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傅歡愉和商止之間,可以用許多形容詞來概括。
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怎麼會不了解彼此呢,他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人。
商止明白傅歡愉的狡猾,傅歡愉也熟知商止的偽善。
只是傅歡愉也有弄不明白的時候,明明他這樣清楚自己,太明白不過她的伎倆和謊言,卻從來不會拆穿,還樂於配合。
房間的燈已經熄滅,江家園林中的優美夜光淺淺暈染到窗角,借這一縷光,倒也不影響視物。
傅歡愉假裝入睡,其實是在看商止。
恰恰好,他坐在那縷淺色的光暈里,以舒適慵懶的姿勢翻看着一本聖經。
一段光落在他手腕,傅歡愉甚至可以看到那裏的青白血管曲折蜿蜒地爬進黑色襯衣袖口。
他慢慢翻過一頁書,被光染黃的睫毛輕輕垂着,不動聲色顯露冷淡溫柔,摩挲書頁的樣子真像在耐心撫摸姑娘的臉。
傅歡愉忽然突發奇想,也許他對書本和佛珠的喜愛都能比得上世界上任何一個尤物。
想得有些想笑時,倒忽然撞進商止雙眼。
還是熟悉的雲淡風輕,只是比起往日,那雙眼在此刻沁滿如同朦朧黃昏,琥珀色湖泊般叫人捉摸不透的溫柔深淵。
他按了按眼角,單手合上書,雖然仍舊坐在那裏沒有靠近半分,眼神卻已經將她完全鎖牢,一寸寸侵略而來,捕捉到她的唇,略略眯一會眼睛后,笑了,嗓音格外輕啞,“洄洄,睡不着嗎?”
“沒有。”
商止勾着嘴角,眼睛越來越彎,就那樣看着她。
這樣的夜晚,曖昧燈光,哪怕他手握聖經,端方斯文宛如聖父降臨,卻怎麼看都不像個正人君子,倒像個蓄勢待發的衣冠禽獸,慢條斯理地欣賞着獵物虛弱的防備。
所以他笑意更深,輕聲的嘆息像在遺憾。
“真可愛。”
商止放下了聖經,緩慢站起來。
?
傅歡愉拽着被子後退。
這變態要做什麼?
修長身影遮住光,他影子落在傅歡愉臉上,因為逆光,傅歡愉已經看不清商止臉上的表情。
“你幹什麼?”
她對他向來有各種各樣的小脾氣,任何時候不高興,任何時候便發火,當即抓起身邊的枕頭打在他身上。
傳來的只是一聲輕笑,竟意外的享受。
看吧。
他總是這樣縱容,才慣得她無法無天。
商止俯下身時,傅歡愉清晰的聞到了那股凜冷檀香,以及輕柔的呼吸落在鼻尖上。
不靠近,不離開,偏偏停在那裏。
等到傅歡愉足以適應黑暗,能夠看得清昏暗中他俊俏的臉時,他抿起嘴角笑着問:“看得清楚我嗎?”
傅歡愉不明所以:“……看得清。”
“好。”
好什麼好?
哪裏好?
對方懶洋洋的嗓音更低了些,蓄滿笑意:“看清楚,洄洄。”
看什麼?
“我在吻你。”
?
傅歡愉想推開,已經來不及。
她是真想讓所有人都來看看商止的真面目,就是這樣一個溫潤謙和的“好人”,已經迫使她張開嘴,唇舌堵了過來。
傅歡愉用盡蠻力推開,商止跪在床上抱起她,伏在她耳邊笑得顫抖。
“這樣呢,大小姐。”
傅歡愉正氣不打一處來,忽然聽到這個稱呼,有些愣住。
太久了,還是一起上學那會兒,商止喜歡用這個稱呼,多數時候是因為無奈。
這都多少年了。
到底怎麼想的啊,他。
“這樣什麼這樣!你到底在幹什麼?”
“你猜呢?”親夠了,很滿足,商止的聲線便明顯睏倦慵懶起來,慢慢在她耳邊呢喃:“不是很聰明嗎,我的小姐。”
也許吧。
但他們之間需要解釋的又何止今天晚上?
