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緋櫻小町(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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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隨霜宮之前,棲齋只是一個不算有天賦的普通陰陽師。
他曾師從一位並不出名的老陰陽師,有一個天賦卓絕的師弟,有着與自身能力不那麼匹配的野心。
但野心這種事,是需要與眼界匹配的。
在見到真正神聖的存在前,棲齋最大的野望也不過是站着向王公貴族行禮、坐着為民眾施講道義。
在被霜宮帶着走進那個庭院之前,棲齋從未想過——
人,也能有與神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那形銷骨立的神,明明看起來與人類有着一樣的外表,明明比人類還要脆弱不堪……但當祂將目光施捨般投下時,無數繁雜可怖的呢喃會在耳邊炸響,彷彿將你沉入暗無天日的深淵,惡鬼與神骸堆積的淵底回蕩着神魂的長鳴。
有一瞬間棲齋雙目嗔然,雙手雙腳剋制不住地顫抖,不自覺地想要伏跪於祂,如果不是霜宮居高臨下的一聲嗤笑和搭過來的手,他那時應當已經趴在了地上。
棲齋很久很久都沒能忘記那一刻的震撼與屈辱。
大概是覺得他的表現可憐又丟人,又或者一開始霜宮就只打算讓他見識一下真正的神、但不準備讓他多加接觸……總之霜宮再沒有帶他去過那個庭院。
棲齋後來只是偶爾有聽聞,那邊庭院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霜宮每每聽完侍從的彙報,都會陷入很久的思索。
——通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棲齋已經熟悉霜宮的細小習慣,像這樣的表現,大概就是在琢磨權衡着什麼有不小失敗率但獲益頗豐的算計。
人物書《緋櫻小町·櫻與鶴(下)》的回憶,就發生在棲齋所不知道的那段時間裏。
……
……
……
“櫻花啊...櫻花啊..
暮春天將曉...姑娘仰頭笑...”
一晃兩年過去,山間的櫻花已經起起落落,即將迎來第三季。
從緋櫻小町到庭院的路,被少女來來回回走着,便多了一條細細長長的小徑,沿途開滿了從山裏帶出來的花種。
時光如水般滑過、並沒有在純真的靈魂上留下太多痕迹。
羽緋依然像當初剛剛認識鶴子的時候那樣,愛給祂帶些有趣的民間故事、家長里短的八卦與不算新奇的小玩意。
可惜,因為要給家裏幹活的緣故,羽緋能抽空來山間庭院的時間隨着年歲增長而越來越少。
但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她來庭院的頻率高了起來,而且每次都能呆上很久。
名為羽緋的少女已然出落得亭亭,一頭濃密的烏髮盤成髮髻,不再是當初那個因為沒有母親照顧、只能隨意在腰后一束的小姑娘。
她依然喜愛手鞠和翻花繩,只是偶爾玩着玩着,臉上會流露出幾分恍惚與愁緒,似乎不再能感受到這些小玩意的快樂。
——按照島國民間的習俗來算,即使再愛山野與玩樂,她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
近期,她突然不再需要再干那些繁重的家務活了,因為準備一家人的飯食、打水燒柴、打掃屋子、打理田地……會讓她的手過於粗糙、膚色不夠白皙、頭髮毛躁不柔順。
當阿爸眯着醉眼細細打量她、哈哈笑着說“我們羽緋一定能許個好人家,拿到一大——筆結納金”時,羽緋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嫁人,像當初阿媽嫁給阿爸那樣,想想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呢。
她未來的丈夫,會是怎麼樣的呢?
——是像阿爸那樣永遠醉醺醺地打酒喝,然後莫名其妙地打阿媽撒氣嗎?是像阿兄那樣傲慢又懶惰,總覺得她是家裏不值錢的拖累嗎?
她未來的生活,又會是怎麼樣
的呢?
——如果阿媽沒有跑到山裏侍奉山神大人,那阿媽從前的生活,就會是她未來的生活的樣子吧?
這樣想想,當初阿媽跑走的決定還是很正確的吧?——雖然當初阿媽走的時候說是要去為她摘櫻花,但其實羽緋知道,阿媽不想再回到那個家了。
她小時候哭着喊着想把阿媽找回來的想法和行為,實在是太不懂事了。
不過,不過……
要不是因為她一直在找阿媽,也不會知道阿媽在山裏過得很自在,也不會認識鶴子呢。
這樣想着,羽緋忍不住偷偷——不,是光明正大地——撐着下巴,欣賞着鶴子漂亮的面容與漂亮的眼睛。
她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非常正確,既知道了阿媽的下落,又交到了一位這樣好的朋友。
鶴子真的是羽緋見過的最最最——最特別的“人”了!
