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進了臘月門,啥生意都活泛了起來。逢着趕集,貓吖兩口子也是起早貪黑地賣菜掙過年錢。存生那件裹了七八年的軍用黃大衣又上了身,儘管袖口領子裏面磨得棉花起了梭邊,衣服的顏色也從最初的軍用黃變成了暗淡的灰黃。“三單不頂一棉”,這可是正兒八經的軍用棉大衣,保暖性能特別好,這麼些年冬天如果不是靠它護着腿,大冬天迎風開車早都把腿凍壞了。貓吖也是里八層外八層地穿着,不管遠近看都圓鼓隆冬的像個碌碡。貓吖才不管啥形象好不好,寒冬臘月的天氣,站在敞口的市場裏如果不穿暖和,一天下來手腳到處凍成了紅瘡疙瘩。既就是身上包裹的再厚實,拿秤摸錢的手也沒辦法護理。每年冬天貓吖的手指頭縫裏到處都裂的口子。尤其是腳把骨上的口子,晚上不塗抹點棒棒油,瘡口一碰到熱炕上鑽心的疼。冬天的菜也要給包裹上厚實的棉衣,尤其不耐冷的綠葉青菜,稍微挨着凍就變得黑青起來,再一遇熱葉子一爛就吃不成了。貓吖把家裏穿不成的爛棉襖、舊被子都收集了出來放在車廂里。凡是上車的青菜都像個小孩子一樣被呵護着。貓吖把菜嚴嚴實實地包裹一圈,連漏風的邊角都要窩緊蓋嚴,生怕青菜受了凍。賣了這麼多年菜,貓吖深切地體會到,買主那是越來越挑剔了。他們剛起步賣菜的那會兒,冬天塬上人只要家裏有蘿蔔,洋芋和蔥,地窖里再儲存些白菜,很少有人再趕集買菜。條件好的買點韭菜、菠菜炒熱湯菜。那時也沒有現在菜樣這麼繁雜,哪像現在,冬天裏照樣能買到熱月天吃的菜,越到年跟前,黃瓜、西紅柿這些稀罕菜的需求就越大。貓吖還記得剛開始他們批發這些稀罕菜拉塬上賣的時候,好多農村裡人驚奇地打問道:“天光神!夏月天的咋么還能存放到而今!你看那黃瓜新鮮的連刺都能看清楚,而今的人不得了,能慫的啥都能弄。”貓吖才給說笑着解釋,大多數都是從南方拉過來的,也有些是當地的,川道里蓋溫棚的菜農也能種出來。
貓吖是個賊膽大,眼光獨到有野心的人。這些稀價菜發價雖然高,但是只要賣出去利潤也高,正因為別人都不敢拿她才要嘗試,其他人人都有的菜賣不上價利潤低,這些東西賣一斤掙得錢有時抵得上賣三四斤普通菜。賣菜的同行看見貓吖賣得好眼熱也跟着拿,但是就是沒有貓吖賣得好。貓吖兩口子這些年和集市上的幾個飯館老闆關係籠絡的好,還有給管鄉鎮府食堂的灶長。說來也奇怪,這幾個老顧主誰也拉攏不走。同樣的菜,別人故意大聲吆喝着便宜幾毛錢拉攏,他們偏偏還就認準了貓吖兩口子。就連效林都想不通,冷嘲熱諷地打趣存生說:“唉,這人瞎眼窩了一心往坑裏跳誰還有啥法子呢!明眼人誰看不出來我的辣子比白家窪的好。我說,姐夫,你是不是背地裏怕給老楊給了啥好處了?”兩邊的菜販子都七嘴八舌地開起了各種玩笑打趣存生。存生只是憨憨地泯着嘴笑着不答話繼續啃他的乾糧饃饃,冷不丁地丟一句話算是回復,“那都是商業機密敢給你們說嗎?你們都學去了,我喝西北風去呢嗎!”貓吖在旁邊笑着翻一眼存生自嘲道:“看我們這人啥!給帶個高帽子他就辯不來東南西北了,尾巴翹到溝子上還得能還不行了!”
