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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一直在響,起伏的電話鈴聲和信息提示音交雜,在姜時念耳邊猶如冰冷混亂的海浪,反覆撞擊耳膜。

意識在吵鬧聲里逐漸恢復過來,她費力睜開眼,瞳仁上覆著一層水光,有點失神地環顧四周,確定自己身在共濟醫院的病房裏。

病床對面就是窗口,素白帘子沒拉,外面夜色陰沉,黑藍雲層壓得很低,厚重堆積在天際,隱隱映着北城夜晚濃稠的燈光。

窗邊牆上掛着一面電子屏,時間顯示晚上八點半。

距離她在自己的生日宴上昏倒,至少過去了兩個小時。

姜時念本能地抬了抬手,感覺到疼,才看到手背上正插着輸液針頭,瓶里的葯還剩一小半。

她全身都是高燒后的酸脹,撐着床慢慢坐起來,用另一隻手拿過手機,恰好一條新的微信進來,點亮了剛剛黑下去的屏幕。

——“時念,這個時候你就別矯情了,裝暈解決不了問題,我先在這邊照應,你冷靜了就趕緊過來,司機在樓下等,別讓你父母和姐姐太難堪。”

發信人是商瑞。

下個月就要跟她正式辦婚禮的未婚夫。

姜時念緊攥住手機,深深吸氣,商瑞的下一條接着跳出來。

——“清醒點,姜家的親生女兒已經回來了,你現在任性不了,北城的圈子就這麼大,今天現場人又多,現在估計人人皆知你只是個替代的養女。”

幾行字在昏暗病房裏毫不留情扎着姜時念的眼睛,幽幽冷光映照下,她眼尾的紅更鮮明。

姜時念掀開被子,剛想直接把針拔了下床,病房門輕聲一響,年輕護士開門進來,看到房間裏的冷清,眼裏露出驚詫。

共濟醫院經常接診北城這些高門權貴們,她在VIP樓層工作兩年,見過姜時念不止一次,知道她是姜家千嬌萬寵的大小姐。

以前姜時念生病住院的時候,來探望的人不斷,商總作為未婚夫更是體貼,時時作陪,很少看她孤身一人。

今天卻反常,姜時念已經高燒到失去意識,除了司機和保姆把人送到之外,竟然就再沒人過來了,連商總都一直沒有出現。

而且剛才還聽同事私底下聊,說最開始保姆給姜時念開的只是普通混住病房,後來不知道是被誰從中攔了,才臨時換到樓上環境和私隱都好的VIP。

病房裏光線不好,護士為了看清輸液的情況,打開頂燈,等她目光落到姜時念身上時,看得愣了幾秒。

姜小姐長得美,只是以往總穿得素凈,愛穿溫婉的旗袍,也不喜歡珠光寶氣,所以即使五官極艷,也顯得內斂溫柔。

但現在她一反常態,身上穿了條裹身的黑色絲絨禮服裙,性感張揚,該露的露着,該包的地方又恰到好處,雪膚紅唇,黑瞳瀲灧,那點病容不止沒把她削弱,反而美得稠艷。

護士屏了屏呼吸,想起在入院登記冊上看到的基本資料,不理解這種大美人怎麼會在生日當天受到冷遇。

姜時念忍着喉嚨的澀疼,輕聲跟護士說:“不用忙了,我自己能處理。”

護士也不好多干涉。

據她所知,姜時念性格溫軟柔順,不會做出格的事,一個人輸液倒沒什麼可擔心的。

護士調好了流速,前腳剛走,姜時念隨即就撕開手上的膠布,果斷拔掉了針頭。

她手腕是抖的,一串鮮紅的血珠溢出來,在細白手背上尤其刺眼。

手機還在此起彼伏地響,姜時念關靜音的前一刻,遠在德國的閨蜜秦梔打來電話,她冰涼的手指停頓幾秒,還是接了。

聽筒里,秦梔失態地拔高聲調:“念念,什麼情況!我電話微信已經快爆了,你還好吧?!”

