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1 玫瑰

何為美？

若在約書亞浩瀚的數據海洋中搜索這個字,會搜到不同學派關於美的定義，關鍵詞為“和諧”、“神性”、“黃金分割”、“對稱”、“愉悅”等。他的腦海會閃現達文西的《蒙娜麗莎》，莫奈的《日出印象》,斷臂的維納斯,奔騰的尼亞加拉瀑布，嘉里沙博物館裏的人魚……

而現在,他把這些印象通通推翻。

因為,他認為，他已經找到了獨一無二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美。

美給人的所有感受都凝結在眼前的人身上。

剛與人爭吵,主人的臉上神采飛揚,眉飛色舞,音調會略高一些,語速也會稍快。

然後他安靜了下來，坐在暖光里享用自己親手做的午餐。偏長的發垂在眼睫之上，他便抬起雙臂,隨意地將髮絲扎在腦後。薄薄的鏡片後面，他的眼睫低垂，睫毛纖長。他慢條斯理地吃着餐盤裏的食物，濕潤的唇微微開合……

“約書亞,你在想什麼？”

他抬眸,含笑着問。

約書亞被那雙眼盯着,瞬間感到數據過載。

他誠實地回答：“我在想……主人……非常美……比所有人都美。”

主人笑了笑：“我都30了,你該換一個詞,比如英俊、帥氣、成熟。”

約書亞：“主人非常英俊……幫我的時候，特別帥氣成熟，謝謝主人。”

主人又笑了。

讓約書亞也想露出這樣的表情，他的嘴角輕微上揚。

可惜他不擅長模仿表情,會顯得膚淺且拙劣。

在外面吃飯，不好當眾收集味覺數據，於是主人領約書亞去衛生間搜集。

當約書亞的手指碰到主人的唇時，他竟戰慄了一下。

他的動作比往常要慢，比以前還要細緻，離主人的距離也更近。

他的觸感依然麻木，但更讓他感興趣的，是主人的表情。

當他的手指位於起點，主人的表情愜意，渾身放鬆。

可是，當手指滑向兩側，並往內里入侵時，主人會微微眯眼，蹙眉，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觸摸。

他垂於身側的左手動了好幾次，非常想控制主人的後頸，讓他無法後退——

如此放肆、僭越的衝動，與他的忠誠起了衝突，簡直就像是他體內的錯誤程序。

他迅速收回了手指。

盯着手指上的濕潤。

居然，又出現了更加強烈、更加奇怪的error。

——他想要，品嘗，手上的濕潤。

宋曜發現了約書亞有些沉默，有些異常，便問他發生了什麼。

約書亞本該全盤交代。

可是他選擇了隱瞞：“沒有發生任何異常，我只是在處理味覺數據而已。”

他為什麼要隱瞞呢？

因為他害怕，主人會討厭不夠忠誠的他。

所以他必須將那些不忠誠的錯誤程序消殺乾淨。

宋老師看到了約書亞的學習進度。

【恭喜，好感度+5%，總好感度20%。理由：約書亞有了朦朦朧朧的渴望。】

【好感度+3%，總好感度23%。理由：約書亞很關心你。】

*

宋曜希望擴大約書亞的交際面，希望他多交一些朋友，提升自我認知。

三歲以上的仿生人經過測試和匹配，可以在某些領域工作。有他保駕護航，身份也不會是個問題。但是，這個世界上出去工作的仿生人極少，因為，讓仿生人工作，就是賦予他自由。他將有了新的身份，有了收入渠道，能夠見識這個世界，遇到更多的機遇和選擇，這些自由對於主人而言，是種威脅。有人說，因為給了仿生人自由，仿生人發現自己一直都在被壓迫，最後再也無法聽從主人的命令，只想奪回權力。

