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過了十點,人聲漸漸地散了,樂隊演奏的曲目也從舞曲換成了悠閑散漫的藍調小調。
應隱泡完了澡,趴在床上接了經紀人麥安言的電話,對方問她玩得怎麼樣。
應隱冷笑一聲:“你是把我賣給宋時璋了?讓我猜猜,是不是宋時璋跟你要我,你說借是能借,但要把阮曳帶上?”
麥安言在電話那頭叫她大小姐、姐姐:“該裝傻時就裝傻,我錯了好不好?你別這麼凶。”
“阮曳有前途,你要捧她我明白,”應隱側了個身,手機貼面,眸光悄寂了下去:“我也還沒過氣呢。”
“說的什麼話!”麥安言狀似急眼,賭咒發誓:“我要是有一點覺得你會過氣未雨綢繆的心思,我明天出門就——”
“算了。”應隱制止住他即將出口的毒誓:“好歹合作了這麼多年,你要應驗了我還得掉幾滴眼淚,麻煩死了。”
麥安言知道她一貫的嘴硬心軟,這麼多年來,要不是拿捏透了她這一點,她這種心高氣傲擅自作主的性格還真不好掌控。他在電話那端笑了幾聲:“我的祖宗,這種宴會你自己不也想去嗎?滿場的豪門,說不定就藏着你的緣份呢?”
應隱無聲地一哂,假惺惺嬌兮兮地說:“那就借你吉言。”
她這種時候的嬌不是真的嬌,絕不會使人骨頭一酥,是用來噁心人的。但麥安言這麼多年來,早就練就了不壞之身,這會兒面無表情趁熱打鐵:“那個高定你配合拍一下吧,宋總應該都已經安排好了,攝影師和化妝師就在樓下等着。”
應隱緩緩地從床上坐起身:“你什麼意思?還要官宣?”
宋時璋,是要讓粉絲、影迷、全世界都去八卦她這條裙子是怎麼借出來的嗎?
“剛發佈沒兩周的高定,全球首穿多大的排面?你之前得罪了漫漫,跟她們工作室鬧得這麼僵,時尚資源已經在下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一次可以幫你回血。”
“我不需要。”應隱硬邦邦地回。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娛樂圈開始把時尚資源當作實績,誰解鎖了多少刊封面,誰是今年開季金九,誰一年幾登,都是粉絲吹噓攀比的標杆。
如果是完全跟時尚絕緣的實力派演員,還可以無視這些,但她身上偏偏也沾着流量的屬性,哪怕手握兩座影后,沒穿超季成衣,也還是會被狠狠嘲諷。
“你乖一點。”麥安言敷衍地安撫:“品牌方借出來也是要看返圖的,官方文案都審核好了。”
他這次沒再給應隱鬧脾氣的機會,逕自掛了電話。過了會兒,管家果然來問:“應小姐,您的攝影和化妝團隊……”
應隱兩手插進中,讓上浮的血壓冷靜了兩秒,才語氣如常地說:“讓他們進來吧。”
晚上十點上妝工作算什麼。不算什麼。她拍戲多少個大夜都熬過來了。
打開門的時候,她已經換上了親切的笑容,一如既往:“辛苦你們了,這麼晚。”
三個工作人員,拍照的,打光佈光的,負責妝造的,手裏都提着器材,只能把頭搖成撥浪鼓:“沒有沒有沒有……”
身後跟着庄緹文,小姑娘今晚上是真成她的專員了。應隱對她點了點頭,也不客氣:“阿文,你去跟酒店訂一點宵夜甜品。”
庄緹文很到位地問:“幾位是想吃海鮮燴飯,還是意麵呢?這裏的海鮮燴飯、墨魚汁意麵都很地道,當然,海南雞飯也是不錯的選擇。”
三人點了單,庄緹文便帶着管家下去了。應隱將套房內所有的燈都打開:“我們快事快辦,我這邊化妝,你們那邊同步找地方佈光,怎麼樣?”
攝影師比了個“OK”的手勢,帶着助理去選點佈光。
庄緹文帶着餐點回來時,妝已經化得差不多了,應隱讓他們先吃宵夜再開工。三個人在餐廳里吃得靜悄悄的,為這套房的華麗而咋舌。
應隱坐在陽台邊的椅子上,陽台門被撳開了一道縫,有雨後夜風湧入,風裏隱約浮着環島前散場告別的聲音,和一輛又一輛車子離開的引擎聲。庄緹文想找東西給她禦寒,瞧見羊絨披肩,便抖落開了,“咦”了一聲:“這個香味……”
應隱回過神:“你知道是什麼香水么?”
