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惡之華
“沃莉絲！”
雅爾默到底也想不透，那群智障矮子究竟為什麼會寧願冒着輻射致命的威脅，也想再次打開庇護所。
但此時他也也沒心情去思考矮人究竟愚蠢到甚麼程度了。
他的妻子……受傷了！
“石頭……你看……”
沃莉絲露出得意的笑容，向丈夫展示自己一塵不染的腹部。
她想向丈夫炫耀，自己成功保護了他們的小月亮。
但那流淌着鮮血的笑容，卻無法讓雅爾默心底升起哪怕一丁點的安心。
這個傻姑娘，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給自己的肚子施加防禦，卻忘了自己如果死去，孩子怎麼也不可能無憂無慮地繼續躺在那光潔的肚皮里。
雅爾默輕撫沃莉絲的臉頰，環顧了半晌混亂不堪的戰場，和死傷慘重的同胞們，不禁有些茫然無措起來。
他開始有些不明白，自己當初選擇留在伊斯坦堡，究竟想要做什麼？
說是為了拯救難民，但他卻為了自己的同胞，害得無數外族人承受輻射之苦。
說是為了拯救同胞，但他卻又為了外族人，害得上千名同胞慘死在自己面前。
如今他連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妻兒都沒能保護好，又何談保護同胞，保護所有人呢？
他這才驚覺到，自己不只是個半吊子的王子、半吊子的長老，更是個不及格的丈夫和父親……
從頭到尾，他似乎就沒有一件事是能做好的。
“殿下……”
虛弱而熟悉的聲音，將雅爾默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普拉絲諾……”
雅爾默面色複雜地，看着這位身受重傷，卻仍執意要單膝跪在自己面前的遊俠將軍。
愣了好半晌后，他緩緩撇開腦袋，低聲說道：“……我從未盡到王子的義務，我當不起你的殿下。”
“呵……咳嘔！”
普拉絲諾輕笑了幾聲，不小心咳出了一大團混着內髒的血沫，但卻只是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確實，您是我這四百年來見過最沒用的王子了，簡直比廢礦中的狗頭人王子都還不如。”
“我……知道，所以……”
她沒打算聽雅爾默的自怨自哀，而是高聲向他質問道：“閉嘴！我就問您，您是不是連王族最基本的義務都給忘了？”
“……保護亞爾夫嘉德的——”
“放屁！”她眼神中充滿了憤怒的火光，聲嘶力竭地朝他吼道：“是亞爾夫海姆！還有中土！”
“別說中土了，我連……”
“還不給我站起來！懦弱的小子！咳咳……”她顧不上再次湧上喉頭的鮮血，再次向自己的王子質問道：“看看你的四周！你難道沒有能做的事情了嗎？”
“……”
他當然有能做的事情，但他很清楚光憑自己的力量，肯定沒辦法拯救所有人。
他只能選擇其中一部份，可他該如何做出這樣的選擇，又憑什麼做出這樣的選擇呢？
而且就算他選擇了，最後的結果又會如他所期望見到的那樣嗎？
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不也是他擅自選擇所導致的惡果嗎？
一直以來，雅爾默都自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也懂得從自己的錯誤中汲取經驗，找到更正確的道路。
但突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過往的每一步，都只是在錯誤上越走越遠時，自然也失去了判別對錯的能力。
此時的他，甚至對自己最初的目的都產生了質疑，更別說再一次做出攸關人命的決斷了。
見雅爾默依舊舉棋不定，普拉絲諾長嘆了口氣：“哈……別發獃了，帶太子妃回去吧！她還有機會，小殿下也還有機會。”
“……”
雅爾默愣愣地點了點頭，抱起陷入昏迷的沃莉絲，便走進了傳送門之中。