存生在貓吖的潛移默化下,現在也變得賊大膽起來。着急忙慌的試探完同行地進貨情況后,二話不說就再來一回“二進宮”。當然也有失算的時候,下午賣不完回到家貓吖劈頭蓋臉就數落存生:“你看你野子還麻得很!把你大那個頭拿那麼多,
看燒到手裏了嗎!你這個人現在我還沒發現,賣了幾年菜還從我窩裏佬變成屬狼的咧,也不和我商量一下,悄默揣怪地就拿一箱子回來了。能慫得很咋賣得剩那麼多,我看你嚼得吃完!慫成精還是個……”。貓吖總是這樣,好事裏頭都有她的英明決策,凡是壞事都和存生脫不了干係,她也得理不饒人地數落個沒完沒了。存生也經常扮演老好人,不和貓吖一般計較,賠着笑臉招架說:“你看你啥!還真的得理不饒人,小心看把舌根子嚼爛了,那神仙着急還打個盹兒呢。我保證,以後啥都聽你這個能不夠的,能成了嗎!”存生嘴上這樣說,實際上他也是個有主意的人,遇到他一根筋認準轉不過彎的事,就連貓吖都拿他沒辦法。為此,貓吖在外人跟前編排存生說,“我們這人你甭看在外頭脾氣好,實際上那是個軸人慫成精,牛脾氣上來了真真的是那屎慫哈犟”。
使喚了八年的三輪車仍然用儘力氣,每天拉着超負荷的菜量,上坡時像個老牛拉車一樣喘着粗氣冒着黑煙緩慢地行駛着。孝林兩口子早在天氣大凍時就換了個新式三輪車。兩口子坐在車棚里按着喇叭超過貓吖的車,效林還不忘帶點剎車伸出頭調侃存生,“姐夫,你那裝備不行,一早上就要三點起床呢”,存生也不搭理,像是沒聽見一樣,毫無表情地走自己的路。貓吖心緒難平坐在旁邊念叨起來:“這把他媽的,有錢沒錢都笑話人呢!咋不說買個三輪車錢借了一攤子的外債,這兩口子一丘之貉,真的賬多不愁人,皮臉能有城牆厚,到處背債不害臊。滿桶不淹半桶水咣當的這求架勢!我說,要不咱們過完年也換三輪車,車兜兜大了裝的菜也多,一集多掙點也就出來了”。貓吖轉過頭試探着看存生如何回答,存生專註地開着車說:“換就換啥,你又是掌柜的。這樣一來,九月份顏龍上學就又緊張了,看考個啥名堂呢,我咋么不想再跟人張嘴倒錢”,貓吖給存生打氣:“啥事都有個輕重緩急呢么,顏龍考學用錢到明年九月份了,到跟前緊張了咱們再尋人倒騰幾個錢,只要人家能考上,辦法有的是。趁着牛價到年跟前好着呢,不行了這樣,叫燕燕十三白廟集上了把大牛牽上來,讓燕燕給我幫着賣菜,你看着給咱們把牛倒騰了去。你說呢?”貓吖平時咋呼得緊,其實到關鍵的大事上還是要看存生的臉勢,她偏過頭時刻關注着存生那張若有所思的臉龐。存生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的路,躲過路中間的一個大坑后才開口說話:“能行啥!把大牛倒騰了,年後看牛價咋變化呢,怎麼都要再買個能耕地的二不楞子看槽上。看着倒騰了幾個錢,一年開了春翻地調牛把我愁下病着呢。”貓吖接過話茬說:“牛娃小了不行就把老大家牛借上翻一兩場地,他們一個牛的時候也不是拉咱們的牛呢嘛。老大家婆娘那天來說,把地兌到福祥家和老五家中間那塊了,估計開了春就動工呢。不信你看着,等不得咱們吆喝,他們就先說把牛合一起翻地這個事呢”。三輪車緩慢地爬着走寨河歪溜七八的陡坡,看着後面的三輪車一個個趕朝了他們,存生卯足了勁兒踩着油門,三輪車後面冒出的黑煙把整個車身都罩起來了。貓吖着急地攥緊手拳頭給車鼓着勁,換車的念頭愈發的強烈了。
打定了主意后,貓吖就催促着存生把現有的三輪車先給人便宜預訂出去。說來也巧,下午快收攤的時候,一幫人正討論着存生的三輪車出手的話能賣幾個錢。鄧家莊鄧存弟正好想置辦一個二手三輪車干莊稼地里的活。一來二去,就圍在存生的三輪車跟前和在場的人打成了一片,頓時心裏一熱動了買車的心思。碰巧有這樣的巷口,趕過年給家裏添置個家當,也算是一年的辛勞沒有白費。於是,鄧存弟趁熱打鐵和存生為車價起了爭議。
