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一)
翌日清晨,天邊微明、晨星稀疏。書致是被烏鴉的叫聲吵醒的,這種嘎嘎亂叫的鳥被滿人視作神明的使者,得以在紫禁城繁衍生息,最終變成了烏泱泱的一大家子。
“好吵啊。”書致睜開眼睛,開始懷疑宮裏那些尊貴又嬌弱的妃子們是怎麼在這宛如精神攻擊一般的叫聲中安然入眠,而沒有精神衰弱的,得出的答案是——嗨,康熙還是個小屁孩呢,宮裏壓根沒有妃子。
他揉着酸痛的腰從床上坐起來,環顧四周,入目所及是一間朝西的低矮廡房,房間很小,只有書致家中卧房的三分之一那麼大,地上鋪着粗糙的石磚,門口懸着藏青色布帘子。屋裏沒有床,只有一條鋪着棉絮的長炕,就是昨晚他過夜的地方,如今雅布正躺在上面睡得四仰八叉。
書致原想再睡一會兒,但那枕頭是包袱皮裹着的一包衣服做成的,他的脖子正在低聲□□,阻止主人繼續入睡。
書致只好起身倒茶,那定窯白瓷茶壺倒是好東西,可倒出來的茶卻是涼的,想來是昨日忙忙亂亂,乾清宮的太監們也沒空招待他們。這一切跟他在納蘭家住的湖景花園別墅比起來,簡直天差地別。
“皇宮就這生活水平?”書致先是震驚了一秒鐘,然後又在心底笑嘆,“難怪人家說‘由奢入簡難’,這不比醫院值班室的鐵架子木板床還是上下鋪強?十幾年沒睡過硬床,竟然還不習慣了。”
昨天眾人擒下鰲拜之後,不多時護駕的乾清門侍衛們就衝進了南書房。康熙去了慈寧宮向太皇太后彙報戰果,受傷的少年們被送到南三所的空房裏,由太醫醫治。他們這些沒有受傷的,則在乾清宮小坐了片刻,然後被太監領到這裏來住下。
現在京城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康熙的舅舅、御前頭等侍衛佟國維受命搜捕鰲拜的同黨,索額圖則奉命前往鑲黃旗駐地、查抄瓜爾佳氏一族的家產。
因為宮裏暫時抽不出人手來護送他們、又擔心有鰲拜同黨埋伏在路上伺機偷襲,所以康熙留他們在宮裏住了一夜。
書致倒還尚可,只是有點擔心成德——他是經歷過三年規培地獄生活的人,尚且覺得宮裏的生活水平非常一般,他哥可是純純的嬌生慣養、長到現在從來沒有睡過外面的床,哪受得了這個?
“書書!”說曹操曹操到,書致剛在心裏惦記着哥哥,門外就傳來成德的聲音,他連忙過去開門。
納蘭成德還穿着昨天那身獵裝,但看上去精神倒是不錯。他先抬腳進來,與弟弟雙手交握互相打量了一番。兩人都鬆了口氣,書致更是忍不住眼眶一熱。
前世他學醫十二年,從業八年,也算是“救人無數”了;今生雖然弓馬嫻熟,但也就是把射箭當做一項體育運動而已,從來沒有想過要奪人性命。
鰲拜戎馬一生,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放在現代早已經是抱着孫子逛公園的年紀。雖然康熙口口聲聲說他是咎由自取,書致還是無法不為昨天的場面感到心驚,直到看見成德,心裏的包袱才卸下少許——至少他保護了父親和哥哥,沒有讓鰲拜衝出去威脅到自己的家人。
成德又向身旁的小太監道謝:“多謝公公帶路。”然後便向弟弟使眼色,用口型問道:“有賞錢嗎?”
書致下意識摸了一下身上,他還穿着昨天曹寅給他的那身簡便的短打,身上連個荷包扳指都找不出來。成德隨身的金玉配飾,又在昨天分別的時候換給了他,現在還不知放在乾清宮哪個柜子裏呢。
“兩位爺別客氣,”那小太監見狀笑道,“小的叫梁九功,是太皇太后指派過來照顧皇上的人。書二爺武藝過人,只怕將來咱們打交道的時候還多着呢。這是蘇麻姑姑吩咐小的給二爺送來的早膳,兩位慢用。”
梁九功說著便將手裏提着的紅漆食盒放下,帶上門,讓他們兄弟二人說話。只是他雖然走了,屋裏還呼呼大睡着一個傢伙呢。
“這大清早的,誰啊?”雅布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忽然見屋裏多了一個削肩細腰貌若天人的陌生少年,當時眨巴眨巴眼,瞌睡醒了一大半。
“這是家兄成德,這是簡親王府的五爺雅布。”書致為二人引見道。
“五爺。”
“成爺。”兩人點頭見過。
雅布擁着被子坐在床上,難得羞澀了一下。他雖然大大咧咧,但好歹是出身王府,基本的禮貌規矩還是學過的,這樣衣衫不整地出現在陌生人面前,對方還長得一副潘安再世子房重生的模樣,真是叫人難為情啊。
“我們出去說話,你先更衣,待會一起出來吃東西。”書致拉着哥哥出去了。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北六所當中一個小小的四合院。如今順治的子女都已成年分府、康熙又還沒有生下他那可以組兩三個足球隊的兒子軍團。紫禁城裏南六所、北六所,這些明代建給未成年皇子居住的小院大都還空着。內務府就收拾了幾間偏僻的,給進宮陪康熙練布庫的親貴少年們暫住。
書致是臨時加入的,來不及安排住處,昨天便跟雅布擠了一晚上。兄弟倆剛把提盒中的杯盤碗碟擺在桌上,就見雅布換了一身嶄新的衣裳,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了。見了桌上擺的菜品,他先是眼前一亮:“喲,這是從哪裏來的?”
