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我揉了揉酸痛的右肩,緊跟在里梅身後,穿過黑漆漆的灌木叢林,來到一處破敗的院落。
這院落詭譎得很。
院牆老舊得彷彿輕輕一推,就要倒塌。房檐上掛着不少蜘蛛網,推開大門,進裏邊去,院子裏的雜草幾乎漫過腰部,一看就沒人住。
我有些頭皮發麻,跟緊里梅。
穿過長廊,就來到了後院,這裏也儘是雜草。但正前方有一座板房,佔地很大,屋內還點了燈油,亮堂堂的。——這是唯一有人氣的地方。
兩面宿儺估計就在裏面。
“今晚在這休息。”里梅說著,一轉頭,便見我盯着那座板房直看,神情認真,似乎在琢磨些什麼。他壓了壓嘴角,扯住我用以纏發的紅色髮帶,輕輕往他的方向拽了拽。雖然不痛,但我也的確因此回了神,有些茫然地轉頭看他。
里梅撇開視線,丟過來一把冰刃,用命令的口吻說,“你去把院子裏的草割完。割不完,你就等死吧。”
“是……”
我手忙腳亂地去接。
冰刃很涼,我隔着袖子緊緊抱住。
但右肩又酸又沉,疼得我不行,沒一會我就有些抱不住了。
我聽見頭頂傳來聲嗤。
隨即,一隻手伸來,往我右肩隨意一揮。原本酸痛無比的肩膀,一下子就輕鬆了起來。
我微愣,
當即驚喜抬頭。
便看到站在我身前的里梅。
他銀白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身後,面上沒有波瀾,淡淡瞥我一眼,就轉身進了廚房,像是要去為兩面宿儺準備食物。
廚房的門關上。
我還久久沒回神,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
剛才那一瞬間,我還以為五條大人來救我了。
卻沒想到是里梅。
老實說,我的身體一向不好,總會時不時就腰酸背痛、胸悶氣短。每次五條大人來看我,久久盯我一會後,抬手朝我一揮,我身上的不適應就全消失了。
想到這。
我顫顫垂下眼睫,有些感傷。
也不知五條大人現在怎麼樣了,是否無恙?
又什麼時候才能來救我?
我抱着冰刃轉身。
面向庭院。
冰涼的月光冷冷落下,將高過腰部的荒草叢照得陰氣森森。但我卻沒了之前的害怕,對五條大人的思念,和見不着五條大人的悲戚,已佔據了我全部的心。
我想念過去的日子。
想念五條大人送與的那隻雪白兔子;
想念五條大人偶爾撫摸我長發時的溫柔;
想念五條大人像藍寶石一樣的眼眸;
……
我用手背抹了下眼淚,控制好情緒。才靠近院子裏的第一顆草,費勁地用雙手抱着冰刃去割。
但很可惜。
不管我怎麼努力,姿態都顯得很滑稽。
即使右肩好了,我也單手抱不穩冰刃。但如果是兩隻手抱着冰刃去割草的話,草就會隨着刀刃壓過去的力道向下偏,然後就永遠割不到它。
我折騰了不知多久,累得滿頭是汗。
卻只弄下來兩顆草。
還是我用手拔下來的。
我正無奈又喪氣着,忽然聽見一陣嘲笑,“你是在割草還是耍雜技?”
笑聲在很高的位置。
像是屋檐。
我記得這個聲音,是兩面宿儺的。
我只獃滯了一小會,反應過來后,就迅速跪下來,額頭貼着地面,態度恭敬非常。
我記得里梅說過。
敢抬頭看兩面宿儺,就得做好領死的準備。
還好剛才沒抬頭。
見我沒回應,他似感到無趣般‘嘖’了聲,從屋檐上跳下來。
腳步聲傳來,在我跟前停下。
五條大人說過,
兩面宿儺是當今最邪惡的詛咒師……
五條大人還說過,
兩面宿儺,最愛吃的就是女人和小孩……
我愈發瑟瑟發抖起來,腦子裏回放着五條大人與我說兩面宿儺傳聞時的一切場景。忽然,我的左手被抓住。
很寬大的手掌。
很炙熱的溫度。
圈在我手腕上,我被燙得渾身一激,差點甩開。
還好忍住了。
兩面宿儺蹲在我跟前,粗糲的手指摩挲着我手腕上戴着的、那串五條大人送與的藍寶石手鏈,手鏈散發出強烈的光芒,卻連兩面宿儺的手指都未能灼傷。直至最後,那光芒被壓下去,消散。
這一切,我都並未看到。
我的額頭始終緊貼地面,戰慄着不知兩面宿儺靠這麼近要做什麼。直到半晌過去,低啞的嗓音才傳入我耳中:“有趣。”
他攥住我的手腕,將我從地上拉起來,另一隻手伸過來,鉗住我的下巴,抬高。
我被迫看向他。
與他嗜血的眼眸對視,如同被深淵一般的惡念籠罩,呼吸不了,空氣像是凝固了。
兩面宿儺捏着我的臉,左右晃動,隨意打量了下,便漫不經心道,“幾天沒見,你好像更丑了。”
他無趣般鬆開我的臉,“手鏈是六眼給你的?”