庄緹文微笑搖搖頭:“不知道,不過我在邵董身上聞到過。”
“邵董?”
“就是商邵,”庄緹文解釋,“一般我們默認商董是指商檠業——就是邵董的父親,其餘人用名字做前綴,方便區分。”
“你對他很了解。”
庄緹文面色一變,但很快地否認:“不,我只是因為在陳董的董事辦,所以略有耳聞。”
能聞出香水味的關係,想必不會很淺。應隱猜出她有所隱瞞,但沒有深究,問:“陳又涵一個月給你開多少?”
庄緹文報了個數,也不高,就是普通專員的薪資。應隱點點頭,剛好攝影師用完餐,兩人便沒了下文。
明星跟奢牌的關係永遠是上下游的,何況是只做高定的高定坊。官宣圖只用四張,但至少得拍個十幾張供選。應隱從客房拍到走廊,繼而下樓。西餐廳已經佈置好了,要營造出那種出行前用餐的chill感。
經過窗口時,窗戶玻璃上凝着露水般的雨,應隱心念一動,對攝影師道:“我們去路燈下拍好不好?”
“但外面有小雨。”攝影師猶豫了一下。
應隱卻已經推開了通往戶外的白色玻璃門:“試試看。”
戶外園林是充沛的熱帶氣息,散尾葵、天堂鳥、旅人蕉高低錯落,欒樹正是花期,可它的花多脆弱,經不起風吹雨打,粉色花瓣糜爛地落了一地。黑色鐵藝路燈高高地懸着,仰頭望,雨絲如同八音水晶球里的落雪。
裙子拖尾被助理抖出了波浪般的層疊感,應隱回眸,在雨中給了攝影師一個眼神。
鏡頭自下而上,閃光燈照亮了她眉眼中的失落和微笑。
攝影師知道這位年輕影后的表現力一向是無可挑剔的,但是今天這份倔強又破碎的傷感,幾近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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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比預想中要更順利,不過半個多小時便收工了。應隱讓庄緹文和管家送工作人員上車。
“你又淋濕了。”庄緹文看着她煙雨朦朧的頭髮:“需不需要喝一點薑湯祛寒?”
“我會安排的。”應隱摘了項鏈,垂下目來:“你去吧。”
項鏈沉甸甸的,滿鑽鑲嵌的兩圈,托着正中一上一下兩顆祖母綠寶石。她掂在手裏,面無表情地看了片刻,衡量着要是把這玩意兒弄丟了,宋時璋會不會把她發配冷宮。
她不敢。她多知好歹。
雨在風中飄着,濕漉漉的磚石小路被照得閃亮,像灑了金。茂盛的綠植半島后,傳來一道低沉的男聲。
“我沒空見她。”
聲音太動聽了,因而不給人認錯的可能。
高跟鞋磕噠一聲停住了。應隱遲疑,不知道該走還是該原地不動時,聽到男人靜默片刻后的一聲:“應小姐。”
應隱只能走過去,路燈下,商邵撐着一把黑傘,另一手掌着手機,顯然正在打電話。
幾步路的距離,商邵對電話那端說了個“稍等”,邊走到應隱跟前。傘檐遮過了應隱頭頂,商邵低頭看她髒兮兮的裙子拖尾和細高跟鞋:“怎麼每次都這麼狼狽?”
