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120章

殺過年豬的前一天是寨河集,貓吖兩口子下午賣完菜順路去了趟熊渠。他們想藉著叫熊家老媽吃殺豬飯,把她接到白家窪小住幾天。貓吖在白廟集上碰到熊家老媽早就提過,熊家老媽知道貓吖來是要接她去浪,滿臉的歡喜狀。貓吖為了不給娘家人留下口舌,吃飯的飯桌上故意笑着問效忠兩口子說:“大哥,我明兒個準備殺豬呢,我想把媽接過去浪幾天,你們明兒個沒啥事把娃娃們都吆喝上都過來吃血饃饃來”,效忠放下飯碗,拿手掌擦了擦嘴巴說:“那能行啥,反正臘月里人除了一天吃兩頓飯,都閑閑地在家裏坐着。媽心急了就讓浪幾天回來過年。上回到你們我看你們豬喂的肥得很,今年估計能殺個二三百斤吧。我們莊裏這幾天也天天有殺豬的場場,二媽家準備明兒個也殺呢,今兒個小文媳婦都叫着紅霞和你大嫂子幫忙做血饃饃呢。進了臘月門天天葷腥人也受不了。”熊家老媽早就準備好了她的幾件換洗衣服。臘月里的天氣過了六點已經完全黑了。吃罷飯貓吖兩口子沒有多逗留就回了家。

顏龍放了寒假王家奶奶再也不牽心顏龍了。只是看着顏龍今年過來個子竄出了不少,整個人清瘦了一圈,燕燕站在旁邊剛齊耳朵尖兒。王家奶奶心疼地念叨着:“學校里的飯就是不養人,看把我娃瘦成啥樣子了,脖子又細又長,我看着都難紂着那個大頭。再看那個大腳板,那正是竄個子的時候。殺了豬好好吃點肉看能長點肉嘛,上了個學堂把我娃瘦氣成啥樣子了!”燕燕聽見心裏很是不美勁兒,撇着嘴翻着眼窩瞪着顏龍說:“八十老向著小,這些孫子一噠,屬奶奶偏心你!哼!這下你就應該伺候老奶奶,誰讓她那麼偏心眼。”自從顏龍回來,給王家奶奶提倒尿盆,端茶倒水煨炕的活顏龍都包了。

正值青春期的顏龍,滿臉的青春痘像麻子一樣佈滿了整個臉龐,鼻棱上更是有幾個高高隆起的紅色丘疹。他們姊妹三個除了小燕臉上光光堂堂,燕燕和顏龍的臉上都被青春痘折磨的夠嗆。燕燕十七八那會兒,額頭和下巴的痘痘反反覆復就沒有消停過,有段時間滿臉都是,痘痘折騰的她一度沒有了自信。他們學校旁邊有家藥鋪,店主是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給她專門配製研磨了一盒擦臉的葯,只要塗抹上去臉上就會變得光滑,痘痘也就少了,只是要長期依賴那種藥膏。畢了業以後,燕燕臉上還是不停地長痘,只是沒有以前那樣頻繁,只要冒出個痘痘,燕燕也想盡辦法用牙膏塗抹,用冷水洗臉,擠得滿臉痘印。等她想起那家藥鋪再去配藥時,藥鋪已經搬了地方。顏龍臉上的痘痘比燕燕還嚴重,而且都是大顆粒的丘疹,脊背後面脖子裏都是。等到痘印乾癟裏面就包裹着黑色的囊腫。顏龍經常對着鏡子擠,後背上夠不到的地方,燕燕就幫着擠出來。兩個大拇指對準乾癟的痘印,稍微帶點氣力一擠,像蟲卵一樣的黑頭蟲連帶着白色的身子一股腦就鑽了出來,留下一個圓鼓鼓的小洞。燕燕呲牙咧嘴的一邊擠一邊不斷地呻喚着噁心。幸虧她現在只是偶爾臉上冒幾個,就那樣都讓她煩惱不已,開玩笑的說:“唉!咱們這命苦不能怨政府,誰讓咱們都是油性皮膚,遺傳了爸爸的糟粕基因。你說痘痘咋不起到溝蛋子上,反正也沒人看見,長多少都不操心”。顏龍接過話茬直接說:“起溝蛋子上不是還在各家身上嘛,你知道痘痘起到哪達人最不操心?”燕燕好奇地連忙問是哪兒,顏龍哼哼了兩聲,轉過頭笑嘻嘻地說:“愣慫!這個都想不出來,

