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曇
如今的方清芷已經不再是之前讀教會女中的那個方清芷。
裏面所宣揚的那些東西,什麼恪守己身,什麼不許婚前……都已經從方清芷腦海中漸漸淡去。
教會女中本身就是為了傳播教義而建立,學費低廉,希望引導女學生虔誠做教徒,從而更好地施加文化影響,將傳教散佈到普通家庭中。
方清芷認為自己同主大約是無緣的,她始終不曾真正信奉上帝,對於教會所教導的那些,也不會真正印刻在腦海中。
但也無人教給她這些事情。
她也不知,原來腿的影響如此之大。
“我想同你講清楚,”方清芷的手握着乾淨的扣子,說,“今天晚上,我不知梁其頌也去。我同他談話,也是要同他說清,今後我與他徹底沒有可能,算是一刀兩斷。”
直覺令方清芷必須說清這些,否則,她怕自己會在這件事情上吃苦頭。
一日日地溫水煮下去,她如今並沒有起初那般排斥。縱使真成事又能怎樣,也是陳修澤領着她嘗到甜頭,也是他同方清芷說,這不是犧牲,是兩相歡喜。
陳修澤半躺着,背倚靠着一個舊式樣的靛藍長枕,他說:“我信你。”
方清芷說:“我還在讀書,如果真的有了孩子,也不能生下。”
陳修澤說:“你去桌子上,將抽屜里的紙盒拿過來。”
方清芷依言照做,裏面是小方片,寫着英語,她慢慢讀,忽然停止,出現一個沒有接觸過的單詞。
“,”陳修澤將紙盒遞給她瞧,“保·險套的意思,你英語比我好,幫我瞧瞧,這上面步驟是什麼?具體怎麼用?”
方清芷真的順着那紙盒上畫的東西、以及英文說明看下去,越看,耳垂越紅:“原來還有這東西。”
她完全不知。
只知舅舅舅媽一直想要再多生些孩子,最好能生個三四個兒子;也只知鄰居家孩子遍地走,知……原來還可以沒有孩子。
陳修澤說:“你不想,我也不勉強你。我已經有了許多弟弟妹妹,也不在意是否必須要有子嗣。”
方清芷愣住。
陳修澤這些言論也是她先前未聽說過的,畢竟長於市井,周遭人都念叨着多子多福,多多生仔,哪怕生的孩子不若叉燒包呢?多生一些,總會有一個出挑的,將來就指望他(她)養活一家人。
方清芷雖明白孩子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多子多福更是無稽之談,可如陳修澤這般對孩子完全不在意的,她還是第一次聽。
陳修澤緩緩說:“但你須知,如果你這一生要有孩子,那孩子的父親必須是我。”
他冷不丁提到這話,方清芷僵了一僵。
“也只能是我,”陳修澤盯着她,“其他人不配令你孕育生命。”
說這些時,陳修澤是一種令方清芷不安的嚴肅神情,篤定,確信,他這副模樣讓方清芷驀然生出許多錯覺,似乎自己這一生都當真要同他度過,糾纏到底。
她不言語,沉默地依照英文說明拆開。
陳修澤一直凝視着她,審視着她,在這個過程中,他只溫和地提供一點點幫助,也是看她實在坐立兩難全,不上不下地卡着,才施以援手。方清芷不知是不是腿腳不便的人只能這般,還是因他想要看清她的神情。他的確能自然審視她的一切,正如欣賞一朵漸次開放的白曇,看曇花如何開。
方清芷都不知對方是否在為她心疼,她腦海中的自尊啊害怕啊擔憂啊,全都隨着氧氣的缺失而消弭了。好似世間只有兩人,也好似陳修澤一語成讖,她此刻的確只能依靠他,眼中也只有他,存在感強烈到令她無法忽視,雙手搭在他肩膀上,方清芷叫他名字。
“修澤。”
陳修澤抬手,略帶海風氣息的手指觸碰她的臉頰,他微微眯了眼睛,顯然同她感受截然不同:“這個時候不能再提其他人。”
“不是,”方清芷吸氣,她說,“必須嗎?”
