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緋櫻小町(二十)
#
即使鶴子再不想承認,祂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因為人面鬼的話產生了動搖。
即使知道人面鬼話語中所包含的不懷好意、挑撥離間,鶴子也否認不了那些話在人世間的分量。
——以人世的眼光看,健康能幹的丈夫與富足安穩的生活,這樣的未來對於羽緋一個女孩子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兩年多的時間,是祂貪婪又無恥地、利用人面鬼留住了純真的少女,留住了人世里唯一另祂動容的光。
這樣算起來的話,也許羽緋對祂的誤解並沒有錯——比起神,祂更像是妖鬼。
神格不完整的神,神性中夾雜了不該有的貪慾。
但是,但是啊……即使想要說服自己放手,鶴子依然在想,是不是還能最後再去看她一眼呢?看她是否能夠過得幸福,看她離開前的模樣。
祂處理人面鬼還是處理得有些急了,如果能讓羽緋看見她的阿媽來送她,她是不是能夠更快樂一些?
但在心底,鶴子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想法陰暗地冒出來——看見阿媽的話,說不定她就不捨得走了吧?
地下因為失去心臟而抽搐的人面鬼已經變回了它真正的樣貌,醜陋、皺縮、瘦小,就像一團泥土捏成的殘次品,妖力與神血的力量維持着它的生機,倒是還沒有死透。
鶴子沒有再理會它。
祂的神力已經默默積攢了很久,本想在某個晴光爛漫的天氣帶羽緋飛往高天俯瞰漫山的櫻花,現在卻成了告別的前路。
祂自深山而來,漂浮於那小小村落與官道的交界。
這時候西區的鐵軌才剛剛開始修建,未被夯實的土路並不好走,車輦搖搖晃晃,露出車簾下少女的側臉。
車裏的另一個人似乎與她說了什麼,少女的臉上露出異常驚喜而感激的笑容。
……她很開心,是和祂在一起的時候,不一樣的開心。
鶴子的表情,卻一點一點僵住了。
紅眸晦澀,業火燒灼,卻又緩緩熄滅。
半空中的神明垂下目光,遲疑地伸了伸手,隔空在她唇角的笑容上輕輕勾勒,無人知道祂此刻在想些什麼。
車輦骨碌碌遠去了,鶴子並沒有看見車輦對面的另一個人,但似乎,也沒有什麼必要。
要是她能過得很好,那也很好。
……
典雅而富麗的車輦內。
名為霜宮的“醫官”大人,含笑抬頭,似是透過車簾,望見了匆匆趕來卻不敢上前的神子。
而在他的對面,原本局促不安的少女終於忍不住眼底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真誠又感激的笑意,異常地打動人心:“謝謝您,真的謝謝您……”願意為她的鶴子治病。
她並不知道,霜宮此刻看着她的目光,就像阿爸方才看着她時一樣不含感情。
——不是未來的丈夫看待未來的妻子,而是賭徒看待最昂貴的籌碼的目光。
霜宮伸手撩起羽緋頰側無意散落的黑髮,在少女尷尬又驚慌的目光下,誇讚道:“你的頭髮很美。”
“在儀式前,剪下一簇予我吧。”
於是那一簇很美的黑髮,成了被包入符籙、塞進人偶腹腔中的最後一環。
逆五芒星在晦暗的和室內照亮,血氣模糊了少女驚恐的表情。
在那之後,人物書的場景變得很混亂,色彩、聲音、氣味……都變得一塌糊塗。
又或者說,是羽緋被煉製成影傀的過程,讓她失去了對周圍一切的正確感知能力,靈魂被生生剝離,所以陸語噥所能體會到的過程,也像被攪弄的意識流一樣渾濁不清。
這樣的混亂持續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其
中的痛苦並不為人所知,等霜宮再出現在人前時,身邊已經跟着一具宛若鬼影的沉默人形。
那時候,陰陽師內部關於如何對待神之子的言論早已爭論不休。
——魑魅魍魎橫行,神之子又無力承擔凈化世間的責任。更不要說那雙封印了舊神之戰惡念的眼瞳,更是讓本該被世人供奉的神子、變成了需要像妖鬼一樣被警惕的存在。
建立獨立結界的設想早兩年就有人曾提出,但結界會導致其中的人失去與外界聯繫的途徑,更何況那樣一座結界必然需要極大的能量維持,誰來做這樣的犧牲?
但這次,霜宮站了出來,一次性解決了兩個問題。
——影傀將代替結界內的人在外行走,而他將以一己之力維持緋櫻結界的運轉。
這一行為將霜宮一舉推上了大陰陽師的地位,
即使影傀之事逆天而行,但一批不願接受此事的陰陽師出走、再加上貴族巴不得奉上金錢換取安全的駐地,“錢”、“權”、“人”皆具,緋櫻結界正式建立。
霜宮手下的第一任影傀,親自將山上的鶴子請入了神龕。
霜宮很遺憾自己沒能親眼看見鶴子在第一次看見影傀“羽緋”時的表情,但不急,在未來的日子裏,他有很長的時間來欣賞。
神台起,鳥居落。
寂靜的庭院裏,只留下了神子與沒有心臟的影傀,一碗碗神血在血玉小刀和影傀的手間傳遞。
一年、兩年……
沒有心臟的影傀並不知道為什麼神台上的神之子總是用複雜難辨的眼神看她。
如果從人類的角度和邏輯來說,總是奉命取血的她應該是對方最不願意看見的存在。
——在看不見開槍的人的時候,人類總會憎恨槍支。
但仔細想想,無論是她還是祂都不算是“人”,那也許也不用遵循普通人類的邏輯吧。
鶴子的視線就像是一團輕柔又蓬鬆的毛毛,會讓她沒有骨骼的身軀感到滿脹、卻並不沉重。
為什麼會有毛毛隨着祂的視線讓她感到酸澀又快樂呢?