但宋曜一直相信，通過束縛、操縱對方，通過控制對方的認知，將對方捆綁在身邊的行為，絕對不是愛，而是源於自私的貪慾。所以給對方自由，讓對方成長，是種必要。

宋曜便與約書亞交談，問他願不願意找一份工作。

約書亞對這個世界有好奇，當然願意工作，但他也提出了疑問：“如果我去工作了，陪主人的時間就少了。主人在教我如何去愛，這樣的話……”

宋曜知曉所有風險。

但他說：“最近，每晚我都會翻看愛的教科書，也有所體會。我相信，愛不是一種束縛，而是共同成長和自由選擇。我相信無論你在外面看了多少，還是會回到我的身邊。”

他揉了揉約書亞的發：“而且，我希望你能更加自信一些，有一天能平等地和我站在一起。”

主人又在說約書亞無法理解的話，但是主人耀眼的自信說服了他。

周末，宋曜帶約書亞去做了測試、匹配，填寫了志願。

其實說實話，一開始宋曜只是希望約書亞做一個文職。

但是約書亞的表現太過出彩，尤其武力值極強，最終，約書亞被諾亞特殊救援隊錄用，此救援隊的成員，幾乎都是特殊人群，機械再生人，克隆人，仿生人等。從下周一開始入職。

*

周日，宋曜白天就在犯困。算下來，他已經連續失眠三天了，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他嚴重懷疑宋博士這個人設是不是有什麼童年陰影、心理障礙。

捋了捋宋博士的過去，得出的關鍵詞，就是孤獨、背叛、無人理解。

宋博士含着金鑰匙長大，但家人為了財產爾虞我詐，母親改嫁，父親花天酒地。唯一親近他的兄弟最後也背叛了他，為了錢暗算他。宋博士之所以異地求學，就是為了遠離這家人。後來宋家沒落，而宋博士被諾亞錄用，成為了頂級科學家，更是與宋家劃清了界限。

宋博士現在睡覺依然會害怕被人暗算吧，所以睡不着。畢竟，外面的窮人想殺他，家人也想殺他，他是一個非常孤獨、沒有安全感、容易遭人誤解的人設。

宋曜很無語，他不會一直這麼失眠下去吧？

周日夜晚，宋曜繼續失眠。

約書亞：“主人，我更新了助眠功能，試試吧。”

宋曜點頭。

約書亞：“使用這部分功能，我會侵入您的腦幹，外側膝狀體和枕葉，我會與您一同進入夢境，幫助您進入深沉睡眠。所以我需要權限。請您放心，這項助眠功能對人體沒有傷害，也不會讓人上癮，可以配合心理治療改善失眠狀態。”宋曜：“好，我給你權限。”

約書亞輕輕將宋曜過長的髮絲勾到他的耳後，湊過去，將額頭抵上宋曜的。

宋曜先感到一陣冰涼，然後是熱和麻。

這種電流穿過他的頭皮，順着他的神經末梢湧入大腦。

就連脊椎都在發麻。

下一刻，他好像脫離了軀殼，約書亞拉着他，翱翔在黑暗的世界裏。

宋曜：“我們在哪裏？”

約書亞：“距離地球5200光年之地，獵戶座參宿四和小犬座南河二之間。”

宋曜明白了，兩人身在宇宙，而且這個位置，距離地球非常遠——若一個人擁有光速，也需要5200年才能抵達。可是約書亞卻在剎那間，就讓他在夢境中親眼目睹。

在漆黑的、無窮無盡的世界裏，他看見了璀璨的星星點點。藍紫色的星雲如迷霧在遠處膨脹，扁平的、瑩白色的星系緩緩旋轉。恆星塵埃如冬日的白雪，緩緩墜落。巨大的、幽藍色的氣泡在空中起伏，約書亞說，那些是充滿熱氣體的恆星風泡。