陳修澤直起身體,完全無視方清芷壓在他肩膀上的手掌,抬手摟住她,一手按住她的背,另一隻手下壓,簡單一聲嗯。
無視她的眼淚。
必須。
就像必須要趕走梁其頌,你也必須如此。
聖人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忍讓忍耐,陳修澤本身有耐心等她一點點愛上自己——假使沒有梁其頌,他有更好的機會、更能博得她心思的手段;假使不是梁其頌時時刻刻糾纏,他也能耐心等清芷緩慢接受他。只今日之事敲起警鐘,今天的梁其頌能觸碰清芷肩膀,明日還能做什麼?陳修澤若再不出手,只怕過段時間清芷就敢懷梁其頌的孩子。
她一直是不受控的。
梁其頌也出乎意料地死纏爛打,若不是他痴迷方清芷,陳修澤倒有意將他收入麾下,將來送他去催收要債,必定頗有天份。
陳修澤鐵了心要一步到底,便不會再猶豫遲緩半分,方清芷再也無法支撐,俯在他肩膀,臉埋在他胸前,涼涼眼淚浸透他的衣衫。陳修澤鐵石心腸,只撫摸她的頭髮,溫柔叫她。
“芷寶。”
芷寶,芷寶。
芷寶。
如今這個世界上,只有陳修澤如此稱呼她,方清芷已經說不出現如今這稱呼究竟算不算愛稱了,也不明白為何其他人要將這事稱為“愛”。先前幾次陳修澤的行為還能讓她理解旁人稱之為愛,如今卻只剩下苦了,苦得她好似重重下墜,又難真正開口求救。
不知何時才能逃脫苦海,真正獲得自由。
方清芷想,她只聽陳修澤溫聲叫她芷寶,他舒緩長嘆,就連芷寶兩個字都叫得愈發親切,聽起來似乎真的很愛她,彷彿兩人當真是天造地設一對愛侶。
陳修澤撫摸她臉頰,要她仰臉,即將落在唇上時,方清芷躲開,卻又吃痛地皺了眉,腳趾差點抽筋,重重跌倒在他懷抱中,陳修澤便扶着她,這一次,她一跪到底,終於不再同他反抗,噙淚貼上他的唇。
方清芷當真不能將對方當作角,先生,至少那位先生不若陳先生這般,見她肯接受親吻,陳修澤才肯施以援手助她,好讓不再那般艱難。一如昔日隋煬帝開渠通路,河源流長,才方便闊舟穿江。
方清芷終於理解,為何陳修澤先前告訴她,這不是犧牲。
只要他願意,只要她掌握要領,的確不是犧牲。
的確如她一開始所想,她甚至能自己掌握節奏,只是主動權未必在她一人手上。好比人馴烈馬,草原奔騰,若要拔得頭籌,必要人馬雙向配合。烈馬與名士,缺一不可。馬若不馴不肯停,人只能牢牢俯在馬背被迫跟隨。她掌握不住,連騎馬也騎不好。
“芷寶,味道好嗎?”
這是方清芷半躺着喝完水后聽到的第一句話,她半睜着眼,瞧腿腳不便的陳修澤,他又用了之前醉酒後喂水的方法,渡了水給她,抬手摸摸她的臉。
水是普通的水,方清芷確認自己不再如開端那般排斥陳修澤。
可能是已經習慣了他。
水自然沒什麼特殊味道,方清芷倦倦散散地應一聲,仍舊閉着眼睛。
但陳修澤卻觸碰着她的臉,唇貼在她脖頸上:“味道很好,我還想要。”
方清芷又喝了兩次水。
後知後覺,陳修澤的傷腿完全沒有他所說的那般嚴重,什麼都可以,並不礙事。只是方清芷當面質疑,他也同樣為難,歉意滿滿。
“抱歉,”陳修澤牢牢按住,微笑,“之前我也不知,我想,或許是醫生當初說的話不夠精準,才讓我誤解了。”
什麼腿腳不便,什麼傷腿不良於行。
他和健康人完全無異。
方清芷次日神清氣爽醒來,暗暗惱怒,吃早茶也狠狠,蝦餃一口一個,還吃了一整碗的紅棗蓮子羹。
她快餓壞了。
素日裏方清芷打工兼職,又注意身體,因而不過一些肌肉不適,精神上仍舊是好的。就是偶爾還有異物感,好似對方仍在,讓她更改掉下午的計劃,打算留在家中讀書學習。
陳修澤也未出門,他在書房練字,靜心屏息,一張又一張,偶爾會接幾通電話,大部分是新加坡打來的,談藥品生意。
陳修澤打電話時沒有避諱方清芷,第一次時,方清芷要避嫌,打算走開時,被陳修澤按住,示意她留下。
直到電話結束,陳修澤才同方清芷說:“多聽些不妨事,你不是也念的商科?就當提前適應。”
方清芷說:“我擔心會聽了機密。”
陳修澤笑:“你是我女友,就算聽到又怎樣?”