但影傀是沒有這種人類的情緒的,他們沒有心臟,沒有靈魂,只是霜宮大人手下的工具而已,所以她果然是壞掉了吧?
也許她應該去找霜宮大人修理的,但這點小小的故障又似乎並不影響她的任務——所以羽緋認真又嚴謹地把這個計劃刪掉了。
第三年……
沒有心的影傀在某次外出的任務中,見到了山上開得正好的櫻花樹。
她已經是非常成熟合格的影傀了,對付魑魅魍魎得心應手,採集那些妖鬼材料的時候下手乾脆利落,淺色的和服次次都會浸染成濃厚的猩紅色。
後來西閣的老闆乾脆安排綉娘為她做了猩紅的和服,羽緋挺喜歡,而且那家的老闆長得可美還從來不怕她,羽緋就更喜歡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格外偏愛紅,鶴子的紅,櫻花的紅。
她站在結界外猶豫徘徊良久,頭一次違背了只聽從任務、沒有吩咐就安安靜靜待在角落裏的習慣,自己跑去摘了一枝緋櫻。
把花枝藏在振袖寬大的袖子裏,等回到神龕的時候,滿袖子都是清淡的香氣。
她繞過地上的手鞠和投壺,將有些焉巴的花枝遞給正在望着一副花紙牌出神的鶴子。
……啊,又看見了,那雙漂亮的紅眼睛裏讓她看不懂的情緒,還有比以往更多更豐盈更讓人痒痒的毛毛。
影傀的身體裏是空蕩蕩的黑暗,可她卻藏了好多好多毛毛,於是那無底的黑暗又變得不那麼空蕩起來。
如果櫻花不凋謝就好了,她可以一直給鶴子送花。
然後是第四年、第五年……
最近霜宮大人似乎
遇到了什麼難題,影傀們比往年要忙碌許多。
名為棲齋的陰陽師大人走上了台前,他對影傀的態度又是另一種程度的鄙薄。
聽說自從任務目標從魑魅魍魎改成某些陰陽師的時候,影傀的損耗率驟然提升,但他們並沒有什麼反應。
好奇、質疑、抗議……這些情緒都是不會和“工具”掛鈎的。
不知為何,影傀中資歷最深、能力最強的羽緋並不被派去執行與陰陽師相關的任務。
偶爾有一次,在任務途中、路過一個小山村時,她正好遇到村裏有戶人家送女兒出嫁。
那新嫁娘的母親與父親還有弟弟都一路跟在送嫁的車輦后,母親拽着紗絹嚎啕,即便是從小被要求有武士氣概的弟弟都忍不住哭成了淚人。
沒有心的影傀藏在暗影處悄悄看了許久。
事後又覺得奇怪,畢竟影傀可沒有嫁人這種困擾,她果然是有些壞掉了吧。
又是一年,那些不太出名的陰陽師似乎不足以滿足大人的需要了。
棲齋親自下令,指名道姓,要抓捕某一位名為“杉上瀧”的陰陽師。
大約是對方實在不好對付,一向不出此類任務的羽緋也被安排進了隊伍中。
對方是當之無愧的天才陰陽師,那些利落、果斷、五行純粹的術式,對黑暗中誕生的影傀有着天然的剋制作用。
但影傀是不怕“死”的。
在某一道術式燒毀了某個影傀袖袋裏的紙鶴,從他眼裏燒出一滴不知道是淚還是雨滴的液體時,杉上瀧不慎露出了一個破綻。
——羽緋記得那個影傀,他好像也是悄悄壞掉的工具,在外出任務的時候,有時會看着三四歲的小女孩出神,還偷偷送她們自己疊的紙鶴。
比起自己塞滿了的毛毛,他大概身體裏時常會下雨吧。
會下雨的影傀徹底地壞了,而露出破綻的陰陽師,也終於被數量眾多的影傀制服帶走。
就在影傀們離開此地時,暴怒的風雪夾雜着冰凌,自高天而來。
盛怒的雪女懸浮於高空,撲向與她解除了契約的愛人。
那一瞬間,高空之上的身影彷彿與另一道蒼白消瘦的身影重合。
羽緋的視角被扯進搖晃的車輦,“她”的眼中含着人類才有的眼淚,在避開某個與霜宮大人極其相似、但面容年輕了許多的男人的手后,偏頭看見了高空中落寞地垂着雙眼的神之子。
那一刻,“她”渾身的血液都凝滯了,她想要衝出車輦,去見那前來找她的妖怪。
但那撩起她頭髮的男人的手,卻掐住了她的口鼻,將少女的掙扎死死鎮壓。
陷在記憶中的影傀,明明不需要呼吸,卻像是窒息一樣抽搐起來。
第六年、第五年、第四年……時間倒回到最初的那一年。
那綠影深深的庭院裏,病弱的神之子撐着窗戶望來,山風捲起細碎的櫻花吹動他的黑髮,露出那樣一張不屬於塵世的漂亮的臉,素白的衣袍輕盈地鼓起,像是要展開翅翼就此乘風而去。
於是她問他,“你是藏在山裏的櫻花妖怪嗎?”
可其實她心裏知道,那只是她想要認識他的借口而已。
她好怕他就此飛走了,再也看不見。
——《緋櫻小町·櫻與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