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匪徒克瑞】
【匪徒克瑞】
克瑞哼着粗俗小調,聆聽夜雨淅瀝。
他將全身重量靠在舊椅背上,右手拿着鍍銀的蒸汽手槍,細細端詳,腦海中則回味着前些天劫掠時,跛子肯特那疑惑的表情。
“這東西很金貴,是最近幾個月才開始出現的,據說這玩意兒目前只有王城的龍騎士才有資格佩戴。”
望着盈盈燭光,他嘴裏又嘀咕出這句謊話,冷清的旅館舊房無人回應。
克瑞喜歡頭腦凌駕他人之上的感覺,為此他已經不曉得編了多少句謊言。
欺騙雙親、欺騙孩童、欺騙戰友,對他這一生而言都是家常便飯。
之前在前線參軍打仗的時候,尚未做逃兵的時候,他曾聽一位生了張豬臉的軍官說:
謊話這東西就是,智者不屑反駁,愚人深信不疑。
毫無疑問,肯特和其他的劫掠之徒一樣屬於後者。
殊不知,那位被他一槍崩了的黑市商人,嘴中所言的王城、龍騎士、蒸汽手槍之言也是為了提價對自己說的謊話。
克瑞對回味自己曾道出的謊言而感到滿意。
他將蒸汽手槍的彈夾卸下,把槍身平放至舊桌的墊布上。
那鍍銀外殼扭曲着躍動的燭光,他甚至還看到自己凌亂的頭髮被映得像團團粗麻繩,垢黃的牙齒則從肆意的笑容中咧出。
蒸汽手槍的彈夾卻不如鍍銀外表,那黑銅色的表面佈滿刮痕。
這彷彿在告訴克瑞,這把槍曾經的主人經常使用它。
克瑞將五顆一寸長的子彈緩緩塞進彈夾,正好填滿。
忽然,克瑞在這把手槍上有了新的發現。
彈夾后側竟然有一行小小的字。克瑞將燭台拉近些,光亮正好。
八個小字鑽入眼瞳:
“畏懼血液,保持人性。”
沒等克瑞疑惑思索,皮靴響動便聲聲傳來。
似乎是踏着上旅館二樓的爛地板,一會兒輕一會兒重,因該是直衝這間房而來。
克瑞將蒸汽手槍子彈上好,便握緊手槍,朝向舊木房門,隨時警戒來者。
跛子肯特拿着巨劍鞘戳開房門,一陣吱嘎,房門應聲大開,卻發現燭光旁的克瑞老大拿槍正指着自己的頭,驚愕萬分。
“原來是肯特喲,老子還以為是條子來了呢。”
克瑞將槍放下,鬆了口氣,隨即將重心往椅背一靠,說道:
“畢竟這裏屬於臨水地區,條子肯定多了起來。”
“我才被你嚇死了,老大。”肯特感覺到貼身的爛襯衫正吸着陣陣冷汗。
“話說肯特,你他媽不是和弟兄們去逛窯子了嗎?”
克瑞起身,握着蒸汽手槍走至窗框,微微詢問:
“這麼早就回來了?”
“哈,老大你也知道,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
肯特邊說邊用匕首剔除指甲縫裏的油脂,不甘地答道:
“上年紀了‘戰鬥力’就下降了嘛。”
這時一絲閃電躥至天幕,如同游蛇,隨後震雷而至,兩扇玻璃即使被嵌在窗框內,也被震得哆嗦。
克瑞怔了半晌,然後只是對肯特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話。
“老大你知道嗎,那個破窯子裏的老婊子們,遇見我們十來個弟兄光臨,腿都快合不攏了。”
肯特不忘說了個笑話:“就種馬卡文那傢伙玩得最野,還說要拿蠟燭……”
見克瑞又只是笑了笑,沒有回應。肯特瘸着腿走至舊桌處,
一屁股坐了上去,在躍動的燭光下看着克瑞的亂髮問:
“老大,你好像有心事啊,難道是怕條子了?”
