鰲拜(二)
正戲終於開鑼。
乾清宮內,一連十個碗被放在御案上,倒了滿滿的梨花釀。
康熙親自端了第一碗,豪氣干雲地一飲而盡,然後狠狠將碗擲在地上——這是他從清初風靡滿洲貴族圈的小說《三國演義》中的《桃園三結義》一節里看來的動作,早就想實踐一下。
然而不知道是景德鎮御窯燒出來的瓷器質量太好,還是乾清宮的萬壽百吉葫蘆紋織金地毯太柔軟,總之那碗毫髮無傷,在地上咕嚕咕嚕滾了幾圈,最後被門口的小太監貓着腰進來撿走了。
康熙:“......”
場面一度有點尷尬。
好在在場的其他少年也沒有關羽張飛的英雄豪氣,而是一群假裝成熟的小屁孩罷了。幾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拿碗喝酒,很快就有人被戳破了紙老虎的偽裝,要麼被辣的面紅耳赤、要麼被嗆得咳嗽連連。
眾人面面相覷,哄堂大笑起來。
連康熙也忍不住笑了,慷慨激昂的誓師演講是徹底說不下去了,他擺了擺手:“按計劃行事,大家保重。”
鰲拜進門時,便聞到空氣中瀰漫的酒味,聽到內殿裏傳來“喝喝哈哈”的吆喝聲,定睛一瞧,只見一群半大少年正兩人一組演練摔跤。
因為天氣太過炎熱,體面一點的孩子,尚且穿着赤膊短打;而不講究的直接就是裸着上身,在乾清宮正殿丹陛下的空地上翻滾扭打,頭上就是康熙的寶座和“中正仁和”的匾額。
鰲拜不禁眉頭大皺。他常在心裏抱怨康熙學習太用功、一點都不像他那個愛玩鬧的阿瑪,但是當小皇帝真的在群臣聽政上朝的乾清宮大殿上“玩鬧”起來,鰲拜又開始嫌棄皇帝這樣做有失體面。
“老臣給皇上請安,吾皇萬壽金安。”鰲拜行禮道。
“起磕,”康熙斜斜地坐在龍椅上,興緻盎然地說,“中堂來得正好,朕剛和他們排了一套諸葛孔明創造的‘長蛇陣法’,正想試試靈不靈驗。”說著不等鰲拜反對,便高聲吩咐:“你們還愣着做什麼,鰲中堂是皇瑪法親封的‘滿洲第一巴圖魯’,你們還不快向他討教幾招?”
“喳。”眾少年笑嘻嘻地應了,也不等鰲拜起身,便三五成群地攻了上去。
為首之人正是曹寅,只見他一面笑道:“中堂大人,得罪了。”一面欺身上前,抬手便是一拳,直奔鰲拜胸前要穴而去。
鰲拜反應不及,蹬蹬退後兩步,才卸去了勁道。曹寅又身子一蹲,掄起大腿掃向他的下盤。眨眼間,兩人就你來我往地拆了十幾招。鰲拜終究是身經百戰,三五招之後就佔了上風,招式逐漸變得遊刃有餘起來。
“你們這群混賬小子,”又一次擋開曹寅的拳頭,鰲拜怒道,“在皇上面前,怎麼可以這樣放肆!”
曹寅神色凝重,顧不上答話,拳頭下得又疾又狠。其他幾個少年也圍了上來,聯手與鰲拜戰成一團。
有道是雙拳難敵四手,鰲拜現在尚且顧及君臣尊卑,不敢當著康熙的面把人打成重傷,頂多只是將少年們擒住,遠遠地扔出去罷了。曹寅卻知道這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能多削弱對手一分就多一分活命的機會,因此顧不上什麼“君子風範”,拳頭下得又黑又狠,招招都是奔着致命死穴去的。
此消彼長之下,鰲拜雖能一力將眾人壓制,但也經常是才躲過腳下的絆子,又挨了背後的黑拳,很快就吃了幾次暗虧,形容開始逐漸變得狼狽。
在又一次被曹寅從下路襲擊,踹得左腿當面骨隱隱作痛之後,鰲拜心下有些驚疑不定起來。
他經常出入宮廷,雖然不清楚曹寅的來歷,但也知道這小子從小就在宮裏當差,似乎是內務府旗人的出身。若沒有皇帝的授意,他一個奴才小子怎麼敢對自己如此不客氣?