姜時念密長的睫毛在眼瞼遮出陰影,沒有出聲。

“……所以是真的出事了?!”秦梔起初是在圈子裏的各種微信群看到了消息,緊接着就越來越多人來找她這個閨蜜探問,她實在擔心,“你是領養的倒無所謂——”

她深呼吸一下,忽然爆發:“但現在外面說你只是姜家女兒的替代品,家裏提前跟你商量好了要在今天生日宴上公開親生女兒,結果你為了搶風頭,故意打扮出挑,還在現場裝昏倒博同情?!這些說法傳出來,怎麼可能沒人授意!”

秦梔着急問:“商瑞在你旁邊嗎?!他什麼反應!有護着你吧!”

姜時念抓住床沿,細緻的骨節綳得蒼白。

事情發生沒多久她就失去意識了,對後來的輿論不知情,現在聽秦梔說完,她才反應過來,她可能……是被自己全心全意維護的姜家人設計了。

從六歲進姜家的那天起,她就知道,因為相貌跟姜家走失的女兒姜凝有幾分相似,她被當成慰藉家人的替代品。

她從來沒有因為這個怨憤過,能被養父姜久山從孤兒院裏帶出來,遠離危險,擁有一個家,就等於是給了她新生。

她為此永遠心存感恩,也不會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比如家人的感情和認可。

對於收養她,養母葉婉始終都是冷淡態度,當初姜久山為了撫慰妻子失去女兒的痛苦,才提出找一個相似的小孩兒,碰巧在孤兒院看到了她。

那時陰差陽錯,姜家在收養她之後,並未公開是養女,而是對外宣稱,找回了以前遺失的女兒,為了消災,改名叫姜時念。

兩個孩子年紀相近,五官又像,當時網絡信息也不發達,姜家又低調,所以並沒人懷疑,但養母葉婉卻很快後悔了。

葉婉覺得她的存在,是對親生女兒權益的侵犯,是種褻瀆式的替代,會混淆純粹的母愛。

但姜家最重臉面,話都說出去了,領養手續也辦了,要退掉她已經沒機會。

她那天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膽怯站在裝修奢華的別墅里,恍然意識到剛觸摸到一點的溫暖,被倏然抽離,再也與她無關。

在葉婉態度的影響下,姜久山和哥哥姜煬都開始對她冷淡苛刻,她享有了姜家給予的條件,就必須完全按照姜家對女兒的設想來長大。

她感念收養的恩情,始終滿足着父母哥哥的期望和想像,但葉婉永遠不會對她滿意。

她做得再好,葉婉仍然皺眉看她,最嫌的是她長相,怪她太艷太灼眼,不夠良家,不符合全家人理想中的姜凝。

後來姜家生意想更進一步,需要聯姻助力,父母看上了商家的獨苗兒。

商瑞跟她是高中同學,堅持追她好幾年,她始終沒答應。

但是姜家施壓越來越重,商瑞也確實因為一些事打動了她,她最終點頭同意,認真地想跟商瑞試一試,想有一個穩定的婚姻,有個家。

可她怎麼也想不到,會發生今天的局面。

姜家聲稱給她辦的生日宴,成了她的處刑台。

如果家裏提前告訴她,親生女兒找到了,讓她在宴會上配合,當個反面對照來襯托對方,哪怕要跟她斷絕關係,她都會答應。

但怎麼能隱瞞她,利用她,把她當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工具。

並且那位親生女兒跟她不是陌生人,是她回家跟父母提過幾次的,在電視台里處處針對她的競爭對手。

至於商瑞……

姜時念鬆開手,從床邊站起來,回答秦梔:“我在醫院裏,商瑞沒來,他留在宴會廳,正催我回去。”

秦梔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這算哪門子的未婚夫!這種鴻門宴,你一開始就不應該去!”

