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玩笑
桌子上擺着一盆年桔,黃澄澄的的小金桔,盆上貼着紅底描金字的福。
房間外的陳啟光和溫慧寧正聊天,討論着該將購來的的花朵放在哪裏。方清芷岔開話題,若無其事地同陳永誠聊天,討論要寫幾個福字。
貼在正門上的福,理所應當地要由陳修澤來寫,他是長兄,無人有異議。門外的福須正貼,要“福到臨門”,陳修澤寫了福字,又喚來方清芷,微笑着將毛筆遞給她:“要不要試試?”
方清芷搖頭:“我的字不好。”
“長嫂如母,”陳修澤仍持着筆,“況且,你的字很漂亮——”
說到這裏,他瞥一眼旁邊的陳永誠。
“比小五好很多,”陳修澤微笑,“來,試一試。”
陳永誠唉聲嘆氣:“誇獎才能令我進步。”
方清芷說:“是的,我看永誠抄經書時的小楷就很漂亮。”
陳修澤微微笑了,就像父母都喜歡他人誇獎自己孩子,旁人誇讚弟弟妹妹,他也開心,更何況是方清芷。
他重新拿了紙,讓方清芷寫了一個福字,指揮陳永誠,將方清芷寫的這個字張貼在門外。
陳修澤是極為注重儀式感的一個人,他並不吝嗇,派出去好多鼓鼓囊囊的利是。永誠的字最後只留下一副對聯,剩下的還是陳修澤同方清芷一起寫。現如今陳修澤搬出老宅,家中的一些事務便移交給陳啟光和溫慧寧兩兄妹來做。
等人都走了后,方清芷才問:“啟光的手指……是怎麼回事?”
陳修澤正望她寫的小字,春字還差最後一筆,他握住方清芷的手,捏住筆桿,凝神靜氣添上一筆:“意外。”
方清芷說:“還好傷的是小手指,倘若是大拇指,怕是好多事情都做不了。”
她隱約記得,之前報紙刊登,幫派尋仇,其中一個幫派的太子爺被人綁去,砍掉雙手小拇指,斬得乾乾淨淨。
陳修澤岔開話題:“我母親雖然祖籍上海,但我同她都不太了解上海的風俗,聽說那邊過年要吃湯圓,對嗎?”
其實方清芷已經不太會講上海話,她沒有在上海生活過,關於城市的記憶也只剩下“故鄉”,至於故鄉吃什麼,做什麼,講什麼……她依稀能聽懂“阿拉”“儂”呀之類的詞,讓她講,也講不出。
“她在富人家做工,陪伴小姐,後來一同到了香港,”陳修澤面色坦然,“小姐病逝后,她便離開了。”
方清芷默然。
除卻攜帶萬貫家產過來的富人,窮人家各有各的心酸。
“我記得小時候過年,她還煮過湯圓,黑芝麻餡兒,白糯米皮,”陳修澤說,“你若想回上海看看,等過些天,我同你一起辦返鄉證。現在過年,瑣事多,也只能做一碗湯圓,給你嘗嘗。”
方清芷搖頭。
她還在專心寫字,裁的紅紙多,她就寫福字,到時牆上、柜子上都要多貼一些。現下房間中無人,陳修澤抬手,側臉要吻她耳垂,方清芷身體發顫,她身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顫慄,側身,躲過他的吻。
這還是兩人親熱后的頭一次。
陳修澤的吻落空,他靜了靜,又說:“今晚還定了份醬鴨,說是上海本幫菜,你也嘗一嘗。”
方清芷又說好。
這邊風俗,大年初一不可掃地、不可洗頭髮、不可倒垃圾,據悉是憂心因此掃掉、洗掉好運氣。因而,昨日已經早早打掃乾淨,燈也要長久地亮着,不可熄滅,要保持家中的光亮。
至於初二要回妻子的家……方清芷不打算去舅舅那邊,新年佳節,彼此想看兩生厭,着實沒有什麼趣味。
何苦呢。
這是方清芷同陳修澤度過的第一個新年。陳修澤不喜外人登門拜訪,只和自己的弟弟妹妹在一同過節——阿賢孑然一身,父母早亡,陳修澤便留他住在家裏,一同過新年。陳永誠小聲對方清芷說:“有時我都懷疑我不是我哥的親生弟弟,阿賢才是。你沒有見到大哥給阿賢包的錢吧?那麼厚一沓,利是封中裝不下……”
方清芷正色:“你的確不是陳修澤親生的。”
陳永誠:“啊?”