“肯特,你還記得我當你們老大前是幹嘛的嗎?”
克瑞移步旅館內的木板床,緩緩躺下,感受着堅硬的觸感傳至脊背,這也許能讓他清醒些。
“當兵的唄。”
肯特隨口而答,“還是從王國與北方聯盟開戰的前線‘歸來’的。”
肯特耍了個小聰明,把“逃命”一詞特意換成“歸來”。
“沒錯,這悶雷讓我想起了他媽的打仗的狗日子。”
克瑞邊回憶,邊對肯特訴說,話語中真假參半。
什麼揮淚告別父母,當上軍官,帶領士兵擊斃敵軍將領之類的話,即使是跛子肯特,也覺得不太可信。
克瑞躺在床上說了一刻鐘,肯特的哈欠也打了一刻鐘,他慶幸燭光漸暗,否則自己那大打哈欠的嘴,可能會深深含着金屬槍管,被迫深嗅蒸汽之味。
“肯特,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逃回來嗎?”
肯特搖頭,抑住哈欠。克瑞從床上爬起,壓低聲音,肯特深知這是老大嚴肅起來的訊息。
但他卻不知這還代表從此刻起,謊話不會從克瑞的嘴中吐出。
“敵人的巨炮當時就和這個雷一樣響。”
克瑞繼續說道:
“他媽的,就落在我身邊,我還算好,只是耳朵有點不太靈光了。可那個外號叫猴子爵士的新兵就變成了肉醬。”
肯特喝了口水,細細傾聽。
“比起槍炮,你知道最恐怖的是什麼嗎?”
克瑞此刻聲音有點發顫:
“直接說答案你可能覺得我在說笑,被雷嚇傻了,這樣,我說個小故事你就知道了。”
克瑞清了清嗓子,停頓數秒才說道:
“我們王國軍隊有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就是戰線推到哪兒,後面必定跟着學院的學者。”
克瑞對他們鄙夷,“他們只會死讀書,又不會扣扳機、挖壕溝。”
“但是有一天,我們隊伍里又一位被稱做‘妹控’的傢伙,他被北方聯盟的火槍子彈打穿了雙腿,他被學院的人送往戰地療養院。奇怪啊,士兵受傷居然是學院的人負責接送。”
“後面學院接送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一開始是一個月,後面變成半個月,最多的一次,居然一天運了十二個傷員。”
肯特靜靜傾聽,卻愈發覺得克瑞之言光怪陸離,隨即便笑着回答:
“老大,你難不成想說他們都沒回來吧。”
“沒錯,但有一個回來了,不知是放了回來還是逃了回來,就是‘妹控’那傢伙。”
窗戶被風吹開,克瑞的亂髮同破窗帘一道隨風舞動。
淅瀝雨點漸密,瞬間化作萬千絲線,緊緊纏繞昏暗路燈,織成雨幕蓋住晝日污塵。
“那傢伙變成了怪物,腦袋大了一圈,脖子被巨大腦袋壓得縮了起來。藍皮膚、眼睛小如針孔。嘴巴緊緊抿住,但是寬到都能橫放刺刀。他平時嘴巴又厚又呱噪,我們以前還笑話他,說他心愛妹妹不會正眼看他的。誰曉得居然成了怪物,我們連開十來槍,他才沒得動彈……”
“那老大,變成這樣一種樣子,你們怎麼知道他就是‘妹控’的?”