傅歡愉不喜歡浪費時間去思考沒意義的事,清醒是她從小學到大的必修課,又怎麼能因為這忽近忽遠的曖昧而亂掉心神。
就像從前一樣,她假裝着,玩笑着將人推開,撒嬌對他說困,並適當裝出睏乏,不動聲色催促他快滾。
商止眼窩深深沉沉,笑意忽明忽暗。
“嗯。”
他倚在被她推開的位置,躺得愜意,嗓音也倦啞:“我陪你。”
“才不要。”她伸手去推,被商止捉住手腕拉到懷裏,然後是男人溫熱的唇,繾繾綣綣地落在了眉尾處。
他用下巴摩挲她額角,比她還能裝,聲音聽起來像快睡着,懶得沒邊兒。
“是我要。”
傅歡愉動了動,商止的回應是溫柔撫摸她頭髮。
“這是在你家,像什麼樣子。”懷裏的女孩嘀嘀咕咕很不滿意。
商止輕笑笑,手掌移到她臉上,從細膩的臉頰摸到軟唇,來來回回一遍遍撫弄,動作慢慢充滿霸道,“既然知道是我家,就應該知道我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
傅歡愉張嘴狠狠咬住了在自己唇上作弄的手指,倒像是令他感到舒適一般,聽到一聲近乎低喘的笑。
“禽獸!”
那笑聲也就越來越沉,手臂收攏,越將她往懷抱深處壓。
正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傅歡愉曉得他是趕不走的了,同床共枕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索性閉上眼逼自己睡覺。
後背的手掌有節奏地輕拍,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傅歡愉已經快睡着,迷迷糊糊間想起許多年前蘇香下葬那天。
也是個陰雨晚上,她躺在商止懷裏聽他吹口風琴,就那樣發獃,就那樣感受他的體溫,感受他耐心的陪伴。
她忽然問他:“下雨了,媽媽一個人睡在外面,淋到雨會不會感冒?”
商止停下吹口風琴,牽起她出門,臨走的時候帶了一把傘。
“去哪裏?”
“去給你媽媽撐傘。”
於是他們來到墓地。
那裏放着許多蘇香喜歡的百合,被雨不斷捶打,空氣里飄着的淡淡香味都顯得支離破碎。
傅歡愉躺在冰冷的墓碑上努力用臉去貼蘇香遺像,就像襁褓中依賴媽媽的嬰孩。
商止為她們撐傘,自己站在雨幕里渾身濕透。
傅歡愉曾抬頭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漆黑修長的身影,用少年人的身軀為她擋住迎面而來的風雨。
他沒有嘲笑她,沒有勸慰她,只是平靜,寬容,溫柔的陪着她。
入睡前,傅歡愉又在想,如果這個男人不是商止,那該有多好。
**
傅歡愉出現在江家的這一晚,到底還是帶來了或多或少的改變,一向對江玉憂神魂顛倒的傅鴻竟然去睡了書房。
江玉憂不放心,讓信得過的傭人偷偷去瞧過,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看看書而已。
只是她不知道,過去的蘇香有睡前看書的習慣。她會點上雅緻的熏香,泡壺茶,又或是拿出典藏的紅酒,一個人就能在書房呆上很久。
江玉憂和蘇香是不一樣的,她善解人意且風情萬種,蘇香不會那些討人歡心的手段,而是會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笑。
她溫婉賢淑,像一盞泡得剛剛好的菊花茶,香甜而叫人回味。
傅鴻翻着一本畫冊出神,其實他對這些東西沒多少研究,只是想起蘇香也很會畫畫。
他從前偶爾會幫她磨墨,她總是笑吟吟,一雙眼彷彿裝着璀璨星河,有光一般的閃耀動人。
他們那時候,也稱得上幸福。
傅鴻皺着眉合上畫冊,轉頭就看到桌上花瓶里的百合花,愣了愣,叫來外面打掃衛生的傭人,“誰放這兒的?”
“傅小姐送來的。”
“怎麼放這裏?”