干就起到別人身上最不操心么”。燕燕恍然大悟,笑着一巴掌拍打到顏龍的脊背上。

熊家老媽的到來讓全家人都很高興,尤其是王家奶奶,有了個陪她拉閑的伴兒。於是兩個老太太吃罷飯靠着被子坐在熱炕上,手統一塞進腿襠里取暖,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起啥說啥。燕燕打小就喜歡聽熊家老爹講的古經,現在又纏着熊家老媽給她講他們那個年代舊社會的事兒。突發奇想地問熊家老媽結婚的時候是不是像電視上演得那樣,騎個毛驢搭個蓋頭就出嫁了。熊家老媽沉思了一會兒,無不感慨地笑着說道:“我們那時候可憐的哪還有而今人那麼享福。我出嫁前連你外爺像啥模樣都不知道。你外爺年輕的時候箍窯手藝好,光聽人說個子高人攢勁。我們家裏姊妹子多,河段里都是山地收成又不好,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我十五歲上我大就拿我換了一斗麥子面。我十六歲上就把你大舅生下了。唉!那時女人可憐的,又沒有個計劃生育,結了婚就像兔子一樣一年一窩子。有的女人着急生養到地里大襟子撩起來就抱回去了。我算……”熊家老媽停頓了片刻,嘴裏鼓搗了一陣又說:“算上糟蹋的,狼叼去的,我前前後後一共生養了八個。那把人鬊死了,兒媳婦和婆婆都大着肚子一起生,你碎舅還比你向前哥哥小半歲,吃得你大舅母的奶長大的。”王家奶奶坐不住了靠着被窩眯着眼睛打了一會盹兒,她的耳朵時好時壞,倒是聽清了熊家老媽說的,她打了個哈欠說道:“那會女人把娃娃養地里干就不是啥稀欠事,男人家出去餬口,十天半個月不回來,女人恓惶的又是娃娃又是莊稼地”。熊家老媽附和了一聲,兩個老婆子又開始隨心所欲的抬高了嗓門拉呱了起來。燕燕趕緊打斷她們的談話,甩着熊家老媽的胳膊讓她繼續說騎着毛驢出嫁的情景。熊家老媽看着王家奶奶坐得吃力的樣子,給她拉了個枕頭讓把身子躺平了舒服。王家奶奶歉疚地說道:“這人老了就窩囊的不行了,我今年個冬天一直迷迷瞪瞪的,眼前頭一直不幹凈,着急就看見我那歿了幾十年的老鬼了。成想着跟你好好坐干呢,不由我睏乏得直不起腰身。我思想着我怕都過不了年了,趕緊跌倒一覺睡過去還享了福了。”熊家老媽給王家奶奶拉好了被子笑着貼耳朵邊說:“他姨娘,你快睡下緩着。冬天人都這樣,天氣一不好,人坐熱炕上都乏疲愣瞪的。眼見着過完年就開春了,天氣一暖和,人就像那蟄蟲一樣都慢慢就緩過神來了……”。王家奶奶的眼皮忽閃着,似乎還在竭盡全力聽着熊家老媽的話,嘴巴半張着似乎還要回應些啥,不等眼皮垂下來,又昏昏欲睡了。