存生兩口子執意要賣一千二百元不鬆口,鄧存弟也執拗着脖子只掏八百個元,再多一毛錢也不加。雙方各執己見誰也不願意再做讓步。存生乾脆撩了一句狠話:“我這車說實話給我把力出了,這麼多年太沒耍過啥大麻噠,我才換了個新輪胎還不到兩個月。就拉去賣費鐵它還值幾個錢呢,一千二能賣就賣,不行拉倒”。鄧存弟也不甘示弱,毫不客氣地說:“那就你賣費鐵去,我也是一個人的主意,還和家裏掌柜的沒商量呢,我說的那個價旦能行,我今兒個就把這個主拿了,不行拉倒”,說完準備推車子走人。效林見狀連忙給在場的人每人發了一根煙,笑眯嘻嘻地攔在鄧存弟面前給點燃了煙說:“你看你們兩個人啥,生意不成人情在,在這麼個求事還能把臉紅了!說起來咱們還是一個外家,小時候還在河裏一噠耍過水。為求三四百塊錢還把生意瞎了划不着。說實話,我白家窪姐夫這個車真的可沒出過啥毛病,人買這東西都還不是想圖個安穩。塬上做莊稼拉土那是一點毛病都沒挑得。”鄧存弟話語也開始變得軟和起來了,“我給的那個錢也差不多,畢竟這東西是個消耗品,再開不了幾年就報廢了”。效林直接喊貓吖說:“姐姐,是這!我今天給你們把這個主拿了,為求四百塊錢沒啥意思,你們每人都讓一步,一千塊錢成交了。表兄給你把這些東西順路送回去,我姐夫跟到家裏把錢當面交接清楚。姐夫,明兒個咱們一起給你看着買個新鋥鋥走,你看能行嗎?”貓吖見存生不說話,明白心裏是默許了,她也打定了主意要買新的,聽效林這樣一說,她便假裝很不情願的樣子嘆了一口氣說:“你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說啥呢,再說了都是沾親帶故的鄉里鄉親。哦!我還忘了,今早上油箱裏剛加了滿滿一箱油呢!”效林乾脆地說道:“快快快!再不計較你那百噠十塊的油錢了。”
鄧存弟聽效林這樣一說,原本猶豫不決的態度變得堅定起來,說道:“熊家渠表兄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了,誰吃虧佔便宜也就不爭競了。那就我先回籌備錢,你們收拾先把東西往回拉,完了你直接把車開到我們家,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看白家窪表兄能成嗎?”存生這才收起了他板着的冷臉勢,走過來給旁邊人每人發了一根煙,說了幾句客套話。旁邊人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說了些順水人情的話。價說倒生意成交后,貓吖邊收拾邊看着面前的三輪車,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對眼前頭這輛車,她有一些捨不得,還有一些難以名狀的感激。想當初,買這輛車她和存生也起了不少口舌之爭,手頭上也不寬裕,東拼西湊地還欠了些人情賬。這些年苦也吃了,罪也沒少遭,好在熬得有了個眉目。三個娃娃也都供養大了,地方也安頓了下來。而今過得光陰談不上富足不到哪裏去,倒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如果不是眼面前的這輛車,他們的日子能過到啥程度不好說,但貓吖能肯定,絕對沒有現在的日子好。存生取出搖把看着車出了一口長氣對貓吖說:“來,老夥計,再來幫忙搖一把。看買個新車還沒有機會摸搖把了。咋么沒有準備好就可立馬遪賣了,人心裏還有點捨不得。這個車給咱們把大勁鼓了!”存生摩挲着搖把大發感慨,這的確是他的心裏話。此時,他和貓吖感同身受,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就是上坡沒勁了,不然我也捨不得賣,有啥辦法呢!俗話說得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槽上的大牛賣了沒過幾天,存生專門叫上了效林和老八,三個人一道進城又開回了一輛新鋥鋥的五征牌三輪車。貓吖繞着車身仔細地打量着新車,嘴上不停地念叨着:“咦!這新鋥鋥就是看着大氣呀!我看車兜兜裏頭寬敞的能坐三個人。車廂都長了不少。光說呢,而今人能得很哪!三輪車裏頭都能放磁帶聽音樂,我還當光知道小車有這個功能。這下好了,管他風吹日晒下愣子疙瘩都不害怕沒個地方躲避了。就是我們那個人紂慣了手握的把柄,這種軲輪的方向盤不知道會不會開?”