傭人局促道:“傅小姐說您會喜歡的,先生別生氣,您不喜歡的話我這就拿出去!”
傅鴻擺了擺手,讓她出去,一個人點支煙,看着花走神。
**
傅歡愉起得比往常要早很多,裝大家閨秀嘛,是得用心點的,她可是專業演員。
商止早就離開了卧室,他有早起念經的習慣。
是的沒錯。
念經。
傅歡愉從前曾嘲笑過他虛偽,但就算虛偽,他也將這個習慣延續了許多年,是有點耐心在身上的。
離開卧室來到正廳,江家人還沒起,傅歡愉果斷去廚房,路上順便和傭人打聽昨晚傅鴻的去處,和預想的差不多,果然沒心思和江玉憂你濃我濃了。
男人都是這樣,沒得到時想得到,得到了就不珍惜,失去后還時不時傷情懷念,搞得自己多深情似的。
傅鴻和江玉憂這樣有手段有風情的女人呆得太久,當然會懷念從前和蘇香的詩情畫意。
“傅歡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剛倒好牛奶,還沒來得及喝,身後就響起江璐不加掩飾的冷嘲熱諷。
傅歡愉唇角微翹,就着三明治喝點牛奶,“那你說說我在想什麼?”
她開始倒第二杯牛奶,身後的腳步聲逼近,忽然將她扯轉過來,“你不就是想離間我們一家三口的關係?我告訴你!少痴人說夢,我爸對我媽的感情可不是死去的蘇香能比的!要恨就恨她沒本事,留不住男人的心!”
傅歡愉扯了扯唇,非但沒生氣,反而將剛倒好的牛奶遞給她,“我沒想破壞什麼,你不用這麼生氣,還沒吃早飯吧,喝點這個,我做的三明治你要吃嗎?”
可她越是這樣笑意吟吟,江璐就越能看清她眼底的嘲弄和挑釁,思考能力下線,瞬間搶過那杯牛奶潑在傅歡愉臉上,也就是傅歡愉閉眼躲牛奶的瞬間,她如願聽到意料當中的悶響。
像重物擊中物體的聲音,沉沉悶悶叫人心頭一震。
看來傅鴻打得夠心狠的呀,要不是看到他過來,傅歡愉怎麼可能乖乖被人潑,裝綠茶誰不會啊。
調整出委屈兮兮模樣睜開眼,看到的卻是身側的年輕男人。
嗯??!!
商止????
江璐錯愕地愣住,獃滯且木然,再加上額頭上顯眼的淤青和腫脹,整個人都充滿着滑稽。她呆愣盯着商止,滿眼不可置信與委屈,倒比傅歡愉裝出來的要真切幾分。
商止慢條斯理放下水杯,眼淡淡一撩,掃過傅歡愉還沒來得及收斂的委屈,眉頭也就跟着皺了皺。
江家人都在門外吃驚的看着這一幕。
傅歡愉不明所以。
所以江璐這傷是商止打的?
他還會打人?
並且是用剛剛念完經,轉完佛珠的手?
商止臉色幽沉,盯着傅歡愉臉上的牛奶,慢慢眯緊眼,“總得賠償點什麼吧。”
這是對江璐說的話,但他看着傅歡愉,取下自己的領帶為她擦臉。
她臉很小,在他掌心裏更顯嬌嫩,他擦得很輕很輕,明明眼神那麼沉,可誰都能看得出他的疼惜。
擦完后,他捧起傅歡愉的臉仔細查看,確認沒有任何狼狽的痕迹,輕聲細語問她:“洄洄喜歡江璐什麼東西?資源怎麼樣?”
江璐顯而易見的慌了:“表哥!你不能這樣!”
商止不予理會,親着傅歡愉帶奶味兒的臉,輕而淺,那般疼愛。
“我給你。”
傅歡愉可不是什麼矯情怪,好資源不要白不要,才不管粉圈怎麼想,她本來就壞,更何況江璐的任何東西她都想搶。
“全都要!”
商止笑了一聲,取下領帶慢悠悠塞進傅歡愉的手心裏,再抬眼,眉眼彷彿沁了風月一般細膩而柔軟。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