姜時念眼睫低垂,自嘲地笑了笑,市電視台當家花旦清透的嗓音,已經啞得輕飄飄。

“我提前跟爸媽說過,我這兩天病了,生日宴能不能不辦,被他們拒絕了,說要借今天的機會,對外宣佈我跟商瑞下個月的婚期,我必須去。”

“我不想讓爸媽和商家為難,所以我——”她抬起頭,一雙桃花眼靡麗清冷,“在他們的安排下,發著高燒,盛裝打扮,穿着我平常根本不會選的裙子,畫著攻擊性強的濃妝,眼睜睜看着他們把女兒牽出來。”

“那位在台里處處看我不順眼的小姐,今天幾乎素顏,白裙子乾乾淨淨,我嘛……”

姜時念笑着搖搖頭。

“我就是個惡毒黑蓮花的樣子,滿臉都寫着心機,活脫脫小說里那種算計家產的惡毒假千金,刺激太大昏倒都像是裝的。”

而她的未婚夫。

曾經信誓旦旦說愛她的商公子,在場面失控的時候,只是低聲扔下一句“你理智點,別作”,就體面地轉過身,走向了姜家父母,和眾人眼中的弱者。

她可憐的,剛找回親生父母,對這個場面手足無措的姐姐。

秦梔已經怒不可遏:“我以前就覺得奇怪,姜家人對你的態度怎麼人前人後兩個樣,要不是碰巧見過我都不信!在外面慈母慈父好哥哥,一到了沒人地方就立馬變臉——”

她越說越意難平:“現在更是絕了,想抬高親女兒,就直接拿你祭天!念念,你被家裏算計成這樣,還要忍着?!”

姜時念剛要說話,突然聽見走廊里有高跟鞋的聲音在鏗鏘靠近,已經到了門外。

方才她一直跟秦梔說話,腦子也混亂,完全沒注意到。

姜時念抿住唇,下意識掛了電話。

下一秒房門就被不客氣地一把拉開,長捲髮的女人懶洋洋摘掉墨鏡,上下打量她兩眼,冷嗤了一聲:“我說什麼來着,就是裝暈,等到這會兒還沒人來看你,坐不住了吧?”

姜時念靜靜問:“商瑞讓你來的?”

“姜時念,都到這份兒上了,你還惦記我弟弟呢?”

商璇唇邊的弧度更涼,慢悠悠往病房裏走了兩步,細鞋跟敲擊在地面上,在晚間的醫院錚錚刺耳。

她揚眉靠近姜時念:“也對,看姜家今天的態度,以後是不會管你了,你不想摔進泥里,當然要死皮賴臉扒着商瑞不放,可惜讓你失望了,他現在正忙着,沒空管你。”

姜時念用力扣着手機,邊緣在手上壓出深深紅痕。

商璇揚眉看她:“不止商瑞沒空,整個姜家,跟姜家有交情的所有人,都顧不上你,你當大小姐的日子到頭了,只是個鳩佔鵲巢的贗品而已,如果我是你,就主動讓位,把這門婚退了,免得更難堪。”

她繼續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們兩家只是聯姻,別談什麼學生時代小孩子過家家的感情,既然你連姜家的女兒都不是了,還打算拿什麼進商家的門?”

商璇做着精緻美甲的手指抬起來,輕蔑刮過姜時念沒有血色的臉頰:“拿你這張臉嗎?”

姜時念還發著燒,能站穩已經不容易,她儘力揮開商璇的手,直視她說:“商小姐不滿意婚事,可以直接跟兩家提,但是我和商瑞的事,我會跟他當面解決,我既然沒進商家的門,就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她不願意跟商璇多爭執,拿起掛在門邊的大衣,努力平靜地往外走。

隨着動作,她手背上的針孔再次溢出紅色。

商璇驚怒地愣了一下,不能置信地深深吸氣。

姜時念以往沒脾氣,性格好得像個假人一樣,不管她明裡暗裏怎麼刺,她都不可能有這種激烈反應。

現在她光環碎了一地,跌落枝頭,全北城的熟人圈子裏都在議論她的狼狽,她反倒敢朝她硬氣?!

