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聽說集市那日隊裏的拖拉機要去公社拉化肥,趙紅英尋思着去找了大隊長,顧莞寧病剛好太累不得,麻煩那天讓等一等,她們三個搭個便車。
紅旗公社緊挨着縣城,到時候在公社下車,走不到一里地就能到縣城。
顧莞寧興緻勃勃數存款。她對縣城沒什麼好奇心,畢竟從原主的記憶里就能看到,跟前世的摩天大樓現代都市不能比,也就稍稍比大隊好些。
但是她對國營飯店和供銷社很熱衷。
數完錢,顧莞寧陷入沉思,看來劉曉玲說她是大城市來的嬌小姐真沒錯,這存款有五百多呢。
她生病這段時間只出不進,本來還緊張沒錢了該怎麼辦,現在算是徹底把心放進了肚子裏。
五百塊在這個年代的購買力還是很驚人的,哪怕頓頓紅燒肉也能吃一年。
最近田裏的活計少了,大家下工的時間提前。
晚飯罕見地在燉土豆裏面加了臘肉丁,主食也從窩窩頭換成了二和面的大饅頭。
站在灶台前打飯的是鄭妙琴和隔壁宿舍一位女知青。
顧莞寧果斷選擇隔壁女知青那隊。她觀察過,鄭妙琴是個很合格的食堂大媽,一勺抖三抖抖掉的全是臘肉,還區別對待男知青兩勺菜女知青就一勺。
她身上疊了雙重buff,不止是女知青,還和鄭妙琴有矛盾。
顧莞寧抱着飯盒等待打飯,隔壁的隊伍排起了長龍,來的全是男知青,顯然是知道鄭妙琴打飯的習慣。
排在前面的徐文理回頭瞧見顧莞寧,走到後面和一個男知青換了位置,“莞寧,這些天上工還適應嗎?”
徐文理叫她的名字時,聲音像含了把鉤子,輕輕柔柔似是怕嚇着她。
顧莞寧不習慣被這麼喊,搞得兩個人有什麼一樣,明明她和徐文理也不熟。
“還行。”顧莞寧含糊回了一句。
徐文理笑了笑,“今年公社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有一個落在前進大隊,不出意外大隊長會推薦一名知青,莞寧你的機會很大。”
顧莞寧抬頭想說些什麼,忽然發現四周的知青都在用餘光似有似無地……觀察她和徐文理。
一道道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帶着打量帶着警惕,顧莞寧心下有不好的預感。
她搖搖頭,狀似渾然不知一般,目光堅定地說道:“大領導說,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這裏大有所為*,我們知識青年要響應大領導的號召,為建設社會主義貢獻一份自己的價值。”
話一出口,那些打量的視線有幾道瞬間變得友好。
顧莞寧鬆了口氣,扭頭看向錯愕的徐文理,“徐知青,我才下鄉不到兩個月,才剛開始接受農村教育,做人不能半途而廢。”
她眨巴眨巴眼睛,發誓真的只是單純誇讚徐文理:“徐知青,你是咱們知青院的老知青,聽說下鄉都有兩個年頭了。前些天我去請假,大隊長還誇你是咱們知青院的好知青好大哥,生活上你幫助大家,工作上你帶着大家一起進步。我覺得,徐知青您是一名好知青,這個工農兵大學生的名額……”
徐文理臉色難看地打斷顧莞寧的話,生怕她說出一個‘非你莫屬’,“顧知青言重了。”
顧莞寧笑眯眯的,“不嚴重不嚴重。”這個徐文理不安好心給她挖坑,所以她剛才的話可一點都不嚴重。
鄭妙琴敲敲鐵鍋,不耐煩問道:“顧知青,你還打不打飯了,後面的人都等着呢。”
顧莞寧一看,自己前面還有兩個人,反倒是徐文理該着他還一直杵着不動。
顧莞寧抿抿嘴角,鄭妙琴偏心。
徐文理沖鄭妙琴感激一笑,把飯盒遞過去。鄭妙琴回他一個甜甜的笑,手起勺落給徐文理添了滿滿兩大勺的菜。
顧莞寧瞪大眼睛看得分明,鄭妙琴給徐文理的兩大勺頂給別人的三勺,把徐文理的飯盒都添得冒尖了。
由不得顧莞寧多想,很快就輪到自己打飯,她多要了一勺湯,和幾個好說話的知青一起蹲在大石頭跟前吃飯。
把饅頭撕成小塊泡在湯里,浸滿湯汁,再一口吃掉,別提多滿足了。顧莞寧邊吃,邊把菜里的臘肉丁挑出來,吃一口饅頭才揀一塊臘肉丁一起吃,吃得十分克制又享受。
柴瑞雲端着飯菜過來,見她這樣笑着道:“莞寧,你怎麼吃飯跟個小孩似的?”