我嚇得渾身篩糠,手抖、腿抖,聲音也抖,“是、是的,宿儺大人……”
“哦——”他一副感興趣的樣子,歪着腦袋,嘴角咧着惡劣的笑,“原來是因為這條手鏈呀。”
他大力捏着我的手腕。
很痛。
我疼得眼淚都冒出來。
他卻不管不顧地繼續扯着我的手腕抬高,另一隻手伸出,去撥弄了下那條手鏈上墜下的顆顆藍寶石。寶石相碰,晃動撞出清脆的響聲。他覺得有意思,又撥弄了下:
“那時候這手鏈隨着六眼的咒力耗盡,變得平庸無奇,以至於我沒發現。現在看來,那小子果然沒死嘛,不過他現在也太弱了點。”
聽到五條大人果然沒死,我神情驚喜,眼圈卻毫無預兆地紅了。但這一切都是因為喜極而泣,就連被兩面宿儺抓得生疼的手腕,一時間都沒了感覺。我的內心已經被這道喜訊充斥得滿滿當當。
“這麼高興啊。”兩面宿儺嘴角帶着惡意的弧度,“呵,忽然想起來,真是好奇六眼能不能通過手鏈感知到你死沒死。”
“你好奇嗎?”
“怎麼樣,要不要試試看?”
……
‘要不要試試看?’
……
我臉色霎時變得蒼白,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就在我恐懼得不知該怎麼辦時,一道清冽的少年嗓音自身後傳來——
“大人,飯做好了。”
兩面宿儺目光微頓,捏我手腕的力道鬆了些,沒剛才那麼野蠻了,卻依舊沒放開,他扯着我,悠哉悠哉地朝里梅走去。
但他個子高,腿也長,鬆鬆散散隨便邁出的一步,都需要我踉蹌着緊跟跑兩三下。所以我一路被拉拽得很是狼狽。
廊間。
里梅單膝跪地,態度恭敬地低頭,雙手高舉着木質托盤。
走近后。
一股濃濃的肉香傳來,縈繞在我鼻間。
兩面宿儺右手扯着我,左手則懶洋洋地支着下巴,打量托盤上的瓷碗,裏面是剛煲出來的櫻肉湯,散着誘人的香味。
他饒有興緻地打量了下滿眼驚懼的我,嗓音散漫地問:“你餓嗎?”
我誠惶誠恐:“……不餓。”
他猩紅的眼睛微眯。
我連連改口,弱聲:“餓,妾身餓極了……”
他滿意之至。鬆開我的手,就雙手揣在懷裏,斜斜地倚在廊間的柱子上,目光興趣濃厚地觀賞着我,“那這碗肉就賞你了。”
我有些弄不明白兩面宿儺的葫蘆里在賣什麼葯。
但此刻的處境,不容許我拒絕。
我顫巍巍地端起瓷碗,拿穩湯勺,盛了一口肉湯喝下。
味道很鮮……
但我卻嘗不出是什麼肉。
由於食肉禁令,貴族們常常以食素來彰顯自己的身份地位,覺得吃肉的都是些賣力氣的賤民。即使幼時飢餓難耐,無甚吃食,母親也決不許我辱沒身份。
因此我至多嘗過魚肉,還有上次里梅給的兔肉。
所以當兩面宿儺揶揄着問“知道這是什麼肉嗎?”時,我迷惘又怯生生地搖頭,“妾身不知……”
他嘴角揚揚弧度,興頭很足地一字一頓說:“人、肉。”
這句話,讓我的腦子沸騰起來。
人…人、肉?
我怔怔低頭,看了看瓷碗,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湯勺,不可避免地回憶起剛才喝下肉湯時的口感……
“嘔——”
我感到一陣反胃,噁心又難受。扶住廊柱,就衝著庭院中的荒草叢乾嘔起來。
而我耳邊,則傳來兩面宿儺肆意無比的嘲笑聲,“你就這點能耐嗎?哈哈哈哈哈哈——”
我臉色發白,被噁心得發抖。
……
最後,我也不明白是怎麼結束這一切的,只知道耳邊儘是兩面宿儺的譏嘲狂笑。
等我回過神來,
廊間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後背順着廊柱下滑,癱軟在地上。即使呼吸了很多新鮮空氣,但我總覺得能嗅到那碗肉湯撲面襲來的氣味。
原本還覺得鮮香,
但現在只要一想起來,就遏制不住胸臆間的噁心。
我正頭暈目眩着,
一股力道將我從地上拉起來。
是里梅。
我沒有血色的唇顫了兩下,弱聲:“里梅大人……”
里梅沒應,他端着冷淡的面孔,扯着我往前走。是跟以往別無二致的粗暴動作,但我卻莫名察覺出幾分遷就,里梅的速度好像刻意放緩了,我沒再像過去那樣被拽得跌跌撞撞。
“大人不喜歡廢物,像你這樣嬌生慣養的貴族通常只有被虐殺的份。這次大人願意饒你一命,是你的榮幸,你要感恩戴德,聽到沒有?”說到這,見我臉色愈漸灰暗下來,細弱蚊蚋地說‘聽到了’。他微頓,撇開臉,語氣不太自然,“要想活命,你最好把腦子放聰明點。”
“是……”
里梅沒再說話了,拉着我的胳膊,東拐西拐。
來到前院南角的屋前。
“進去。”他說。
我不明所以,
但還是將屋門推開,走進去。
霎時,我便被滿屋熱騰騰的水霧包裹。
這是個看起來像是下人房的地方,空間狹小,整個屋子擺了個浴桶后,就沒剩下多少地方了。浴桶旁邊的架子上,還放着套嶄新的水藍色和服,以及一雙木屐。
我驚詫,轉頭。
便見里梅擺着張臭臉,將屋門重重關上。
“快洗。”
——門外傳來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