他語氣自然平淡,是一種漫不經心的詢問,好像兩人熟識已久。
分明沒有多餘的情緒的,也許他關心下屬時都比這有溫度,但應隱還是被他問得心口一緊。
但商邵並沒有關注她這一瞬間的脆弱,而是回到了電話中。
對面不知說了什麼,應隱聽到商邵勾唇笑了一下,“是么?她要結婚了?代我祝她得償所願。”
好奇怪的祝福,不是祝她幸福,而是祝她得償所願。應隱疑惑了一下,側眸偷睨,發現他雖然是笑的,但眼底全無笑意。
商家太子爺的私事,豈是她能聽的?她識趣地想走開,背上卻被商邵攬了一下。
掌尖的停留點到為止,而且沒有碰到任何肌膚。
他是在攔她。
應隱止住腳步,回眸,商邵的手已經落了,“抱歉,”他先為自己的觸碰致歉,繼而說:“很快結束,我送你回去。”
應隱只好又回到他的傘下,仰頭望着傘檐外雨絲燈暉。
男人重諾,既然承諾了,便果然沒有讓她等太久。
三言兩語結束了電話后,他收了手機,脫下西服遞給應隱。
手裏拿着傘,只靠一隻手脫西服,怎麼想都該是很為難的,但應隱不明白怎麼有人能把這一套動作做得如此慢條斯理,一隻手勻過一隻手,優雅得近乎賞心悅目了。
“不介意的話,可以披着。”商邵低闔眼睫看她,眸底沉靜如墨。
應隱並不覺得冷,但鬼使神差地,她還是抬手接過了,雙手抻開西服,為自己披上。
衣物里襯貼着頸后肌膚,乾燥溫暖,衣領輕輕攏緊,那種潔凈的香水味很淡地瀰漫進鼻尖。
其實她小小地打個噴嚏,就會有數不清的男人為她披衣服擋風。可是他們都如此迫不及待,爭先恐後地,生怕自己脫西服的動作晚了一秒。
也從來沒有人問她一句是否介意。
客人都走了,在此留宿的並不多,整個酒店給人以人去樓空的寂寞清靜。商邵撐着傘,兩人步幅散漫地往回走,高跟鞋的輕磕聲一下很緩慢地跟着另一下。
應隱察覺出身旁男人的心不在焉和煩躁。
也許是剛剛那一通電話所致。
她打破沉默,沒話找話:“商先生怎麼知道是我?”
“你剛剛在這裏拍攝。”
“你看到了?”應隱驚了一下。
“只看了一會。”
應隱不自覺抓緊西裝領,聲音緊着低下去:“你也不出聲……”
聽語氣是在怪他。
一陣風斜過,商邵將傘沖她那邊傾了些,垂眸看她一會兒,還是沉冷語調:“你在怪我?”
應隱的眼睛只敢看路:“不敢。”
商邵抬起一側唇角,氣息裏帶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那絲心不在焉消失了。
又沉默着走了一陣,應隱鼓起勇氣:“商先生,有件事希望你不要誤會。”
商邵淡淡地應:“什麼事?”
“剛剛在客房……我以為是公司的後輩,她找了我兩次……”說得顛三倒四的。應隱語塞:“總而言之,我沒有看貓眼,並不知道是你,所以不是故意……讓你看到那副樣子。”
商邵靜靜地等她說完,明知故問:“哪副樣子?”
應隱為難地抿了下唇。她閉起眼睛,破罐子破摔:“故意要勾引你的樣子!”
商邵是心血來潮逗她,但他沒想到這姑娘裝的時候那麼裝,不想裝的時候又能這麼不裝。他一時間沉默,片刻后,才淡定地說:“應小姐,希望你能知道,只是那種程度的話,是勾引不了我的。”
“希望我能知道?”應隱複述,用疑問句的語氣。
“……”
“……”
她幹嗎嘴這麼快!
“對不起對不起,”應隱低下臉,聲音低而含糊:”沒有說你希望我勾引你的意思……”
商邵瞥她一眼,沒有說話。
完了,應隱滿腦袋大事不妙,她讓太子爺不高興了。
短短的花園小路走到了盡頭,門廊下吊著的南洋風藤編燈灑下昏芒。
應隱絞盡腦汁,也沒想出既得體又順理成章的補救方式。
商邵收了傘,語氣平淡地問:“你是明星,我想應該不方便讓我送你到門口,對么?”
應隱點頭,心裏全是懊惱,臉上全是矜持:“確實是這樣,商少爺不必客氣。”
商邵便送她進電梯,為她按下樓層。
梯門合上,應隱瘦條條的兩臂貼住轎廂,把臉埋了進去。
“嗚……”她是傻女,一副好牌打爛。
電梯沒有上行,反而是叮了一聲,又開了。應隱下意識抬起臉,燈光融融地籠着她沮喪委屈泄氣的臉。
商邵:“……”
默了一息。
“……西服。”
應隱如夢初醒,連忙摘下了,挽了一下,雙手遞過去。
她就是這樣,越是尷尬,越是綳出了大方坦然的姿態,唇角笑容無懈可擊。
電梯再度緩緩合上,慢得應隱心裏度日如年焦灼無比。
她的視線不敢逾矩,禮貌地垂着,眼裏只看到男人修長筆挺的黑色西裝褲。
畫面在慢慢合攏的梯門中變得越來越窄。
忽然間,這幅畫的收攏突兀地停止了,金屬門發出了輕微的震顫聲。
應隱猛然抬頭。
商邵一手掌住門框,看着梯內的人,十分沉穩地問:“披肩,你預備哪一天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