肯特聳了聳肩,假裝讓疑惑佈滿面頰,但又不忍戳破克瑞的謊言。
又是怪物、又是學院,是個人都覺得老大在編故事、在道謊話,聽起來不切邊際。
而克瑞卻把臉埋進雙手,顫巍巍道:
“他媽的,除了‘妹控’那傢伙,誰會把他那丑妹妹的相片放在自己外套的內層里。”
狂風吹過旅館二樓的過道,門與窗同時攜來一絲寒意。
克瑞將心緒穩定,擠出疲憊之語:
“算了肯特。我不想說了,你把門帶一下,我把窗關一關,我想睡個好覺。”
肯特握着巨劍走至門口,對克瑞說出自己再去窯子那邊看看弟兄們,誰知剛走至門框處,藉著隨風而舞的燭光,他窺見一位相貌英俊的年輕人握着長劍,濕淋淋地矗立在自己身前:
後者的粗發繩同暗金色頭髮一起沾滿雨水,劉海黏在那高挺的鼻樑上,寶石般碧藍的雙眼則懶散地朝他投來一個微笑。
小小的胡茬彷彿告訴肯特,他只是一位二十七八的風流男子。
沒等肯特張嘴詢問,後者緩緩道出:
“我是臨水城第二警衛隊的哈米特,特地來這裏捉劫匪畜牲的。好讓你們身蹲局子、腳纏鏈子、頭套繩子。”
肯特大呼不妙,隨即抽出巨劍向哈米特砍去,克瑞此時握緊蒸汽手槍從窗邊瞄準後者。
狂風襲來,燭光隱沒,房內一片漆黑,克瑞只聽見刀劍鏗鏘。
“你們逛窯子弟兄應該被伊文斯隊長他們料理了,你們兩位請趕快放棄抵抗。”
黑暗中,哈米特的慵懶應戰的聲音傳至克瑞耳中。
突然閃電蜿蜒,劃破夜空,攜帶驟雨驅散房內黑暗。
克瑞緊握蒸汽手槍,瞄準與跛子肯特纏鬥的哈米特。
槍側量表指針飛速轉動,克瑞扣動扳機,蒸汽白霧從槍膛泛起。槍響同雷聲響徹小鎮,他聽見樓下馬廄里養的騾子被嚇得直叫喚。
誰知哈米特右手持長劍輕鬆擋住肯特巨劍的砸擊,同時左手青筋暴起,生出條條蠕動的銀白觸手,擋住了肯特手中這發子彈的射擊。
那觸手蠕動讓克瑞和肯特都覺得噁心至極,上面冒着的白霧原始而噁心,克瑞竟一時不知其溫度是溫熱還是寒涼。
“繼續射啊,難不成你們第一次看見魔法嗎?喜歡劫掠的兩位畜牲,長見識了吧!”
哈米特挑釁的話語讓肯特和克瑞怒火中燒。
在閃電餘光未逝之前,克瑞又連續開動兩槍,兩秒后黑暗如同潮水湮沒房內餘光,克瑞不敢再亂開槍,否則打穿了肯特的腦袋,那就叫做自毀城牆了。
黑暗中,刀劍如雨。
房門連同木牆估計早就被兩人砍成參差不齊的模樣,哈米特愈戰愈勇,劍勢逼人,而跛子肯特勉強還擊,越戰越退。
他跟不上前者的進攻節奏,對方每一次劈砍,自己每一次格擋,都讓自己的右虎口生生作痛。
“老大快跑,從窗邊跳下去!”
