,到此刻,又訥口木言,怎樣都講不出。
她才是傻豬。
明知是陷阱,還要這樣一頭痴痴傻傻地撞進去。
方清芷低頭,她講:“你什麼都有了,陳修澤。我們的地位不對等,不能你講開始就開始,你想要結束,就輕輕鬆鬆將我踢走。”
陳修澤說:“我——”
“我知道你不會,”方清芷說,“可我不能真的什麼都不做,心安理得地過着你提供的生活。修澤,你還記得蘇太太嗎?我小時候聽過她的歌,知道她曾經是個漂亮的明星……可現在,你看她,已經不再唱歌了。”
陳修澤沒有打斷方清芷。
“我只是不想讓自己同她一樣,”方清芷說,“我不可以去你的公司工作,即使是畢業后也不可以——你能理解嗎?我不可以做你的附庸,更不能成為寄生在你身上才能生長的植物。”
陳修澤說:“我會理解。”
他抬手,握住方清芷的手:“抱歉。”
方清芷低聲:“那我也要對你說抱歉,不該吼你。”
她說:“其實也不對,我說的自由,也不僅僅是離開你還能繼續生活的自由……還有,能毫無顧忌去愛的自由。”
方清芷不擅長講這些話,衝動上頭時會不管不顧地說,冷靜下來后,連靠近愛這個字都要小心翼翼。
好像它是冬天騰騰的火。
說完后,耳朵已然紅透。陳修澤不逗她,只握住她的手,反覆摩挲。
“但在書店一直打零工也不好,”陳修澤緩聲,“或許等周末時刻,我們兩個可以好好地整理一下目前你能申請面試的職位,去找一份有助於你豐富簡歷的工作,好嗎?”
方清芷說:“你不許同那些公司打招呼。”
“我不會,”陳修澤笑了,他說,“不是陳生幫方小姐介紹工作,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和他愛着的女友一同尋找合適的工作機會——”
他說:“——為了能讓女友攢夠放鬆、無憂無慮去愛他的錢。”
方清芷說:“我剛才才沒有講我愛你。”
“講了,”陳修澤說,“是你太餓了,忘記了——要不要我再仔細講一講,我遇到你那天的事情?還有我第一次見你——我是說,長大后的你,那天我看到你,晚上都要做一夜的夢……”
“才沒有,”方清芷辯駁,“不許轉移話題。”
同陳修澤對上視線,她又說:“好吧,你講一講遇到我時候的事情也可以……但這不是轉移話題,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問你。”
陳修澤微笑,倒了一杯熱水:“現在我們算不算秉燭夜談?”
方清芷糾正:“吃面夜談——你快講。”
陳修澤笑了,他說:“先講我遇到你那天的事吧,其實我已經記不清你那時穿什麼衣服了,只記得這樣小一個孩子,等會兒若是看到警察捉人,大約會留下心理陰影吧……”
夜晚悄無聲息。
窗外暴雨早已停息,只有桌前兩人,各自一份空掉的面碗,徐徐而談,好似相見恨晚。
的確是晚。
陳修澤遲到了一個月。
又用了這樣一年去彌補。
今後還有一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