商璇臉上掛不住,憤然回過身拽住姜時念的手臂,厲聲問:“你對我什麼態度?摔得一身泥還把自己當天鵝呢?!我告訴你——”

姜時念病着,掙不過商璇的力氣,拉扯間不得不轉身面對她。

商璇一見姜時念濃艷到扎眼的臉,更氣不打一處來,有意把她往後一甩,想讓她從病房門口跌出去,徹底把臉面摔碎。

姜時念還穿着生日宴上的細跟鞋,被推搡之下沒能穩住身體,她想抓住門框,但手指太滑,脫了力。

心在極速凍結。

她哪裏是什麼天鵝。

她可能生來就在泥塘里,從來沒有真正走出去過。

姜時念以為自己會如商璇的意,在整層樓的醫護患者面前鬧出最難看的局面。

但有一隻手,在她要摔下去的時候,忽然撐住了她的後背。

她裙子很薄,那隻手穩定有力,陌生體溫沿着指尖傳導,透過衣料,牢牢壓在她蝴蝶骨上。

疏冷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漫不經心似的:“商小姐要告訴什麼,不如也讓我聽聽。”

商璇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僵在半空,愣愣看着對方半晌,才慌亂肅立,臉色發白地囁嚅出了一聲“沈總”。

遠處護士站聽到了這邊的爭執,有人及時趕過來,等看到門口情景,又不安地站住,沒敢隨便上前。

姜時念額角被冷汗浸濕,她迅速扶着門站好,屏息回過頭。

醫院走廊里燈光亮着,斜對面的病房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開了,男人應該就是從那邊過來,此刻站在她的面前。

他很高,挺拔修長,身形幾乎遮蔽了背後的光線,致使他五官隱匿在淡淡陰影里,看不清神色。

他身上穿最簡潔的白襯衫,就已經足夠矜雅貴重,手臂隨意搭一件黑色大衣,線條分明的指節上勾着個不算大的蛋糕禮盒,冷白緞帶與他膚色極相稱。

姜時念沒有直視他的眼睛,目光放在他利落的下頜線上,腦中都是亂流。

她張了張口,乾澀的“沈總”還沒叫出口,商璇就及時清醒過來,忙搶着說:“不好意思,不知道您也在醫院裏,是我們吵到您了?”

“不是你們。”

男人的語氣很淡,聽不出喜怒,置身事外般望過去。

“是你。”

商璇呼吸一窒,擠出來的笑容徹底凝在臉上。

她再不甘,也看出沈家這位剛繼任的家主好像心情欠佳,動了真格,她倒霉撞上槍口,再說下去恐怕要惹麻煩。

商璇後悔剛才音量太大,惹到了這尊神,隨即又怨到姜時念身上,她毫無臉面地低頭連道了幾句歉,戴上墨鏡匆匆離開病房。

商璇走後還沒過一分鐘,姜時念手機上就收到她警告的信息:“你別得罪沈延非!別給兩家找麻煩!”

姜時念按熄屏幕,才發覺剛才險些摔出去的那一下,把她所剩不多的體力也快耗幹了,但比起這個,眼前的人更讓她高度精神緊張。

她輕聲說:“對不起沈總,打擾你了。”

“還有……”她補充,“謝謝。”

不管出於什麼理由,沈延非確實恰好替她解了圍,否則今天肯定會在醫院鬧大,她不好收場。

沈延非垂眼看她,她睫毛在顫。

他不疾不徐開口:“謝這種空話就免了,姜小姐要是不介意,幫個忙。”

姜時念一怔。

下一刻,男人抬手,那個懸在他勻長指間的蛋糕盒遞了過來,他音質溫涼:“多了個蛋糕,帶着出去不方便,辛苦你幫我處理。”

姜時念還沒決定伸不伸手,那個價值不菲的蛋糕盒就已經被沈延非放在她旁邊的置物台上。

他沒有多留,利落地和姜時念錯身而過,彼此離得最近時,他低下頭短暫注視她,視線有電光火石的相接。

姜時念靠着牆,等他背影消失,附近的醫護都走遠,所有聲音安靜下來,她眼窩才慢慢變紅。

為了不讓情緒崩潰,姜時念盡量轉移注意力,隨手打開了那個蛋糕盒的盒蓋。

裏面的蛋糕上,有一行手寫字體的“生日快樂”。

而字的後面。

是一隻栩栩如生的,純白色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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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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