也就是說，他們在孕育恆星之地。

宋曜轉過身，便看到了巨大的殷紅星雲。

那是一朵生長在宇宙中的玫瑰，層層疊疊的花蕊，璀璨的星光。

若只是看到這樣的圖畫，都會感到震撼。更別說親眼目睹，好像抬手，就能觸碰到柔軟的花瓣。

約書亞解釋：“這是玫瑰星雲，呈中心洞狀結構。它的誕生，耗費了數不清的、大質量恆星的壽命，星風和輻射鵰刻了花蕊，它的花瓣，成為了育兒室……”

宋曜沉浸在巨大的審美享受中。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為什麼帶我來看玫瑰星雲？”

約書亞：“因為主人喜歡玫瑰，也喜歡宇宙。我便想讓主人看到宇宙中的玫瑰，現實世界的玫瑰太過脆弱，很快就會枯萎。對比人類的壽命，玫瑰星雲永遠都不會枯萎——幾百萬年以後，哪怕恆星都已隕落，星團依然會保留下來。”

宋曜：“你想送給我，永不凋謝的玫瑰？”

約書亞：“是的主人。主人有教過我，愛一個人，首先要了解他、關心他，將他放在心上。我試着去了解你、關心你，將你放在心上，希望你看了這些，能夠好好入睡。不知道主人是否有平靜下來？”

幾乎立刻聽到了好感度提醒。

【好感度+5%，總好感度28%。理由：這就是約書亞這些天的秘密行動，他在主動為你更新助眠程序。】

宋曜是真的很感動，他感到喉嚨有些酸澀，眼睛竟有些濕潤。

約書亞只是一個仿生機械人，可他卻能夠為主人做到這個地步。

他是個多麼溫柔、多麼惹人喜愛的孩子啊！

宋曜道：“謝謝你，禮物太棒了，所以我還很激動……不過，再過一會兒，我就會平靜下來了。”

他們一起在宇宙漫步，宋曜仰頭，張開雙臂，好似感覺到了星風。

宋曜感覺渾身都放鬆了，那種繃緊的感覺消失了，輕嘆：“在浩瀚的宇宙，確實容易平靜下來，因為人太渺小了，還不如一粒塵埃。”

約書亞卻說得理所當然：“可是主人對我而言，就是整個宇宙。”

宋曜愣了一下：“你說出這樣的話，實在很容易讓人誤會呢。”

約書亞：“誤會什麼？”

宋曜：“誤會你已經愛上我了。”

約書亞：“我的確——”

他還沒說完，已經被宋曜用兩根手指輕輕抵上了嘴唇，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宋曜看着約書亞頭頂上那麼一丁點好感度，自然知道現在離愛還太遠太遠。

宋曜：“你送給我的玫瑰，我收到了，謝謝。所以我打算給你一個回禮。”

在約書亞好奇的目光里。

宋曜的手指穿過約書亞柔軟的發，讓約書亞微微垂頭。

他則湊過去，將柔軟的唇瓣印在約書亞的臉頰上。

約書亞瞪大雙眼：“……主人在做什麼？”

宋曜：“因為你很討人喜歡，所以我親了你。”

約書亞的嘴角在抽搐。

宋曜無奈：“要是開心就笑。”

約書亞：“我……我不會……”

宋曜：“你跟着我學。”

這麼說著，笑容在宋曜的臉上緩緩綻開，玫瑰星雲的光澤打在他白皙的皮膚上，看得約書亞挪不開眼。約書亞也跟着笑——剛開始，十分僵硬，他以為會被主人責備，可是主人臉上的笑意變得更濃了。

宋曜捏捏仿生人的臉：“這不笑得很自然嗎？”

他打了個哈欠：“你這個方法挺見效的，我好像真的困了。”

在宇宙中，人顯得過於渺小，那些煩惱，那些計劃，那些攻略也顯得微不足道。

十分鐘后，宋曜安然地躺在仿生人的腿上入睡。

他們在永不凋謝的玫瑰之中入眠。

漂浮在靜謐、浩瀚的宇宙里。

好像，能一直這樣，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