顧莞寧抬頭,嘴裏嚼着饅頭腮幫子鼓鼓的,小孩有她吃得多嗎?
跟着過來的趙紅英回道:“莞寧才多大,擱在家裏也就當個孩子看了。”
顧莞寧咽下饅頭,她上個月過得十八歲生日,天可憐見當時生病就吃了兩個雞蛋慶祝。
柴瑞雲蹲下,給顧莞寧撥了一筷子菜,“你病剛好多吃點,我趕了最後排隊,菜多吃不完。”
趙紅英不禁感嘆一句,“以前在家的時候生病吃不下東西,病好了我爹就去供銷社買一罐黃桃罐頭,我們一家分着吃,生病的人能多吃一塊。那個味道甜絲絲,我現在都忘不了。”
黃桃罐頭好吃嗎?
放在上輩子顧莞寧去超市都不一定能找到,找到了也沒有買下來的衝動。
但是在這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在連續吃了一個多月的稀粥窩窩頭之後,哪怕往嘴裏放了兩塊臘肉丁,顧莞寧聽着也快要饞哭了。
柴瑞雲得意一笑,“我就不一樣了,我老家在南方,周郊的縣城就有果林,逢季能吃新鮮的。”
“我娘每年都要腌些梅子,酸酸甜甜的,真想讓你們嘗嘗。”
可惜東西從老家寄來北江省怕是要臭了。
顧莞寧把兩個饅頭和一盒菜吃得乾乾淨淨,吃完飯喝一杯紅糖水,天黑以後就立馬爬上炕睡覺。
大隊只有大隊部抻了一根電線,一年到頭交上去的電費都不夠買斤豬肉的。烏漆嘛黑的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大家只能老實睡覺。
顧莞寧把軍大衣蓋在棉被上,躺下后拿衣領遮住半張臉,主要是為了遮住耳朵。
簡陋的房子經常掉土坷垃,蓋房用的泥里混着乾草,說不定就生了蟲子,顧莞寧不敢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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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就是公社的集市,顧莞寧要和趙紅英柴瑞雲搭隊裏的拖拉機去縣城。不好讓人等,三個人起了大早,燜了紅薯稀粥當早飯,簡單吃過後就去了村口。
晨起冷風嗖嗖的,顧莞寧不出意外又裹上了那件保命軍大衣,這軍大衣的口袋還特別深,放錢都不怕掉出去。
出來前顧莞寧帶了兩個雞蛋,一個兜里放一個暖手。
趕巧今天去縣城的只有她們三個知青,拖拉機突突突開過來,趙紅英拉着顧莞寧和柴瑞雲後退讓出地方。
快接近村口時,程硯洲餘光瞥見一件熟悉帶藍色補丁的軍大衣,眸光微滯。
座位一側的凸起坐着程長順,他推推程硯洲,下巴抬高指了指顧莞寧,“老三,那就是顧知青,待會你認認,可別做好事不留名。”
“後面上車。”程硯洲停下拖拉機,目光在顧莞寧身上停頓兩秒。
到他膝蓋的軍大衣在顧知青身上垂到了腳踝,把她整個人都裹了個嚴實,卻鬆鬆垮垮的能再塞個人進去。脖子上也圍了圍巾,只露出額頭和一雙眼睛來。
趙紅英趕緊拉着兩人往後跑。
風太大,灌進鼻子裏難受,顧莞寧兩手扯着圍巾一路小跑。顧莞寧瘦得不成樣子,一跑起來風從底下往上灌。