鰲拜用餘光環顧四周,卻見御座之上康熙臉上的笑容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小皇帝望着自己,稚嫩的面龐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成熟與凝重。一個陌生的少年站在皇帝身邊,身後背着一把烏木長弓。殿門不知何時被人關上了,三個少年呈品字形守在門邊,正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鰲拜心裏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來不及細想,下意識去拔腰間的佩刀。
然而長刀出鞘,握在手上卻比料想之中輕了幾分,鰲拜低頭一看,卻見那把順治御賜的寶刀竟然不知什麼時候斷了刃,自己握着的僅僅是鑲金嵌寶的刀柄而已,精鋼打造的刀身早已不知去向!
“索!額!圖!”鰲拜終於醒悟過來,登時氣得面色漲紅、鬚髮豎立。
他不再留力,嘴裏發出“喝”的大叫,猛的一拳轟在曹寅的肚子上,將他重重擊飛出去。不等他爬起身來,鰲拜便飛撲上前,一個肘擊重重轟在他背後。
這一擊用上了一個成年壯漢全部力量,加上體重帶來的加速度,力量恐怕不下二百斤。曹寅當今慘叫一聲,一股血腥味在口鼻中瀰漫開來。
“還有誰敢來?!”鰲拜起身怒喝。
一眾少年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竟然刷刷地齊齊後退一步。
鰲拜高舉雙手,全身肌肉發力,猛地掙開胸前衣襟。他袒露的胸膛上,覆蓋著大大小小不下二十處瘡疤。那些傷痕層層疊疊,猙獰可怖,幾乎看不出來肌膚本來的顏色。
眾人一時都被鎮住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康熙,高聲質問:“你要殺我?!”
“這一條刀疤是前明萬曆四十年跟隨太/祖皇帝打烏拉部的時候留下的,這裏的箭傷是天命三年跟隨太宗打撫順的時候留的。這裏是崇德五年松錦大戰的時候,為生擒洪承疇而傷的,險些貫穿臟腑。”
鰲拜雙目圓瞪,雖然是站在丹陛之下,卻彷彿在俯視康熙一般,拍着胸膛重重發問:“看看這些傷,你憑什麼殺我,你怎麼敢殺我?”
“你是有功。”康熙強作鎮定,站起身來大聲反問,“但蘇克薩哈也是戎馬一生,他就沒有功勞嗎?你為什麼殺他全家、株連三族?多爾袞帶兵攻克山海關,難道就沒有功勞?你為什麼慫恿皇阿瑪開棺戳屍?正黃、正白兩旗的將士一樣有功,可他們的田地卻被你霸佔,致使這些從龍之人淪為乞丐娼/妓!”
“今日之局全因你結黨營私、殘害忠良而起!鰲拜,倘若你就此束手就擒,朕或許還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饒你一命。”
“束手就擒,笑話!我先拿你這個昏君!啊——”鰲拜放完狠話,忽然慘叫一聲,原來是曹寅從地上爬起來,趁鰲拜和康熙對峙,拔了匕首上前一刀捅傷了他的後背。
滾燙的鮮血泊泊流出,很快淌滿了鰲拜的後背,他像個血池裏爬出來的鬼/魂一般,猙獰可怖。後背的肌肉因劇痛而糾結成團,那滿身的傷疤沾染上鮮血,讓他莫名顯出幾分虛弱蒼老之態。
曹寅心中瞬間閃過一絲不忍,這一刀雖然刺中了要害,卻未能捅得有多深。
“小心!”書致頓覺不妙。
眾人剛剛露出一絲釋然的神色,忽見鰲拜迅速轉身,用那蒲扇大的手掌回身一抓,便毫不費力地把偷襲他的小孩拎了起來,高高舉過頭頂,往台階上重重一擲。
“阿寅!”