方清芷便不再說了。
其實她有時真的聽不懂陳修澤講的電話,同東南亞那邊的人做生意,陳修澤會講英語;偶爾也聽他講法語,是同法國佬有關係。他的英語且不消說,法語也極好,並不遜於方清芷曾經學習過的那位法語教師。
這些都是他自學的。
方清芷不是沒想過,倘若她是陳修澤,遇到那種局面,該如何——
因為沒錢治病而變得跛腳,為了養活弟弟妹妹而輟學,又為了生計踏足隱秘的灰色地帶……
方清芷都不知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更不消說同陳修澤這般,從未放棄過學習。
她如今還是睡在自己的房間,不過有時候陳修澤會邀請她去他那邊休息一晚。方清芷承認他的高超,好似在她身上安插了蠱,讓她在大多數情況下都無法對他的邀請說不。
一周里,連續七天都住在他那裏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是勉強,方清芷本身也樂在其中。
一眨眼,便到了春節。
傳統的日子,自然是要同家人團聚。如今的方清芷已經不再認定舅舅舅媽是自己的家人,僅有些情分的表弟……也無需在這個闔家歡樂的日子過去探視。
她只上了陳修澤的車,同他一起前往老宅。
宅子裏自然是熱熱鬧鬧,一團歡樂。陳永誠受命,要在房間裏寫張貼的春聯,一副又一副,方清芷看不下去他的字,自己也提筆,寫了幾個。
雖然不及陳修澤,但他常常練着,又比方清芷年齡大,她甘拜下風。
頃刻間,家裏的電話響,陳永誠離得近,放下筆,去接。
回來時,拿了一盒餅,小巧精緻、香噴噴的蛋黃酥,遞給方清芷,陳永誠說:“吃吧,還挺好吃的。”
方清芷咬了一口。
是熟悉的蛋黃酥味道,這是梁其頌店裏的。
她垂着眼,問:“你們每年都訂這家的餅吃?”
“當然不是,”陳永誠說,“以前都是黃老闆專程送上來的。”
方清芷凝神靜氣,她緩緩想,終於記起究竟是哪裏不對勁。
陳家兄弟姐妹,之前逢年過節,優先選擇的都是祥喜百貨,也就是黃老闆售賣的甜點。
之前陳至珍也說,最愛他們家賣的曲奇餅。
如此頻繁的往來,黃老闆定不會放棄這個攀炎附勢的機會,他那樣勢利的人,聞到點肉味就能如蒼蠅般撲上去,牢牢纏住不放手。更何況喜愛在他們家訂糕點的陳家兄妹——
方清芷問:“你們同黃老闆很熟?”
“還行吧,”陳永誠盯着自己剛寫的字,怎麼瞧怎麼不順眼,順口回,“不過我大哥不太喜歡他,他說黃……啊,忘記叫什麼了,總之,黃老闆這個人一直賭博,大哥不喜歡賭徒。”
方清芷輕輕喔一聲,她暗笑自己精神過敏,怎麼會覺得這些事之間有聯繫。
就算陳家兄妹同黃老闆認識又怎樣,餅和點心的確好吃,而他們又不知祥喜百貨也是買了其他店裏的……陳修澤厭惡黃老闆,之前已經體現出,必然不會同他有什麼牽連。
大約她近期縱,欲無度,連帶着神經也敏感。
方清芷吃掉一口蛋黃酥,甜絲絲,還未吞下,又聽陳永誠說:“可惜了,黃老闆欠了我大哥那麼一大筆錢,最後也要不回來了。”
方清芷不動聲色:“為什麼要不回?”
陳永誠說:“黃老闆死了啊,為了躲債,投海自殺,你不知道?”
方清芷愣住:“新聞沒報道,我不知道這件事。”
頓了頓,她壓下心中不安預感,微笑奉承:“還是永誠厲害,雖然還在讀書,但已經知道這麼多。”
陳永誠臉上浮現出笑容,他昂首挺胸:“自然。”
“你想聽一些消息,肯定不能找報紙,他們敢寫的不多,”陳永誠諄諄教誨,“問阿賢,他消息最靈光。”
“是嗎?”方清芷若無其事地笑,“這也是阿賢告訴你的?”
“哪裏,”陳永誠毫不設防,洋洋得意,“是我憑藉自己本事偷聽到的。”
“那天,我聽阿賢說,黃老闆投海自殺死了,讓大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