拖拉機後面的鐵皮擋板垂下來,趙紅英和柴瑞雲挨個蹬着橫杠跳上去。輪到顧莞寧時,她穿得太多,軍大衣又厚又大,試了幾次都沒能爬上去。
程長順一瞅這不行,剛想推推老三叫他去搭把手,扭頭一看座位上人早沒影了。再一扭頭,老三不知道啥時候跳到車廂里,到後頭朝人伸手要把顧知青拉上來。
程長順點了根煙,心裏嘀咕這老三今天腦子還挺靈光。
程硯洲抻着顧知青一隻胳膊,稍一用力沒想到就把人整個提起來一大截。他心道不好,力氣太大顧知青的胳膊容易脫臼。程硯洲只好卸了手上的力道,同時眼疾手快攔住顧知青的腰把人搬上來,放在車廂地面上。
顧莞寧驚魂未定,回頭瞧了眼身後車廂距離地面的高度,足有她半人還高,不由一陣腿軟。剛才要是這位同志撒了手,她掉下去肯定要摔個好歹。
程硯洲鬆開胳膊,扶了一把腿軟的顧知青。
顧莞寧深呼吸幾下冷空氣平靜下來,轉頭要感謝程硯洲,“謝謝這位同志。”
程長順扭頭喊道:“顧知青,他姓程,叫……”
“我姓程,我叫程硯洲。”程硯洲截過大隊長的話頭,想了想又加了半句,“家裏排老三。”
話出口程硯洲就覺得不妥,抿緊嘴角不再多言。
顧莞寧哦哦點頭,“謝謝程同——”話音一頓,她猛地抬頭,烏溜溜的杏眸像閃着光一樣盯着程硯洲,“你是是……是程營長!”
“對!就是他,那天顧知青你溺水就是他救的,後來你吃的葯也是他弄來的。”程長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三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顧莞寧重重點頭,杏眸彎成月牙,“對對對!程營長你可真是個大好人。”說著她彎腰往兜里一陣摸索,最後掏出一個雞蛋,“程營長你吃了沒?”
程硯洲收回手,“吃過。”話音還沒落,他手裏就被塞了個溫熱的雞蛋。
和雞蛋的溫熱形成對比的,是顧知青冷冰冰的指尖。
她還笑着說,“暖手。”
程硯洲:“……”
程硯洲:“我手不冷。”
程硯洲:“你冷,你幫我拿着。”
程硯洲:“暖手。”
程硯洲:“到了公社再給我。”
程長順一口煙差點嗆在嗓子裏。老三今天是咋了,他多清楚這小子的性格,難道這時候不該回一句‘我開車用不上’嗎?
最後由顧莞寧替程營長保管一個雞蛋,順便暖手。顧莞寧想,程營長可真是個好人。
程硯洲回到前面打火,程長順跳下去,圍着這人來迴轉悠眼神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程長順捏着一截煙猛吸一口,看着程硯洲說:“那句話咋說來着?一別三日,換了個人。”
程硯洲面無表情地打着火,拖拉機突突突叫起來,他跳到車頭上坐下,提閘加油開出去。
程長順往後一跳躲那股黑煙。
“長順叔,那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您該多讀些書了。”
淡淡的話隨風傳進程長順耳朵里,他愣了片刻,摳摳耳朵懷疑自己聽錯了。
臭小子,都會擠兌長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