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絲生機
深夜，燈光不滅的實驗室里，秦安國細細對比着今天兩組實驗的數據。
“叩叩。”
“進來。”他頭也不抬地說，黑筆窸窸窣窣地在紙上劃下一道道標記，“注意別碰到我的文件。”
來人握緊了一沓手稿，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幾堆半人高的文件，來到他的身後。
“秦老師。”
秦安國驀地停筆，驚愕地站起身。
“劉同學。”
“老師。”劉妍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噗通一聲跪在他腳邊，“我錯了，老師。”
“你……唉……”
秦安國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抑製劑的出現並不是憑空捏造，而是劉妍在一次偶然的實驗后提出的設想。
當時他對她的設想不置可否，但還是勸她把研究重點病毒特效藥和疫苗試劑上，畢竟喪屍和異種仍然是人類傷亡的首要禍害。
劉妍沒有得到老師的支持，轉而上報給衛生部門尋求資助。
秦安國怒於她僅憑一次實驗數據就大膽行事的學術態度，她也不甘陷入困難重重的特效藥研究，師生兩人產生間隙，交流愈少，終是在一段時間后，衛生部門的批複下來，她被率先掉入軍事醫院進行抑製劑的試驗。
緊接着，獵鷹特戰隊在德明市的任務失敗，寧玉被遣回軍事醫院進行檢查，她在體檢中發現了她胸腔中的異能水晶，由此研究下去，她便成為一眾科學家裏第一個發現西塔蛋白及其喜氧性特徵的研究員。
只是因為西塔蛋白離開身體之後極不穩定，她始終無法直接證明其與異能之間的關係，但西塔蛋白氧化結晶這個發現還是有力證明了異能抑製劑的可能性。
不過，她也沒有預料到上級對抑製劑的需求如此迫切，即使她連同數位同事緊鑼密鼓設計實驗、整理數據，也只能在公投后製作出半成品的抑製劑。
到這裏為止，劉妍猶豫了。
半成品的抑製劑不僅是沒有進行臨床試驗那麼簡單，還具有她篤定存在但不可預知的副作用。
如果明確拒絕提交這類抑製劑的製作方法，她將錯失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甚至可能被迫把手裏的實驗資金和資料轉讓給另一個科研團隊。
可如果她順其自然提交製作方法，她會得到升職、獎金和名譽，至於副作用，她大可以等下一步的實驗資金撥款下來再繼續研究。
於是，劉妍選擇了第二條路。
但她沒想到，後續的實驗資金並未分撥下來，因為她的老師秦安國教授也被掉入軍事醫院屬下的生物基地，開始研究異能者的體質缺陷的問題。
她還記得衛生部門的負責人跟她解釋道，“現在軍隊完成了異能者士兵的整編，正在逐步收回淪陷的喪屍區，他們的進階是目前科研團隊的首要任務，所以體質缺陷的研究迫在眉睫，只能先把抑製劑的後續研究放一放。”
這聽起來既無奈又辛酸，因為喪屍區的大面積淪陷已經使得這個國家的財政入不敷出，而全世界都在面臨末世，沒有誰可以伸出援手買下國債，所以財政部只能勒緊褲腰帶，盡量把資金用在刀刃上。
劉妍明白這個道理，可她心底卻埋下一顆隱秘的炸藥，直到三天前異能者大範圍遊行示威，這顆炸藥終於引爆了。
“老師，我錯了，我這輩子沒有那麼後悔過……”
秦安國長嘆一聲，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這個跪在地上掩面痛哭的學生，一位足夠優秀到令他自豪卻也讓他痛心的學生。
“這個世界變了。”許久之前，他也曾對另一位姑娘如此說道，此時她正躺在重症監護室里奄奄一息，“人們的寬容隨着生存空間的擠壓越來越小，惡意隨着不安的蔓延越來越大，稍有不慎，就會背負一生的罪孽。你覺得你錯了，就儘力去彌補罷。”
“……老師。”劉妍站起來擦了擦淚水，將手札遞給他，“我，我這次來就是想辦法彌補的。”
“這是？”
他本以為紙張里記錄的是抑製劑的改進實驗，但是他沒想到居然是西塔蛋白的同源分裂實驗。
“抑製劑的研究已經是死胡同了，我分析過，要麼解決西塔粒子喜氧性的特點，要麼將氧氣從異能者血管中剝離，不管是哪一個方法在短期內都不可行，但是我在一個月前忽然發現異能因子偶然出現二次複製。”
“再結合寧玉從東原帶回來的資料，我開始嘗試重複刺激蛋白的同源分裂，我發現同源分裂的偶然性會在一種情況下轉變為必然性，那就是血管里流失的變異細胞核無限接近體內西塔蛋白的最高值時，同源分裂立即且必然發生。”
秦安國一頁一頁翻過她的手札，佈滿血絲的雙眼逐漸亮起光彩。
“通俗來說，細胞核損失接近蛋白最高值時，異能者的血液已經流盡，血管里既沒有細胞核，也沒有西塔蛋白。如果生命系異能者此時為他補充生命因子，只會讓他成為異種，而補充異能因子又無力回天。”
“所以，只有一個例外可以讓異能者死裏逃生，那就是他本身就攜帶比西塔蛋白更多的變異細胞核。”
