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好活着
少年抬頭,嗯了一聲。
在微弱的光線中,隱約能看見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探出頭,爬下床榻,向桌子走來。小鼻子嗅了嗅,“是包子!”
少年不置可否,“小妹呢?睡著了?”手裏的動作不停,將包子拿出來,放在油紙包上晾涼。
“剛睡的,沒睡多久。”兩隻圓滾滾的眼睛亮亮的,目不轉睛地盯着還冒着熱氣的包子。
少年看着面前這個妹妹的樣子,不禁無奈地笑了笑,卻也沒出聲說些什麼。
生活在伶仃巷,又是孩子,沒有什麼賺錢的能力,吃飯就成了一個大問題。
伶仃巷裏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都是些老弱病殘,幼婦少孺,能夠果腹,便已是天大的幸福了。又如何去妄想有什麼吃食呢?
能吃就行!
少年也是如此,經常有上頓沒下頓,餓着肚子也是尋常事。
那瘦削小二追趕他時,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那個稀碎的包子,也是實在忍不住,才急急地吃下。
不然實在是餓得受不了了,肚子已經開始有些疼了。
應該是早些年餓得太狠了,落下了胃病。
“把小妹叫起來吧,免得晚上睡不着覺。”少年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現在有得吃,就行了。
“唔~”從床榻處傳來一陣軟軟的夢囈聲,接着,就是一個弱弱的聲音傳來:“是大哥哥回來了嗎?”
“起來吃包子了,吃完了要睡覺再睡。”少年輕輕地笑了一下,拿起一個已經不是很燙的包子遞了出去。
“耶!包子好好次啊!”先前的那個小女孩接過包子,急急地咬了一口,滿足得眼睛都彎了起來,一臉興奮含糊不清地說道。
嘴裏的動作不停。
從床榻上慢慢地飄過來一個小小的身影——之所以說飄,是因為她走的時候,腳步聲輕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跟飄過來沒兩樣。
那是虛弱到一定地步,腳步踩在地上,跟踩在棉花一樣,軟綿綿的,輕飄飄的。
少年看着這個小傢伙,心中不禁一陣震顫,但也只能嘆了口氣,沒說什麼。
正準備拿起一個包子吃的時候,門口突然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敲門聲,又急又猛,一看就是個暴脾氣的。
少年看了一眼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了出來。
少年的二妹見狀,停下了手裏和嘴裏的動作,怔怔地看着少年,兩隻圓滾滾的眼睛裏滿是茫然。
剛剛醒過來的小傢伙還有點暈暈的,搞不清狀況,只是獃獃地坐在椅子上,盯着桌子上的包子看。
少年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拿起油紙包,從中拿出兩個包子放在桌子上,然後轉身向門口走去。
伸出手打開門,一大片光亮撲面而來。
映入眼帘的就是圍在門口的十幾個高大壯漢。
有裸着上身,漏出那健碩的身軀的;有因為打架瞎了一隻眼睛,打着眼罩的;有身材矮小,面容猥瑣的;有滿身刀疤的……
他們來自官府劃分來治理伶仃巷附近的組織,阡陌司。
惡人還需惡人磨。
如果讓一些文文弱弱的官員來治理,恐怕鎮不住那群惡徒。所以官府便組織了一些義勇之士,負責保護伶仃巷以及附近。
少年看了這些人一眼,又轉向為首的那個人。
長得身材高大健碩,虎背熊腰,兩個少年加一起都可能比不上他。面相又不算兇狠,只是嚴肅了些,顯得冷酷。
“鵬哥好,還沒吃飯吧,吃點?”少年雙手捧上油紙包,語氣里滿是尊敬。
鵬哥就是那為首之人。
鵬哥看着少年,又看了看那個油紙包,眉頭微微一皺,沒有伸手去拿,也沒出聲。
這時候鵬哥身後一個渾身黝黑的壯漢大大咧咧地走了上來,“讓我看看這是啥玩意兒?”用粗糙的手指撥開油紙包的口,裏面是還冒着熱氣的包子。壯漢見了,笑嘻嘻地說:“誒,不錯,正好老子餓了,這包子剛好可以對付一口,你小子還挺懂事。”
說著,一隻手就朝着油紙包抓去。
“啪!”“哎呦!”
鵬哥臉色微冷,收回了剛剛抽打壯漢的手,冷冷地從口中吐出了一個音節:“滾!”
繞是以壯漢黝黑的膚色,被鵬哥抽了那一下,也不免泛起了一片赤紅。
可見鵬哥那一下的力度是完全沒收手啊。
壯漢討了個沒趣,悻悻地走了回去,還委屈地癟了癟嘴。
鵬哥抬眼,看了一眼屋內,便是看見了那個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的小傢伙,“不是只有你和你妹妹嗎?那個是誰?”
“是張姨的女兒,張姨半個月前因為肺病走了。我和妹妹商量了一下,就把張姨女兒接了過來。”少年沒有隱瞞。
鵬哥點了點頭,“你倒是和白老太太一樣心善。”
提到白老太太,少年的眼神暗了一下,“奶奶的教導,不能忘。”
“白老太太是個好人,你也一樣,”鵬哥看了看少年,又掃了一眼桌子上,“四個包子,夠吃?”
“足夠了,有的吃就行。”
“你吃倆?”
“我回來的路上吃了,妹妹們一人兩個。”
少年笑了一下,蠟黃的面色讓鵬哥的眉頭更緊了些。拿過油紙包,從裏面拿出兩個包子,放在少年手裏,“都是長身體的時候,拿着。”
見少年還想推脫,鵬哥語氣里多了些嚴厲,“拿着!”
