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第四章
郝菊香顫顫探出手輕撫着女兒生前的陪嫁衣櫃,神色慈愛中帶着一絲哀戚:“都怪這把老骨頭不中用,護不好我們又桃……”
見老太太這副模樣,江又桃握住她枯瘦粗糙的手掌,嘴巴張了又張,說不出什麼安慰人的話。
儘管應家屬於申城人,但這時候浦東大部分都是農戶,應家人也是靠工分吃飯的社員。
外公應德興年輕時是生產隊的拖拉機手,迫不得已答應了當時生產隊隊長的請求,教他兒子學開拖拉機,可那人沒這方面天賦,操作時拖拉機側翻把應德興的脊椎壓斷,導致下半身癱瘓。
對方還算有良心,將這場車禍定性為工傷,由生產隊出錢賠償不說,還準備私下再給一筆錢表達歉意。
這時屋裏傳出一道溫和又蒼老的聲音:“又桃來啦?”
話音落,隨着“軲轆軲轆”的滾輪聲,一個慈眉善目的老爺子坐着木製輪椅出現在院子裏。他一見江又桃,手上的動作又快了幾分,費勁地轉動裹着橡膠的木輪子過來。
“噯,阿公您慢點,我又不會跑。”江又桃快步上前,推着應德興的輪椅朝郝菊香所在的屋子裏走。
應德興當年出事了后他拒絕了所有的賠償,只求隊裏將來的招工名額能留一個給他的子女。
為了這個進城當工人的名額,一家人那些年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應德興早些年學過木匠活,在下半身不能動彈后又撿起了這門手藝,村裏的人看他家可憐,一些木匠活兒都來他家找他打,給的工錢糧食大隊拿走八成,留下的兩成才是屬於他的。
也正是靠着這些收入,他才養活了這一個家。
江又桃的內心裏是敬佩這些人的,雖然自身弱小,卻給家人撐起了一片天。就像她們孤兒院的院長,小小的一個,卻為她們這些數十個無家可歸的孤兒遮風擋雨了很多年。
見祖孫二人聊得融洽,郝菊香看看外面的天:“又桃,陪你阿公說說話,我去喊你小舅,咱們一會兒就吃飯。”
老兩口育有一子二女,應小舅比應月霞小十歲,今年二十五歲,上頭還有個嫁到當地鎮上的二姐應彩霞。
等江又桃把自己要下鄉的事與始終沉着的老爺子細細說完,院外走進了一個提着一條肉的乾瘦青年。
他走得很慢,但能隱約看出兩條腿長短不一。
江又桃主動叫人:“小舅。”
應朝榮點點頭,嘴角露出淺淺的弧度,他把肉送進廚房,又來到江又桃面前,掏出一把大白兔塞給她,便回了自己屋。
江又桃望着手裏的糖愣了愣。大白兔奶糖在這個年代是一個普通人吃不起的奢侈品,到了江又桃那個年代,這已經是很平常的一種奶糖了,可她卻沒吃過幾回。
孤兒院逢年過節或者有好心人來捐贈時才會分到那麼一兩塊,她還小的時候分到手裏的糖還沒焐熱就被搶走了。後來再大一些,糖一到手就被她塞進了嘴巴。
等工作了,進口的奶糖也吃得起了,可她卻沒有了想吃糖的那種慾望。
直到今天,她的手心裏被塞滿了一把大白兔奶糖,在這個物資比她小時候還匱乏的年代。
江又桃緊緊地攥着這把糖,她想,這把糖肯定會很甜。
“你小舅就是不愛說話,他這幾天都是上鎮上給人家打的柜子的,這恐怕是人家給他的,又桃你拿着在路上吃。”應德興對江又桃道:“推阿公去你小舅屋裏,我有話和他講。”
江又桃回過神上前推輪椅,阻力出奇的大,哪怕應德興瘦得一把骨頭,推起來也十分費力。江又桃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老爺子細伶伶的胳膊,眉頭輕蹙。
屋裏的應朝榮聽到動靜,走出來接力江又桃,進了房間,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安靜地等着應德興開口。
而江又桃一進屋就被各種做工精細的小擺件吸引了視線,她沒動手觸碰,只是好奇打量。
“去把你二姐喊來,又桃要下鄉插隊去了,咱們一起吃個送別飯。”
聽到這話,一直淡定的應朝榮終於着急的神色,他張了張嘴,看了看江又桃,又看嚮應德興,“怎麼回事,怎麼會是又桃去?”
應朝榮常年在外頭幫人家做木工活,多子女的家庭必須有一個要下鄉才符合如今的政策,他跟父母討論過這事兒,他們家又桃是江安國跟應月霞唯一的女兒,江家寶雖然是江但並不是江安國的子女。
江安國固然做了有了後娘就有了后爹的爹,但他們一直認為在大是大非上他不至於那麼狠!
這才過了多久,他們又桃就要下鄉了?