目送自己的王子離去后，普拉絲諾眼中熾烈的光彩，終於恢復了平靜。
“你也還有機會啊……”
“Minkonungssonr……Mttevindenflgedeg！”
……
雅爾默渾渾噩噩地按照普拉絲諾的指示，帶着妻子回到了第一庇護所。
儘管摩恩奇菈和歐盟的醫療團隊們，第一時間接手了沃莉絲的治療，但她的狀況依然不容樂觀。
經過初步觀察，共有五顆子彈正面擊中了她，其中兩顆停留在肩胛骨、一顆停留在大腿骨，還有兩顆分別洞穿了她的肺與肝臟。
除此之外，全身還有數十處輕重不一的利刃與鈍器傷害。
雖然嬰兒所在的腹部奇迹似地完好無損，但其他地方的傷勢，即使出現在一位健康強壯的男性身上，也得令經驗最豐富的外科醫生搖頭嘆息。
更遑論一位孕婦了。
雪上加霜的是，過量失血與臟器的重創，使她的體能迅速下降，潛伏在體內的急性放射病抓住這天大的機會，以難以遏止的速度持續加劇，嚴重增加了手術的困難。
醫生們只能讓家屬做好最壞的準備。
而這個噩耗，迫使雅爾默暫忘了庇護所的慘劇。
也暫忘了無數還在等待他幫助的人……
……
與此同時，在失去雅爾默這個唯一的魔力源后，庇護所龐雜的法術效果，並沒有在一瞬間全面罷工……
第一個開始喪失機能的，是本就在超負荷運轉的氧氣生成與空氣循環系統。
密閉的庇護所內，越發稀薄的氧氣，對其內的難民們亮起了第一把屠刀。
等到將近三分之一的人因缺氧而陷入休克或死亡后，餘下的空氣總算足以讓倖存的人苟活下來。
此時，多數活下來的難民甚至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畢竟空氣看不見、摸不着，氧氣匱乏並不是一種能讓人明確察覺到的現象。
他們最多以為這是輻射導致的其中一種癥狀，或者另一種奇奇怪怪的傳染病而已。
但很快，能讓他們切身體會的災難，便應邀而至——冷卻系統開始崩潰了。
庇護所外圍尚存的能量吸收結構，在失去冷卻系統的協調后，讓整座庇護所內部的氣溫以驚人的速度向上攀升。
最高時，甚至一度使氣溫達到了驚人的攝氏五十度。
沒用太久，那些體力較差的人就被活活熱死了。
而高溫亦讓存活下來的人們耗氧量大幅增加，在兩者相輔相成下，有一半左右的難民在此時喪失了性命。這些人中，又有將近四分之一生理機能保持完好的人……重新站起了身來。
剩下的人們想盡辦法逃到了庇護所外圍，一邊徒勞地捶打着面前的法術障壁，一邊在煞魔的屠戮中掙扎求生着。
那道從核能風暴中保護了他們的堅固壁壘，此時卻成了擋在他們與生存之間，最難以逾越的高牆。
而他們在痛苦掙扎的過程中，沒有人會意識到，抵抗能量與粒子防護的效果也漸漸開始消散了。
高劑量的γ射線與一些穿透能力較強的高能粒子，迫不及待地穿透了物理障壁，滲入庇護所之中。
這些能量和物質沒有選擇直接掐斷倖存者們的生機，也沒有阻止煞魔們進逼的步伐。
而是默不作響地，潛伏進所有生物體內。
它們靜靜地、悄悄地，不分對錯、也不辨善惡，如同冰冷的鐘錶般，一個一個地為庇護所內的每一個生者，套上了死亡的頸繩。
幾個小時過去，百不存一的倖存者們驚喜地發現，那些吃人的怪物們已經全死光了，那道堅實而令人絕望的牆壁，也開始逐漸瓦解了！
他們口中感謝着上帝，心中懷抱着希望，迫不及待地逃出了這座載滿死亡的孤島。
卻沒曾想過，自己或許只是落入了另一片充滿絕望的海洋。
遮天蔽日的輻射塵中，他們連自己行進的方向都還未能決定，衰弱至極的身體就擅自中斷了他們的旅途。
就像虔誠的朝聖者一般，他們前仆後繼地倒在了漫無目的的遠征道途。
沒有一人找到自己的終點究竟在哪。
也沒有一人，能帶着自己蒼白的希冀，走出那片漆黑的死海。
……
……
數小時后，被摩恩奇菈與醫生們驅逐到手術室外等待的雅爾默，才猛然想起第二庇護所還留有未完成的事。
然而當他強撐着疲憊不堪的精神回到那裏時，眼前卻只剩那片由他的罪孽所彙集成的海洋……
他就如同受到驚嚇的孩童一般，使勁閉上雙眼，選擇不去注視面前的夢魘。
卻不知夢魘早已深深根植在了他的靈魂中。
……