“蘇麻姑姑讓我送來的。”成德道。
“蘇麻姑姑對你們不錯啊。”雅布驚訝道。
書致看着桌上的御膳——幾碟琺琅小碟裝的包子面點、乾鮮果品,幾個掐絲盤子裝着的餡餅乾酪、肉乾肉脯,還有兩盅白瓷盅子裝的蒙古奶茶,對於一頓要從慈寧宮小廚房大老遠送來的簡餐來說,已經算是豐盛了,但也僅此而已。
“怎麼,你們平時吃的不是這些東西嗎?”書致問。康熙看着像是待下寬和、賞罰分明的人,總不至於餓着手下的人吧?
“當然不是。我們跟着皇上用膳,吃得比這個好,但那些菜從御膳房大老遠送過來,都涼了,不像你這個還熱騰騰的。”
成德連忙把那盅熱奶茶端給他:“那你快吃吧。我和書書吃一盅就好。”
雅布也不客氣,撩起袍子坐下來就開吃,一面大嚼大咽,一面問成德:“我比你弟弟大兩歲,成兄你是哪一年生的?”
“順治十一年。”
“什麼?你們兄弟倆同歲?”雅布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回想起在自家三哥婚禮上見過的覺羅氏的長相,“小成你和納蘭夫人長得如此相像,一定是她親生的。那豈不是說書書是.......”
雅布想到在正黃旗的爺們中,納蘭明珠是出了名的疼老婆,家中一個側室也沒有,如果書致不是覺羅氏親生的,那就只可能是婢生子了。
這可就尷尬了!要知道滿人實行“平妻制”,側福晉的地位很高,她們生的孩子也會被視作嫡出,擁有繼承權。但是相對的,婢生子的地位就要低多了。
現成的例子就是他大哥墨嵋,雖然是阿瑪的頭生長子,但因為是庶福晉所出,就被認為庶子不宜承爵,所以阿瑪死後簡親王的爵位就由嫡出的三哥德塞繼承了。
“我是什麼?”完全不知道對方已經腦補出十萬字宅斗大戲,書致茫然反問。
雅布不禁面露尷尬,咳嗽一聲,一臉嚴肅地拍了拍書致的肩膀:“好兄弟,英雄不論出身,以你的身手將來必能建功立業,庶出也沒有關係啦。不瞞你說,我也是庶出呢。”
“哈?”書致頭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不是,怎麼就‘不問出身’了,跟你一起吃頓飯,我就成庶出了?”
“你不是庶出,難道你額娘在順治十一年懷了兩次孕、生了兩個兒子?”
“五爺,”成德忍笑道,“書書跟我是雙生子,俱為額娘所出。”
“啊?還能這樣?”雅布驚奇地左看看右看看,“你們長得也不像啊。”
“廢話,我們家的人要是都長他那個模樣,你不覺得對別人家的孩子很不公平嗎?”
“這倒是。”雅布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又笑嘻嘻地去夾盤子裏最後一個糟鵝脯,“這鵝脯這麼好吃,你們怎麼都不動筷子啊?”
因為那是最後一塊了啊笨蛋!中國人的傳統不就是朋友聚餐的時候總會剩下一塊沒人夾的菜么?
書致跟哥哥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幸好你是個爺們,要是個格格,又能吃又愛嚼舌,出嫁的時候王爺可要費勁了。”
“誰嫁不出去了?”忽聽門口有人問道。那聲音粗糲沙啞,彷彿一個抽了幾十年煙葉的中年人,又像有人故意捏着嗓子怪模怪樣地說話。
“誰?誰在裝神弄鬼?”雅布立馬回頭,厲聲喝問。
“你,你才裝神,弄鬼!”來人喘息着,沒好氣地說。
迴廊上閃現出一點硃紅色的袍角,三人驚疑不定地起身望去,卻是曹寅穿着一身褐色便服,頸上被白紗布裹得嚴嚴實實,整個人僵硬得像個剛取得身體自主權的機械人,正扶着柱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往這邊挪動着。
“我的佛祖,”書致覺得吃驚又好笑,連忙上去按住他,扶到欄杆上靠着:“你這是傷哪兒了?”
“嗓子,給那老賊掐的,還扭到脖子了。”曹寅一臉晦氣,十分費勁地對書致說,“走,請你喝酒。你們仨,都來。”說著推開書致的手,也不要人扶,就這麼扶着欄杆一點一點地向外頭走去。
這番情狀實在太過詭異,三人擔心他倒在半路無人照料,連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