貓吖在大房爐子旁邊切準備爛臊子的肉丁。今年她也學着莊裏幾個年輕媳婦子切臊子肉的方法,把切成方塊的肉晚上放到院子裏凍僵再切。她切一會兒就要停手不停地甩動着右邊酸疼的肩胛骨。習慣性的右手提菜稱秤,每天至少四五百斤的菜從她手裏過,讓她的肩膀落下了肩周炎症。酸疼難耐的時候揉面切洋芋絲都成困難。燕燕坐在她對面也幫着切臊子,左手中拇指頭上纏着一塊布條,就在剛才切肉的時候一不小心把指甲連肉劃破了。燕燕嘴上不敢說心裏嘟囔個不停,“過啥年呢破煩求子滴,年年爛臊子把人切得胳膊都酸了。咋么豬一殺就有了過年的味道了,我咋看這肥囊囊的白肉都沒有一點兒食慾。人也連豬一樣,除了吃就是吃,一天天的就是為了一張嘴活着……”

廚房的地上還放着半扇豬肉,貓吖兩口子正在討論到底賣不賣肉。存生的意思賣過半扇留半扇夠吃就行。貓吖出於各方面考慮不想賣。明年個她不想再餵豬了,圈裏只剩下的兩隻雞等着西峰親戚回來也都殺掉吃了算了。明年個槽上就看兩頭牛耕種莊稼,考慮到燕燕肯定開了春就要去蘭州考試,她也不能總是把女子拴到自己跟前,工作不報啥希望就讓出去闖蕩幾年再說,或許這個女子還能碰個好對象把命運轉過來也不好說。其他的牲畜她再也不想餵了,等幾個娃娃都一走,他們兩個還要趕集也沒個人經管,炕上還躺着個老的要人經管。貓吖心裏琢磨着,等着幾個娃娃都走了,她就要指着存生和老大家商量,給他們留一把大門上的鑰匙,他們不趕集便罷,逢集出門不在家的時候,中午過來把牛幫着飲一回,最主要的把炕上的老婆子也照看一下。同樣都是生養大的兒子,同樣都給把娃娃們拉扯大的,給我們出的力多我承認,我再不好嘴上說著嫌棄,哪一頓飯菜也沒少着老婆子的吃喝。老婆子如今腿腳不靈便躺到炕上,你們當老大的總不能像個外人一樣不問不管,十天半個月了來走個過場。存生這個人像害怕老大得很一樣,心裏濁氣張不開嘴說。這下他再不張嘴給老大家說這個事,我就把這個話說到桌面上,不行了就像鄧家莊那誰家一樣,一個兒跟前住一個月。

貓吖一邊切肉一邊在心裏思量着,想到最後都是些氣話,又覺得自己是個慫人,光知道逞能嘴巴犟。真的讓她把老婆子推搡出去她還良心上過不去。今年個冬天她一直有個不好的預感,看着王家奶奶的臉她就瘮得慌,不敢正眼瞅一眼,娃娃和存生都說她是心理作用。為了證實她的預感,於是她就開口問熊家老媽說:“媽,你看燕燕她奶奶臉勢好着嗎?人家爺父幾個都說我心理作用,往年一到冬天喊叫着給她買葯掛針,把人破煩滴夠夠得。往年臉上啥樣子我倒記不清楚了,今年個人家不喊叫呻喚了,我還不習慣了。我那天仔細往臉上看了看,怎麼感覺像臉勢不好。”

熊家老媽坐在旁邊幫着剝蔥蒜,聽貓吖如此說她附和着說道:“我咋么也看着像不好,秋季里搬玉米棒棒我來浪的時候,腿腳不靈便臉色都看着精神着呢,還跪倒地上給你們能剝幾個棒棒。咋么這回來一下子臉上骨頭突出來了,一直看着迷迷瞪瞪地睡不醒。前腳還和人拉閑着呢,後腳又丟盹打夢去了。人老了身上沒有血色了,你看那胳膊手上就剩下點干骨頭了。”