少年這才接了過來。
鵬哥將油紙包隨意地丟給身後的人,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屋內的兩個小傢伙,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醞釀了許久,只能吐出一句:“好好活着。”
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就招呼眾人離開了。
“鵬哥慢走。”少年朝着鵬哥離開的方向躬了一身。見眾人遠去了,少年這才走回屋內,將門關上,鎖好。
屋內又是一片昏暗。
少年走到桌邊,將兩個包子放下,將有些混亂的思緒整理了一下,然後展露笑容:“吃啊,慢慢吃,還有幾個包子呢。”
少年的二妹看着少年有些勉強的笑容,拿起一個包子,塞在少年手裏,“哥,你也吃。”
覺得妹妹的語氣有些悶悶的,少年開口問道:“怎麼了?”
猶豫了一下,將嘴裏的包子咽了,少年二妹開了口:“哥,鵬哥為什麼對咱們這麼好啊?”
她又不是沒見過他們平時的樣子,那叫一個兇惡蠻橫。怎麼對自己家,就這麼……溫和呢?
少年沉默了一下,繼而緩緩開口:“因為奶奶。”
也就是鵬哥口中的白老太太。
原來,這伶仃巷裏有一位聲譽極好的老太太,生平行盡善事,雖無生育,但常常收留被人遺棄的可憐幼童。
少年就是其一。
白老太太還常常盡自己所能,去幫助伶仃巷裏的其他人,今天幫東巷的李家縫補衣服,明天給西巷的王家送些吃的。可以說,整條伶仃巷,白老太太都走過。
老人家的善舉不僅限於那些窮困人家,就連那讓伶仃巷人避之不及的惡徒,老人家見有人有難處,也會出手幫忙。
經常有人會問老人家,為什麼那些人如此兇惡,老人家還要去幫他們?
每當這個時候,白老太太都會笑一笑,然後用一句很平淡的話語回答。
“壞人怎麼了?他們也是小孩啊,也是需要吃飯的,都是在這伶仃巷裏的可憐人,能幫就幫咯。”
鵬哥就是被白老太太救濟過的可憐人之一。
那時候的鵬哥,還沒有現在這麼風光,只是一個小混混。有一次把上頭交代的事情搞砸了,領罰,被打得遍體鱗傷,丟在伶仃巷尾淋雨。
碰巧白老太太路過,見鵬哥奄奄一息,心生不忍。喊來了兩個人,幫忙將鵬哥搬回了家。
在那個陰雨連綿的時節,白老太太每天就是一點稀粥,一點殘羹,有一點是一點地餵給鵬哥。有時候自己都沒吃,將討來的撿來的所有吃食都給鵬哥吃。
就是在白老太太這樣的照顧下,鵬哥慢慢地康復了。
可以說,鵬哥這條命,是白老太太撿回來的,恩同再生父母。也是因此,鵬哥對白老太太異常尊敬。
後來鵬哥洗心革面,加入了阡陌司,做起了保護別人的工作。
白老太太收養少年後,鵬哥也經常來看望老人家,與少年也慢慢熟識了。
少年的名字還是鵬哥起的。
叫白孤。
隨白老太太姓,又是個不知父母的可憐娃,就取個孤字。
一開始白老太太不是很同意這個名字,嫌太過凄苦了,擔心孩子以後命不好。但在鵬哥一番勸說下,才答應了。
名字硬一點,將來生活再難也能挺過去。
而白老太太的那份恩情,鵬哥便是承到了現在。哪怕阡陌司里規矩嚴厲,鵬哥也是十分照顧白孤他們。
只是,白孤和鵬哥心裏都有一個不安的顧慮。
白老太太的那份恩情,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又不肯接受鵬哥日常的物品接濟,吃食又一直不穩定,長期的營養不良讓十六歲的白孤現在只有五尺來高,瘦得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兩多餘的肉。
蠟黃的臉龐,凹陷的眼眶,發白的嘴唇,就這樣一個瘦骨嶙峋,如同大病初癒的人,在伶仃巷這種惡劣的環境下生活,在兩人心中都不免有些擔心。
這傢伙,還能活多久?
是的,連白孤自己都是這麼想的。畢竟自己是什麼樣的身體條件,在怎樣的條件下生活着,自己心裏還是多少有點數的。
而且,阡陌司那邊,鵬哥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阡陌司規矩極嚴,讓鵬哥一直頂着規矩做事,總歸不太好。
鵬哥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頂多久,而白孤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年。
其實鵬哥不止一次想把白孤弄進阡陌司裏面,這樣就算自己偏袒白孤,裏面的人也不好說什麼。
但白孤卻不想拖累鵬哥。
平日裏鵬哥已經夠照顧自己的了,如果自己應了鵬哥的意思,進了阡陌司,自己的生活或許能好過一些,但日後恐怕得依託鵬哥而活了。
白孤不想那樣活着,他想依靠自己而活。
哪怕跟如今一般,看起來一副活不起了的樣子,白孤也情願。
自己打的山泉水,喝起來總歸會甜一些。
白孤手裏捏着個包子,心中思緒混亂。
在這伶仃巷裏,每天都在想着能不能吃上飯,能不能再多看一眼天上的太陽。
家裏三個人都是天生的黃蓮命,苦到骨子裏去了。想去改變,卻無能為力。
只能奢望自己的身體能爭氣一些,能多流連一些日子。
就像鵬哥說的,好好活着。
這四個字,聽起來讓人心安,說起來極其簡單,做起來卻是極難。
真是既可笑,又可悲啊。
這生活,是真他娘的讓人無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