書致忽聽身側有人驚叫一聲。他緊繃到了極點的神經空白了一瞬間,才驟然反應過來——他的任務是站在丹陛上保護康熙,身邊只有皇帝一人,所以能夠在他耳邊發出聲音的也就只有康熙本人了。
書致難以置信地回頭,便見康熙從龍椅上躍起,三步做兩步衝下台階,便要去救人。
“皇上!”書致連忙將他死死拽住,按回椅子上。
康熙臉上的驚恐之色一閃而逝,他閉上眼睛,流下一行眼淚,很快恢復了鎮定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犯錯了。作為帝王,他應當安分地坐在“正大光明”的匾額下,當一個運籌帷幄的棋手,指揮着“棋子”們與敵人相鬥。然而看見曹寅受傷的瞬間,他失態了。他錯誤地表露了對某一個特殊的“棋子”的關心,也就等於將自己的弱點暴露給了敵人。
果然,鰲拜看見他的反應之後,先是一愣,然後竟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用鐵爪一般的手掌一把掐住曹寅的脖子,將已經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少年提了起來,然後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微笑,得意地看着康熙:“讓他們退下,打開殿門。”
開門自然是不可能開的,局勢發展到這個情形,連在場年紀最小的孩子都知道,即便康熙願意放他走,也過不了太皇太后那一關。
康熙只能絕望地看着那隻手臂漸漸收緊,在少年白皙的脖頸下留下一道紫紅色的血淤。曹寅痛苦地咳嗽起來,無力地抬起手推拒着鰲拜的鉗制,很快就覺得呼吸困難、頭痛欲裂,就在他幾欲昏厥之際,忽然見白光一閃,一陣尖銳的風掠過臉龐。
鰲拜慘叫一聲,蹬蹬退後兩步,不由自主地鬆了手,捂住右臂跪倒在地。
眾人大驚,定睛看去,只見一支白羽飛箭洞穿了他肌肉虯結的右手小臂,速度快得沒有一個人看見它是從哪兒來的。眨眼之間,精鐵製成的箭簇就沒入了血肉之中,只剩白楊木箭桿留在外面,染血的尾羽還在微微抖動。
要知道弓箭乃是遠程兵器,比手/槍要難命中得多,其威力必須在開闊的曠野中、騎在馬背上才能完整發揮出來。在室內這麼狹小的空間,曹寅的脖子和鰲拜的手掌又正在“親密接觸”之中,開弓之人竟然能夠一箭命中手臂這樣狹小的目標。
這樣的神乎其技,不由讓鰲拜倒吸一口涼氣,頭一回生出些“後生可畏”的感嘆來。他抬頭跟丹陛上的少年對視,終於記起這個少年似乎是納蘭明珠的兒子,然後便從十三歲男孩的眼裏看到了異於常人的冷靜和淡漠。
不是像康熙這種被長輩強行調/教出來、實則慌得一批的故作鎮定,那眼神平靜無波,看不到絲毫情緒,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剛才血腥打鬥或者君臣爭辯的影響,以至於鰲拜只用了一瞬間就肯定,跟他對視的,必定是一個經歷過得失、看慣了生死的成年人。
鰲拜的眼角劇烈抖動起來,他用那一隻完好的手臂指了書致顫聲質問:“你,你究竟是誰?!”他的面龐劇烈抽搐,神情中泄露出不加掩飾的震驚、恐懼和憤恨,好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可怖的惡鬼野怪一般。
書致亦是緊張不已,險些以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被識破了,還未等他想好應對之策,鰲拜就忽然發瘋似的站起來,高舉雙手大聲怒吼:“博爾濟吉特·布木布泰,你濫殺功臣,穢亂後宮!好狠的心,好大的膽子!九泉之下,我必將你今日所為,告訴太宗世祖!”
布木布泰正是太皇太后的閨名,太宗、世祖則是她去世的丈夫皇太極和兒子順治。
眾人不禁臉色大變。康熙更是氣急敗壞地吩咐:“拿下他,不論生死!”
生怕他再喊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眾人紛紛撲上去,按腿的按腿,按胳膊的按胳膊,三下五除二就將動彈不得的鰲拜壓倒在地,五花大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