“你哥是男人,又不會生孩子,哪裏來的’親生’?”方清芷說,“你想多要錢,我同他講,讓他多給你些。”
陳永誠一縮脖子:“還是算了。”
他是兄弟姐妹里年齡最小的那個,小時候也一同苦過,其他哥哥姐姐大多懂些事情,不會再叫嚷着要好吃的。陳永誠不行,他不懂事,和隔壁孩子為了一根雞爪打起架,被揍青了眼睛。
那天是陳修澤背着他回家,大哥肩膀還有些瘦弱,他趴在上面,感受到大哥瘦瘦的骨頭。陳修澤腿有殘缺,走路來也微微跛足,一腳深,一腳淺,肩胛骨硌得陳永誠難受。
陳修澤問他為什麼打架,陳永誠哭喊起來,說想吃肉,好久沒有吃過肉了。
陳修澤沉默半晌,摸遍口袋,最後用身上僅有的零錢買了四根雞爪,給弟弟妹妹每人一根,他自己只看着他們吃。
“以後都能吃肉,”陳修澤說,“大哥不會讓你們挨餓。”
從那之後,陳永誠就看着大哥辭去了原本的工作,陳修澤身上的傷越來越多,鼻青臉腫回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但他的確經常給弟弟妹妹們買肉吃,帶着輟學的陳啟光去見曾經的老師,懇求老師再給啟光一個機會;重新送溫慧寧去教會女中里讀書……
陳永誠苦了沒幾年,便漸漸地開始了好光景。
他也是這些孩子裏性格最跳脫、活躍的那一個。
陳永誠又說:“大嫂,大哥過年有沒有給你多包些錢?”
方清芷說:“我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也是,”陳永誠說,“他好不容易才——”
話沒說完,他聽得陳修澤叫他名字,不疾不徐:“小五,過來。”
陳永誠天不怕地不怕,在家裏最怕這個哥哥,聞言,立刻豎起一身汗毛,道別也不講,匆匆抬腿:“我來了!”
陳修澤在往小碟中裝冬瓜糖和開心果,問:“你同清芷提過啟光的手指?”
陳永誠小心翼翼,嘗試撇清關係:“沒有,是大嫂自己看到了以前的照片,問我,二哥手指怎麼缺了一塊兒。”
陳修澤裝滿了糖果,側臉瞥他:“你怎麼講?”
陳永誠說:“我說我年齡小,不知道啊。”
陳修澤說:“你知我不喜歡聽你們撒謊。”
陳永誠一個哆嗦,立正,又小聲:“其實,我只說,讓她自己猜。”
陳修澤低頭,往另一個碟子中開始倒杏仁酥:“今天是個好日子,我不想你破壞心情,明天開始,你抄十份金剛經,抄不完不許出門。”
陳永誠鬆了口氣:“謝謝大哥。”
他轉身要走,又聽陳修澤說:“以後不許再提啟光手指的事情,知道嗎?”
陳永誠一口答應:“一定。”
“以後也少同清芷提之前的事,別嚇到她,”陳修澤說,“你還同她說了什麼?”
陳永誠自覺沒說過什麼,只提了一句黃老闆……不過那人無關緊要,死都死了,想來無大礙。
他說:“沒有。”
陳修澤點頭:“好,你先出去吧。”
陳永誠如蒙大赦,喜出望外地往外走。方清芷站在桌子前,一隻手虛虛托在空中,另一隻手捏着蛋黃酥,正慢慢地吃那上面的甜點。
她脖頸修長,手指纖細,雪膚紅唇,僅僅是吃餅點,就宛若一幅畫。陳永誠獃獃瞧了一陣,心想不愧是大哥一眼就看上的人。
她本人實在貌美,遠比一年前陳永誠從陳修澤那邊看到的照片還要美。
然,對於美人而講,皮囊已經不那麼重要。
方清芷吃完一整顆蛋黃酥,洗乾淨雙手,準備吃年夜飯。
本該佳節良夕,假使沒有聽陳永誠提到黃老闆一事,今晚的方清芷也不會這般心事重重。她又不能令陳修澤看出,面上若無其事,一勺一勺地吃甜絲絲的黑芝麻湯圓——她此刻感受也如這糯米湯圓,雪白雪白的一層糯米皮,戳開了,裏面是烏黑的芝麻。
陳修澤也是這樣,表面溫和從容。
驀然,方清芷忽然想,單純些也沒什麼不好,比如梁其頌——不,他太過純良了。要是陳修澤如他一般,此刻怕是早就被捉去喂鯊魚了。
陳修澤就是陳修澤,沒有任何的可比性。
方清芷咬下湯圓,細細吃掉。
夜間親昵更是無法躲避的事情,方清芷磨磨蹭蹭,故意延長洗澡時間,拖到陳修澤在外敲門,微笑提醒:“再等等,就要洗到初一,難道清芷想洗掉福氣?”
熱騰騰水蒸氣蒸得方清芷也有些暈,她不知時間,擔心自己真的洗了那麼久,壞了風俗,再不拖延,穿好衣服、裹着頭髮邁出。
再看一看錶。
尚不到十點鐘。
方清芷說:“你又騙我,明明時間還早。”
陳修澤微笑望她:“房間小,空氣悶,我擔心你在裏面暈倒,哄你笑一笑。”
方清芷說:“沒有人在過年時開這樣的玩笑。”
話出口后,她又覺不對,聽起來像嬌嗔,於是又說:“你這個玩笑不好玩。”
她坐在椅子前,對着鏡子慢慢擦頭髮,陳修澤站在她身後,接過她手裏的毛巾,專註為她擦:“是我的錯,不該胡亂拿清芷的運氣開玩笑。”
停隔一秒,他又正色:“不如這樣,清芷,你且去床上躺一躺。”
方清芷不解:“怎麼?”
“去躺下,”陳修澤手指撫摸她臉頰,“我將我下一年的福氣全都灌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