一口氣說了很多，劉妍反而越來越清醒。
“韓雅珊的實驗筆記里提到寧玉的細胞核比蛋白多了百分之二十，更加證實我的猜測。雖然我尚且不知道為何變異細胞核能夠比蛋白的數量更多，但這多出來百分之二十的細胞核很可能就是救回寧玉的關鍵。”
“只要在她發生異化或者徹底流失細胞核之前，想辦法為她注入新的西塔蛋白，同源二次分裂性就會被激活，新生的細胞核會快速與蛋白配對共生，重新回到平衡狀態。”
她的思維越來越快，語速幾乎跟不上大腦的運轉，不得不停頓片刻，說出最為驚駭的結論，“平衡恢復后，二次分裂並且重新配對的西塔蛋白的數量會與變異細胞核保持一致，也就是說，寧玉醒來后，她的西塔蛋白就會比原來多出百分之二十——突破七階，不是沒有可能。”
秦安國騰地站起來，“我現在就去醫院一趟。”
他匆忙整理好桌上的資料，將劉妍的手札放進文件包里，正準備離開時，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你已經足夠優秀。”
“謝謝老師。”她破涕為笑，這段時間沉浸實驗的疲憊和良心的譴責都消散了些許，“如果可以，我想回到您的身邊，繼續跟您學習。”
“當然可以。”
通往第一軍事醫院的路上，秦安國一手開車，一手反反覆復撥打電話。
此時已經是凌晨三點，道路上一片寂靜，而醫院的醫生也大多沉睡夢鄉。
“……老秦你確定？”
“確定確定，馬上趕過來醫院，我快到了，你要是晚了耽誤的就是人命。”
他斯文了一輩子，難得有一次用言語嚇唬好友，還違反交規闖紅燈、單手超速駕駛。
沒辦法，寧玉出事之後，軍事醫院下屬的幾個科研團隊立即被召集起來研究治療方案，他們既要突破生命科學領域的一大難關，也要從死神手裏搶回寧玉的命。
京都的第一場雪還未融化，十分鐘后，他匆忙停車，帶着一身冷氣來到重症監護室外。
呼出的熱氣打在探望的透明隔板上，他抬手擦掉霧氣，盯着病床上渾身泛白的寧玉。
最近的檢查報告顯示，她體內的變異細胞核仍舊自行複製，西塔蛋白也保留極少數量，或許，真的有希望。
“老秦，我看看那本手札。”寧玉的主治醫師之一的韋榮屹也是染了一頭雪花趕來。
“手術室在準備了嗎？”
“我叫我徒弟準備了。”他仔細看了一遍手札，雖然專業不對口，但也看懂了個大概，“這麼說來，只要細胞核和蛋白的比例超過1：1，就有機會進階，只不過，前提是血液里流失的細胞核要無限接近西塔蛋白的原有數量。”
“對，現在寧玉體內還保留多出來的百分之二十的細胞核，而自動複製已經開始，西塔蛋白的二次同源分裂也會出現，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加快這個過程，讓僅剩的異能因子和生命因子恢復平衡，並且修復她的身體。”
韋榮屹揉了揉眉心，“修復心臟，說得簡單。”
這本手札里的實驗結果固然可以證明異能者在血液大量流失之後“起死回生”的可能性，但是寧玉的情況又不是割腕放血，拿一塊紗布包紮完事。
她破損的是最為關鍵的心臟，即使他們通過手術人為地縫合破裂的心室，但她身體的機能已經消失，完全不會自行癒合，直至現在，心臟依舊是破損的狀態，只需要輕輕一擠，大量血液就會從縫隙中滲出。
就算他從醫多年，再次想起寧玉心臟的模樣都會手腳冰涼。
整整四天，人沒有了心臟，沒有了血液流動，所有的器官都停止了，居然還能活過來嗎？
“試一試。”秦安國說，“異能者的變異細胞核再神奇，也逃不過生物的衰老期。我們正常人的細胞在營養充足的情況下，也會在二十八天後死亡。”
“更何況寧玉現在完全沒有營養攝入，四天？十天？一個月？誰也不知道她體內僅剩的細胞核會在什麼時候死去，到那時候，我們後悔也來不及了。”
“老秦，你說得輕鬆。”韋榮屹苦笑一聲，“到時候真把人害死了，我估計連退休金都保不住。”
秦安國嘆氣道，“如果時間允許，我不會在沒有足夠實驗數據的基礎上把這份手札交給你。可是人命關天，我們只有這麼一個辦法，所以必須要大膽些。”
他沉吟了片刻，終是點頭同意了這個想法，“……我去安排生命系異能者。”
老朋友離開后，秦安國坐在長椅上，顫着手緩緩從口袋裏拿出藥瓶，仰頭咽下幾顆。
這一次的手術將會配合生命系異能者刺激寧玉體內的變異細胞核的西塔蛋白的複製，同時為她注入新鮮的血液保持營養的供給，如果順利的話，傍晚便可以完成。
他緩了緩氣息，打開手機備忘錄，上面記錄了他手裏幾個實驗的進展。
“異能者體質缺陷。”
“變異細胞核的額外分裂。”
“西塔粒子體內氧化的排除。”
……
“難啊，難啊……”
安靜的醫院走道里，年過耳順之齡的老人收起手機，拉緊羽絨服的拉鏈，蜷縮着身子，依靠牆壁在長椅上閉眼睡去。
若是有人經過，恐怕都不會想到這位像是忘記回病房的痴呆症患者，就是末世之後頂起華國生命科學研究半壁江山的國之棟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