老八接過話茬笑着說:“那簡單的連個一一樣有個啥不會開的。磨合上兩三天啥都就熟悉了。這個開上比你那老的三輪車還要省胳膊腕子。現在天氣冷油箱有時一早上凍住馬達打不着。天氣暖和些,那馬達靈敏得很,鑰匙一扳嘣一聲就打着火了,那到底比你那時風省勁多了。”
貓吖聽着心裏別提多暢快了,嘴上卻不停地念叨着:“好是好,這又一撲爪把家裏掏空了,再不是我們老大家倒騰幾個錢,都緊張的買不起”。效林折了根細掃帚尖兒坐在房沿台上掏牙縫。買完三輪車,存生把特意叫他們每人吃了一大碗炒麵,效林牙口不好,感覺吃了幾塊肉都塞了牙縫。他一邊剔牙一邊笑呵呵地說:“你們兩個人湊是細發得很,叫我說早就該換新車了。那個三輪車上個坡把車掙得光冒死煙子又不走。這新的到底力氣大,上那陡坡我輕微踩着油門就呼呼地上來了。既就是幹個莊稼都把勁省了不少,拉糞轉糞拉個麥子,再不用你拿個鐵掀往下廣,這翻斗的就是好用。”
存生接過效林的話茬笑着說:“誰都像你個慫管娃呢!誰還不知道新的好用,那要錢出頭呢么。就這欠了幾個錢我感覺頭比身子都大。”
貓吖聽着存生又要開始變相的數落效林了,不管她對效林有多少不滿,當著老八的面,她也不願意存生編排自己兄弟的不是,她趕緊打斷存生的話說:“你這個人呀!就是那沒出息,張嘴閉嘴就知道個錢。只要人在世上,還愁錢掙不回來?這下有了馬達省得你拿個搖把,胳膊都甩疼了車打不着火,沒地方出氣了,那扎得那個慫勢樣子呀,恨不得把嘴唇都咬破……”。
存生聽着貓吖又在外人面前如此揭他的短兒,泯着嘴強忍着笑打斷了貓吖的話說:“看看看!這真的是熊家渠的常有理,得點理就不饒人。趕緊扭兩窩子餄餎面,再拌個下酒菜,還有一瓶燒酒呢,我們三個坐爐子跟前喝幾口”。
每年的臘月里,莊戶里人隔三差五地就有新添置的家當,今兒個誰家買了個新麵包車,明兒個誰家又換了套新傢具。訂婚娶媳婦的,家裏歿了老人的。尤其是訂婚結婚的,都趕着混月里的好日子置辦。莊戶里的人情多得行不過來,雖說紅白喜事莊戶里人行情都是二三十塊的份子錢,多了也讓人應接不暇。像賀房賀車這樣多少還要往出掏錢的事,盡量能不去就不去。既就是明情知道的,只要主家不貼着臉開口請,能裝傻充愣不管不聞悄悄過去最好。幾家子關係親近常走動的坐一起熱鬧一場,比鋪排揚名還省勁省人。尤其是女人家,啥事情上女人都是個跑堂打雜圍着鍋頭轉,出人頭地的場面都是男人家的事,貓吖對這一點甚是不服氣,常常因為這個在存生跟前埋怨。埋怨歸埋怨,過後還不是和農村裡所有女人一樣,駐外的活兒和男人一樣干,還得圍着護裙繞着鍋頭操心柴米油鹽的事兒。現在,存生被貓吖教導的也開始會燒鍋添柴火了,不然的話,他那一碗飯端在手裏吃不安寧。
說起現在人情淡漠這個事兒,貓吖總是和他們小時候那個年代比,“那是而今人條件好了,啥都有了就不稀罕了,心也就沒有以前熱鬧了。看而今的娃娃伙兒就知道了,電視上樣樣子見多了就不稀奇了。我們小的時候聽見哪達看戲有個熱鬧,前幾天就高興地睡不着覺盼望着。唉,那時候可憐的,肚子都吃不飽光知道個窮熱鬧。而今這世道大人娃娃都把福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