肯特大喊,生怕雨聲將他這句話掩蓋,“這條子厲害,我快撐不住了。”
黑暗中,克瑞急急答應,雙手一扶窗框。
他本應從上面向樓下馬廄一躍,踩到馬廄頂,然後跳往小鎮的泥路上,順便將馬廄里的馬或者騾子一騎,乘着夜色揚長而去,日後東山再起。
誰知克瑞縱身一躍至空中時,被哈米特左手伸長的銀白觸手攫住了後腳。
他迅速反應,拿蒸汽手槍將觸手一槍打斷,換來的結果是失去平衡,倉皇而墜,胸口磕到了馬廄的木欄杆上,下半身則嵌進糞堆里。
一旁的騾子被嚇得直叫喚,但在克瑞聽來,彷彿是對他投來的嘲諷。
樓上,跛子肯特右手腕的肌腱部分被哈米特利刃划斷,巨劍哐當倒地,砸到了自己的舊皮靴。
沒等肯特痛苦的叫聲從喉嚨里發出,哈米特就躍至其身後,用長劍柄猛擊肯特後腦勺,肯特暈厥過去。
樓下,克瑞啐出一口血沫,他感覺好像肋間骨縫生釘,暗想自己肋骨究竟斷了幾根。
他強忍劇痛,想爬上這頭蠢笨騾子,可它卻一個勁地扭動。
忽然,克瑞看見雨幕中有一個警衛隊條子,淋雨單騎而來。克瑞將蒸汽手槍對準後者。
隆隆雷聲同槍聲齊鳴,巨響之中,子彈穿過心臟,對方應聲倒地,血液汩汩隨雨水湧出,只留下馬匹在雨中嘶鳴。
克瑞咬着牙,齒縫滲血。左手捂着肋骨,右手握着手槍,拖着步子向警衛隊的馬走去,泥水與騾子糞沾滿他的下半身。
“羅斯副隊長!”樓上哈米特大喊,“你這雜種!你殺了羅斯!”
哈米特隨即一躍至旅館外的泥地上,扔下右手之劍,雙手皆化作根根銀白觸手,他臉上手上青筋暴起,泥水沾滿全身絲毫不在意。
“老子要勒死你!勒死你這雜種!羅斯建議大家不殺你們,只活捉,你卻殺了他!”
克瑞驚慌,終於爬上了馬,差點被哈米特憤怒的觸手攫住。
肋間生痛,他只好趴在馬鞍之上,用牙齒同左手一齊咬死韁繩,隨即狂踹馬腹。馬兒在雨夜中沿着小鎮那泥濘的路面,應聲狂奔。
第二警衛隊一眾則在後面策馬狂追,子彈如雨。
克瑞由衷感謝雨夜,否則他估計早就成了篩子。
好運不長。
在漲水的溪道邊,警衛隊的子彈射進馬腿,馬嘶響徹林間,克瑞被馬抖下,一頭扎進了湍急的溪水裏,岸邊獨留警衛隊朝溪水盲射……
日出將東方的天空染成玫瑰色和金黃色。
溪灘邊,克瑞隱約感覺水花濺射到自己的臉上,睜開雙眼,肋骨斷裂的痛感讓他只能小口呼吸。
“醒了?”一絲冰冷又不屑的問候從身旁傳來。
克瑞看見一位身着黑色輕皮甲,背裹舊披風的年輕男子出現在自己面前,暗紅色頭髮同他的眼神讓克瑞內心顫抖。
溪邊楊樹枝頭上,布谷鳥的聲聲叫喚彷彿在告訴他:
他是獵人,你只是頭奄奄一息的野獸。
克瑞將蒸汽手槍對準這個人的頭,顫巍巍說道:
“不想死就跪下,否則我這蒸汽手槍就射爆你的頭。”
不料後者絲毫不懼,蔑視之情夾雜在冰冷答覆之中:
“因為開槍冒蒸汽,就叫蒸汽手槍?”
克瑞驚愕,沒等自己回答,對方便一把奪過了手槍,訕訕道:
“這是獵殺隊的‘弒獸手槍’,準確來說,是我羅傑.懷特的槍。弒獸者子彈是特殊的空包彈,只用來屠殺野獸,不得射人。”
“你怎麼……”
“我怎麼這麼了解?因為我是‘獵人’,你應該看見了彈夾上刻上的話了,說出來吧。”
克瑞臉色蒼白,無助地點點頭,張開嘴唇,露出斑黃垢牙。
第一個字都還沒有吐出來,便被對方的火槍槍管伸進了口腔之中。
舌頭抵到槍管,感到陣陣寒涼,槍油味道直衝咽喉。
羅傑平靜說道:“用你生命的最後記憶,銘記這句箴言——”
“畏懼血液,保持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