回到庇護所的雅爾默，失魂落魄地坐在沃莉絲的床邊，絮絮叨叨地自語着。
“我深思熟慮的每一步都是錯誤的！從亞爾夫嘉德一直到伊斯坦堡，沒有一次能得到我想要的結果！”
“每個人都在期待我拯救國家、拯救亞爾夫海姆，別開玩笑了！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得到那種事？”
“我就不該成為什麼狗屁太子、什麼狗屁長老，對我來說那太沉重了！”
“我只想每天在圖書館尋找那些有趣的法術、偶爾偷偷擺弄兩下父王收藏的奇物，假日再拉上沃莉絲去魔影院看上一整天的殭屍劇……這才是我該有的人生！”
“普拉絲諾女士，對不起……你說的機會我看不見……真的看不見……”
普拉絲諾給予他的最後一絲螢火，在他選擇閉上眼的那一刻起，就徹底熄滅了。
“嘿！振作點，雅爾文！”
熟悉的聲音，令雅爾默微微抬起了頭。
不知何時，沃莉絲已經甦醒了過來。
“……醒了？”他毫無生氣地應了一聲。
表情看起來既沒有喜悅，也沒有意外。
畢竟摩恩奇菈已經將沃莉絲大致的情況告訴了他。
“早就醒了，你回來之前我還跟奇菈聊了好半天呢。”她精神抖擻地答道。
雅爾默知道，她的聲音雖然聽起來一如既往地充滿活力，但只不過是因為生命法術為其補充了過量的體力。
在身體和器官都喪失機能的情況下，這些體力只能透過聲音來進行傾瀉。而等到宣洩完畢，就只會留下一具燃燒殆盡的空殼了。
“有時間在這邊唉聲嘆氣，怎麼不去抓住你的機會呢？”沃莉絲歪着頭問道。
“我沒看見你們說的機會在哪。”
雖然沃莉絲正在他的面前，但他雙眼中的倒影，依然還是那片夢魘般的屍海。
“笨石頭，你可真是個笨精靈，你是亞爾夫海姆最聰明的精靈，又不是視力最好的精靈！”沃莉絲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皺起眉頭。
她從雅爾默的反應，已經可以意識到，自己與他真的鑄下了天理難容的罪刑。
但她更清楚的是，此時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與其哭哭啼啼地懺悔，不如想辦法讓雅爾默打起精神。
想辦法告訴尚有機會的他，去彌補兩人共同犯下的過錯。
這樣就算自己走了，他還是能夠抬起頭，一個人堅強地活下去。
“導師說過，機會是一閃即逝的光芒，只會在思考與行動中乍現。”
她使勁抬起自己的手，輕撫在他的肩上，鼓勵道：“看不到，就想辦法去看到！你從小擅長的就是這個，不是嗎？”
“……”
肩上冰冷卻溫柔的觸碰，總算讓雅爾默抬起了頭。
而這次，他終於再次看見了自己深愛的妻子。
“沃莉絲……”
“我一直都在。”她笑容滿面地答道。
“嗯，我看見了。”
與沃莉絲相處了百年時光，雅爾默自然能夠看出她故作輕鬆的原因、看出她鼓勵自己的動機。
看出……她那隱藏在笑靨下，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深沉絕望。
但沃莉絲與他不一樣，那些決定都只是他一個人做出來的、那些計畫也都是他一個人去擬定的。
沃莉絲一直以來的支持，只是不願讓他一個人去承擔而已。
她根本沒有理由要與自己一同背負這些罪名。
此刻他意識到，這是他必須站起來的時候了……不為自己，也必須為她。
去點亮一盞燈火。
絕對不能拉着她，一同溺斃在那片黑暗的海洋之中。
雅爾默小心翼翼地扶起沃莉絲那纖細而脆弱的，像是藝術品般精緻的手，並低頭輕吻了一下。
“謝謝你，沃莉絲……”
看着他眼眸中重新亮起碧藍色的光芒，沃莉絲綻放出了令任何人看見，都能感到溫暖的甜美笑容。
而雅爾默注視着那抹一如往日的笑容，心中卻只有疼惜。
但也正是這份疼惜，使他徹底下定了決心。
因為那是他發誓過，必須用盡一切去守護的笑容。
“我會找到的。沃莉絲，我會找到……我們贖罪的機會！”他輕聲承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