應德興了解自己兒子,知道他嘴笨,哪怕再着急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就沒回他,只說道:“等你二姐到了我再和你們講,去吧。”
應朝榮,點點頭出門了,沒一會兒又匆匆折回來,對江又桃講,“喜歡就拿去玩吧,沒關係的。”
江又桃對精緻的東西毫無抵抗力,可從小她們劉院長就告訴她們不是自己的東西只能看不能摸,多年下來,她們都養成了這個好習慣。
此刻得了主人允許,江又桃才拿起那些木雕小擺件,細細把玩起來。
應彩霞嫁到了浦東這邊的一個叫做榮山的鎮上,離娘家並不遠,走路快些十多分鐘就到了。
應朝榮找來時,應彩霞正在做飯,見到弟弟突然造訪,當下心頭一緊,不顧公婆丈夫沉下來的臉色,拉着應朝榮出去了。
她壓低聲音:“小弟,你怎麼來了,是不是爸的降血壓葯吃完了?還是媽的頭疼病犯了?等會兒……”
話說到一半,發現弟弟盯着自己身後,應彩霞沒回頭就知道婆婆跟來了,應朝榮垂眸收回目光,簡明扼要:“又桃來了,她今晚就要下鄉,爸叫你回去一起吃頓團圓飯。”
應彩霞臉色頓時大變,她那原本拉着臉的婆婆卻笑了:“嘖,城裏人也沒什麼好的,親家公花那麼大力氣讓你姐吃上商品糧,兜兜轉轉你姐的娃還不是得下鄉當農民……還不如當初把招工的名額給你呢,現在你吃上了商品糧,小宗小文走出去也能讓人家高看一眼不是?”
姐弟倆兒臉色難看極了,應彩霞狠狠地瞪了一眼她婆婆,沒接她的茬,轉頭交待應朝榮:“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現在忙不開,晚上我會回去送又桃。”
應朝榮看了一眼應彩霞的婆婆,朝她點點頭就走了。
大姐走後,二姐就接了的大部分責任,時不時地就往家裏送東西送錢,為此,二姐在婆家的日子過得並不好。
應朝榮走遠,應彩霞的婆婆的臉又拉長了一些,邊往院子裏走邊大聲說:“吃裏扒外的東西,生怕吃不窮婆家!”
應朝榮聽到這話,加快了離開的步伐,長短腿的劣勢在這個時候更加顯露無疑。
應朝榮回到家時,菜飯也做好了,郝菊香不停地看他身後,正要詢問卻被應德興淡定地打斷:“老婆子,咱們吃吧。”
郝菊香想了自家二女兒在婆家的處境,暗暗嘆了一口氣,緩緩坐下。
氣氛有些沉悶,老爺子卻笑呵呵地招呼江又桃:“又桃,今天你阿婆給你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紅燒肉。”
說著,應德興把一碗土豆多肉塊少的紅燒肉擺到她面前。
氣氛變得輕鬆了起來,江又桃環顧一周,夾起一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遞到老太太嘴邊,眉眼彎彎地哄:“聞着就香,阿婆先吃。”
郝菊香神色微緩,張嘴想推拒,卻被塞了滿口肉,這下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江又桃挨個給應德興應朝榮夾了一塊,最後才是自己的。
“夾給我們幹什麼?你多吃點,你小舅在外面幹活沒少往家裏拿吃的,我跟你阿公他們們吃肉都吃膩了。”郝菊香嘴裏說著抱怨的話,可臉上的笑卻怎麼也落不下來。
一旁的爺倆兒也點頭附和,吃了江又桃夾的肉就再也不肯吃了。可這年頭的人都缺油水,誰會吃肉吃到膩呢?
郝菊香更是放話:“又桃你吃,專門給你做的,不吃完不許走!”
面對老太太的‘霸道’,江又桃哭笑不得,還不等她說什麼,碗裏又多了一勺子水蒸蛋,不大的碗滿滿當當。
就這樣郝菊香還不停地給她夾菜,應德興跟應朝榮父子倆埋頭苦吃,夾的都是青菜鹹菜土豆條,並不碰肉。
這一頓飯江又桃吃得飽飽的、心也變得暖暖的、軟軟的......
午飯後,江又桃躺在應月霞出嫁前睡的房間裏,眼睛半闔半睜之間,聽着外頭老太太嘀嘀咕咕,都是給她帶什麼下鄉之類的話。
伴隨這些絮叨,江又桃沉沉睡過去了,再睜眼,已是日落西山,出去吃飯前,她把從江家拿來的撫恤金盡數壓在了枕頭底下。
這筆錢江又桃不會用,下鄉知青補貼的那些錢就足夠她的花銷了。
從江家廚房拿出來的米面糧油她也放在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搬進屋裏的衣櫃中,她剛剛看了,應家的糧食缸子都見底了,還都是粗糧,精糧沒多少。
江家廚房的這些東西雖然不是精糧,但比粗糧要好多了。
晚餐也很豐富,一道回鍋肉、韭菜煎雞蛋,吃了這一頓飯,江又桃就要走了。
應德興腿腳不便就留在家裏,離別前他推着輪椅把江又桃送到門口,輕輕拍了拍她手對她說:“有事給家裏來信,去吧。”
應德興的手滿是繭子,卻意外的溫暖,江又桃應道:“我知道了,阿公你回吧。”
“好。”應德興應了,卻並不走。
江又桃隨着外婆小舅往前走,不經意間回了頭,應德興還在原地坐着,靜靜地看着。見她回頭,朝她揮了揮手。
不知道怎麼地,江又桃的心漲漲的,有些難受。
去坐渡輪的這一路上,郝菊香反反覆復叮囑和交待她下鄉以後的注意事項,江又桃並不煩,耐心地傾聽點頭,乖乖巧巧答應。
應朝榮提着老母親給外甥女收拾的大包小包的東西,沉默安靜地跟在她們身後。
到了輪渡站,郝菊香就沒鬆開過江又桃的手。
“媽,又桃,這裏!”