她猜,就算是大內里身份高貴的公子、幕府里武藝出眾的將軍,都不會比鶴子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可惜他的身體太差了,就像一尊精緻的瓷像,需要格外小心翼翼的呵護。
羽緋知道要養好這樣一幅身體是很貴的,無論是珍貴的藥材還是高明的大夫,都不是會出現在緋櫻小町這種小地方的存在。
阿爸說要把她嫁到城裏去,因為緋櫻小町的鄉下人給不出多豐厚的結納金——那會“浪費了我女兒的年輕美貌”。
如果去城裏的話,羽緋愣愣地想,那她是不是就有錢幫鶴子找個好大夫了?不知道大夫能不能給妖怪看病啊?
——可是不管多豐厚的結納金,好像都到不了她的手裏,而且到那時候,“丈夫”也不一定會允許她出門吧。
啊,如果再也見不到鶴子……
少女的心臟好像已經不是她自己的了,只要一想到這樣那樣的事,她就感到呼吸都失去了意義。
她自己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有多難過,就像一株被冰雹凍傷砸傷的植物,焉巴巴的氣息縈繞在鶴子的眼前。
在羽緋離開后,鶴子冷下了表情。
祂讓以往只悄悄送羽緋下山的人面鬼跟在她身後,混進了緋櫻小町。
偽裝成路人的人面鬼,忍受着村子裏人氣的誘惑,往最熱鬧的地方走去。
一架絕不應該出現在緋櫻小町的車輦停在一座農屋前,一個五官不錯但有些兇相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車前笑容滿面,周圍圍滿了村裡看熱鬧的民眾。
“哎呀哎呀,恭喜啊,你們家的羽緋居然能被城裏的貴族大人看上,以後可得享福啦!”
“既然阿妹嫁到貴族府里,阿兄肯定也能拿到一份清閑的好差事吧?”
“結納金一定不少吧?看那些箱子,都是繪了山水浮世繪的呢……”
中年男人難得沒有喝酒,卻滿臉紅光,哈哈大笑:“哪裏哪裏,還是小女爭氣哈哈哈,不像她那個阿媽……”
說到後面,中年男人的表情陰沉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但很快又被豐厚結納金帶來的快樂沖刷掉了。
從山上回來的少女死死站在人群外不遠處,美麗面容表情空白,像是要在那片土上生了根,又像是很想拔腿就走。
就在她即將後退的前一刻,人群中的中年男人像鬃狗一樣嗅到了她,眼裏充斥的絕不是一個父親看待女兒,而是賭徒看待最昂貴的籌碼的目光。
……誰也不知道少女曾無數次後悔自己沒有像阿媽一樣逃走。
但即使再重來無數遍,羽緋也依然會像這一次那樣,在聽到阿爸說“那位打算迎娶你的霜宮大人可是大內的醫官大人呢,要不是他偶然遊歷此處,這樣的好機會可輪不到你……”時,剋制住自己想要逃離的動作。
她木愣愣地跟着
阿爸,在村民們欽羨又嫉妒的目光下,在阿兄難得和善的眼神中,被送進了大人的車輦。
還沒有和他道別呢。
在紙質車簾落下的那一刻,羽緋出神地想。
今年的緋櫻,還沒有開吶。
……
“現世的姑娘,嫁個好人家才是真正的歸宿呀。”
山上的庭院裏,跑回來回報情況的人面鬼語氣喜慶地說道。
“我吃過那麼多人,每一個人的記憶都是這樣說的!”
原本變換成一個普普通通樵夫的人面鬼很快變成了一位中年婦人的樣貌,仔細看去,那婦人的五官與羽緋有五分相似。
“像這個女人,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讓她女兒找個好人家,家裏吃穿不愁、丈夫能扛起大梁、最好還有一大堆僕從簇擁……”
彷彿感受不到鶴子無比複雜的目光,人面鬼笑容愈發喜悅欣慰——彷彿真的是那可憐的婦人在為她女兒喜悅欣慰一樣。
“這心愿可不馬上就能實現了嘛!”
人面鬼喝過神子的血,自然能感受到那神血在它體內躁動不安的動靜。
可它恨啊,它從一個小妖爬到食了近萬人的強大地位,卻折在了那區區一個人類手裏,它怎麼能夠不恨?
所以當鶴子啞聲問它“那戶人家如何”的時候,它既沒有說“羽緋是在聽到那人是醫官之後才願意的”,也沒有說“她的表情像一株即將凋謝的花”,更沒有說它曾經偷偷借用羽緋的母親的樣貌,告訴她“那少年的病眼看是治不好的”。
它可是食了近萬人類、看過他們記憶的妖啊,怎麼可能不比一位本端坐高台不食煙火的神子更懂人心?
既然它不能好過,那這一對兩情相悅的神與人,又憑什麼在它面前上演什麼真情得證呢。
放手吧,讓她在富麗堂皇的官邸里凋謝,讓你在這永恆孤寂的庭院裏腐爛。
嘻嘻、嘻嘻嘻……
“嘭!”
在內心狂笑的人面鬼愕然低頭,卻見自己的心□□開了一朵血花。
“既然她不會再回來了。”神之子表情悲傷但冰冷地收回手。
悲傷——是因為羽緋。
冰冷——是因為曾經害了羽緋母親的人面鬼。
“那你就沒有存活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