貓吖試探性地問熊家老媽說:“媽,你見的多,你看我們燕燕她奶奶能耐活到開春嗎?前幾天晚上我還聽着信侯在我們後院樹上叫喚的聲音,我一直心裏成癮的往他奶奶身上想呢。這個信侯可怪得很,我們莊裏王天柱歿的前幾天,彩霞她媽就跟我說,一晚上叫得她瘮人得不敢睡覺”。坐在旁邊的燕燕停下手裏的活,嚇得瞪圓了眼睛,讓她奇怪的是她一晚上睡得沉得連一點兒聲響都沒聽着。

存生提了一桶碳進來往爐子裏丟了幾塊,火苗瞬間從縫隙里冒着青煙竄出來,灰塵渣子揚撒了一爐面,貓吖正要開口罵存生邋遢,存生知趣地取下掛在爐筒的抹布擦拭起來,邊擦邊說:“你這個人呀!作精起來就沒完沒了,信侯那個東西就是晚上出來叫喚的,陰陽怪氣地跟上瘋子揚土呢!”貓吖翻了一眼存生再沒做聲,好奇心驅使燕燕趕緊問熊家老媽說:“外奶,我外爺歿的時候信侯到你們院子周邊叫了嗎?”熊家老媽抬起頭想了一下說:“咥求叫了沒有我不知道,反正信侯那個東西有時候有點神呢,為啥咱們農村裡人叫個信侯呢,湊是提前報信的,老一輩人都那樣說呢,誰求知道靈不靈。我反正看着你們她奶奶臉上不太好。寒冬臘月就是個要人命的節氣,能扛到開了春就稍微能好點。你們燕燕她奶奶今年個有八十五嗎?”聽熊家老媽這樣問,存生坐在一旁算計起來王家奶奶的年紀。一七年的生辰,過了正月十五就八十六的人了。

貓吖兩口子最後商量還是賣掉那半扇子豬肉,畢竟還有點欠賬。如果王家奶奶有個啥萬一,到時候也是弟兄兩個一起承擔。存生聽熊家老媽一說,又進到王家奶奶的房裏轉了一圈。王家奶奶半張着嘴巴睡覺,臉面上佈滿了黑青的斑點,凸出的骨頭連着褶皺的一層表皮。顏龍趴在旁邊的被窩筒里探出頭寫着作業,和顏龍龐大的身軀相比,王家奶奶倒像是個五六歲的小孩的身體。存生嘆了一口長氣,轉身把放在中間的爐火架旺,出門叮囑顏龍說:“你趴到炕上寫字要注意眼睛”。

外面黑漆漆一片,吹了一天的西風攪雪終於隨着夜幕降臨消停了。今年的冬天一直保持着乾冷的狀態,還沒有安安穩穩地下過一場大雪。庄稼人都盼着年三十跟前下一場大雪,“瑞雪兆豐年”,這樣才有個正兒八經過年的樣子。

風把電視信號鍋吹得收不來多餘的頻道,顏龍拿着遙控器對準電視翻來覆去地按着,找不出來一個中意的頻道。顏龍一氣之下搬來了梯架爬到雨棚上面去調整電視鍋。存生配合著顏龍一邊按着遙控器收台一邊回應着指揮顏龍。貓吖和熊家老媽,還有燕燕三個人圍着爐子一邊磕瓜子一邊拉呱着閑。熊家老媽喋喋不休的學說著熊渠莊裏的家長里短——小莊裏改全家媳婦怎麼一來二去跟了個有錢的老回回跑了;牛娃家男人在外頭混了幾年領了個半老不老的婆娘回來了,媳婦子娃娃把牛娃和那個婆娘一頓好打,鞋都沒給着讓穿直接攆出門了;半腦子霞霞招了個北里的男人進了門,頭胎就給生了個兒子娃,那個老男人還把霞霞一家人關照得好,對霞霞也是沒得說,走到哪都領着;彩雲給到了荒山上,小夥子就是家道不好窮些,人還長得俊得很,還有和燕燕一起耍大的晴晴、麗麗,這些女子都出嫁了,有的娃娃都能跑堂打雜了……燕燕聽着熊家老媽把自己很想八卦到的都說完了,生怕突然話頭一轉,把焦點放到她身上,趕緊轉移了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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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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