三人剛進站,一個模樣端正秀麗的女人提着一個包包疾步走到他們面前。
沒有什麼多餘的寒暄,她直接把手裏的包塞給江又桃,快速地說著話:“裏面有五十斤全國糧票,還有香皂、肥皂、毛巾、牙刷、洗頭膏、雪花膏、襪子,以及一些女孩子用的小東西。”
說到這裏,她停下來湊近江又桃,聲音特別小:“襪子裏有點錢,你上火車後去廁所里拿出來貼身藏好,聽見了沒有?”
應家是農村戶口,應彩霞嫁的雖然是城鎮戶口可她並不當家,這些東西每一樣都要票,每一樣都要錢,江又桃能想像準備這些多不容易,想要還回去,卻被應彩霞瞪着推回來:“拿着!你小姨我不缺這些!”
“聽說你下鄉那邊比較冷,等我攢點棉花票布票再給你做被子衣服寄過去。”
在原主的記憶里,這個小姨對她非常的好。
原主十歲開始發育,李秀琴從不管她穿不穿小衣,來不來例假。反而應彩霞每年都會給她做兩件換洗的小衣,到了歲數了,除了這兩件小衣服外又多加了兩條月事帶。
應彩霞在原主心裏形同生母。
從沒有感受過這種情感的江又桃,一時間手足無措。
明明這個女人很兇,可往日裏懟天懟地的江又桃卻生不起氣來,她心裏又無措又熱乎,好像連話都不會說了。
應彩霞的額頭還冒着汗珠,江又桃不敢想像這一個下午的功夫她是怎麼湊到這些物資的。
“謝謝小姨。”江又桃吶吶半晌,磕磕巴巴講出這四個字。
應彩霞白了她一大眼,手卻格外溫柔地把外甥女臉頰邊的碎發捋到耳後,語氣依舊凶:“到插隊的地方,記得給小姨寫信。”
“好。”江又桃乖乖應聲,被應彩霞跟郝菊香一人一邊拉着,上了即將要開的渡輪。
江風格外的溫柔,絢爛的彩霞印在水中央,又被渡輪一點點的衝散。
到了江對岸已經很晚了,有軌電車已經停運了,四人朝火車站走去,離別在即,剛剛好絮絮叨叨的幾人變得越發地沉默了起來。
他們身邊的人很多,大多數都是今晚要下鄉的知青跟來護送的家長。
大家步履匆匆,誰也沒有要跟誰寒暄的意思。
在火車站裏買了幾張站台票,一行人隨着人流到了站台邊,拉着紅色橫幅的綠皮火車已經在鐵軌上靜靜地等待着了,有人在專門給下鄉知青遞大紅花。
郝菊香把大紅花仔仔細細的別在江又桃的胸前。
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了,應彩霞也紅了眼,應朝榮一直沉默着,只有緊緊握着行李袋的手預示着他內心的不平靜。
聚集在火車前的下鄉知青更多了,火車開始鳴笛,乘務員打開車門,周圍送行的家長、要走的知青哭成一團,抽泣聲不絕於耳。
或許是離別的愁緒太濃了,或許是被她們感染到了,江又桃也紅了眼。
乘務員催上車了,應朝榮提着行李跟在江又桃身後上車,放好行李,他從褲兜里掏了一個特別小的兜子塞到江又桃的手裏,又摸了摸江又桃的頭髮。
“照顧好自己。”說完不等江又桃反應,匆匆下了車。
座位邊上的窗子被敲響,江又桃轉頭看,外頭站着郝菊香跟應彩霞,江又桃推開窗戶,對淚眼婆娑地母女倆道:“阿婆、小姨,你們要照顧好自己啊!”
“你們注意安全啊。”已經是深夜了,碼頭的渡輪已經停運了,郝菊香她們打算在火車站將就一宿,趕明天早上最早的那班渡輪。
母女倆含淚點頭。
“婆,你回去以後打開我媽的陪嫁衣櫃看看,裏面有我放的東西。”
火車緩緩噴着氣開起來時,江又桃說的那句話也不知道她外婆聽到沒有,她探出身子用力揮手。
望着外孫女遠去的身影,郝菊香再也忍不住,哭倒在女兒懷裏。
三個人影隨着飛速倒退的風景漸遠,漸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