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多變（中）
兩隻信鴿一前一後從林樂曦的維桑院出去，分別飛往不同的一南一北兩個相反的方向。它們的方向彰示着它們要去的目的地。
揚州林樂旭的院子裏頭廊下專為信鴿而設的地方今日多了一隻乳白色的鴿子。
“爺，有消息。”長庚從信鴿腳下取了竹筒過來。
林樂旭皺着眉頭將上頭的字看完，字跡是熟悉的字跡，只是這上頭的內容卻是……“父親可曾得到消息？”
長庚搖頭：“這是姑娘放出來的信鴿，想來消息還不曾傳回來。連太太那邊出去報信的人也沒有回來，自然是不知曉的。可若是天家有意或是殿下有意，那得另說了。”
聞立哲的性子林樂旭大抵知道一些，這一封聖旨賜婚由來蹊蹺，雖是定下了林家與他之間的姻親關係，可穿針引線的還是江南之事，至少現在他不會這般魯莽行事。
“走，去見父親。”林樂旭思之再三，總還是要告訴林如海的。
“諾。”
林如海在外書房，剛接到天昊帝的密報，說的還是調查甄家之事。此次江南清查甄家牽涉不深，天昊帝想要的東西不見蹤影。耐心不多了，天昊帝着急了。
林毅看着書房內頻頻嘆氣的林如海，再看看一直站在門口不動的大少爺林樂旭。長嘆一聲，抬手扣門稟報：“老爺，少爺來了。”
“樂旭？！”林如海抬頭便看見了門口一直安靜候着的人。
雲白軟綢闊袖雲紋蘭花滾邊長衫，天藍綢褲，一身的素凈清爽，讓十幾歲的少年身姿挺拔如矗立雪松，氣質漠然，倒是有翩翩少年郎的模樣。
林樂旭不知都中狀況，林樂曦來信素來都是揀要緊的說。語言凝練，簡明扼要。省去了許多繁枝末節，那些事情的經過一筆帶過。林樂旭知道，這是他阿姐不欲他知曉自己在其中的扮演的角色。可是，阿姐啊，弟弟從來都是支持阿姐的啊。不然，他也毋須做了那些準備，只為了以防萬一。防着他阿姐目標失敗，叫人發覺林家嫡長女在其中有些企圖。
“父親。”林樂旭吸氣，鎮住心內的所有情緒，面上淡淡的，拱手作揖。
林如海放下手裏的書卷，好整以暇的看着：“難得你肯主動過來外書房尋我。說說，遇着何事了。”
林樂旭用正楷重新謄寫了一遍林樂曦的字條，方才帶來給林如海看：“卓大人將奏疏遞了上去，天家便給了殿下與阿姐賜婚聖旨，說是褒獎父親在江南一事中出的力，不知父親可知曉其中緣由。”
林如海聞言一愣，都中給了賜婚，這密旨卻不言一字一句……
“天家並未告知於我，密信為甄家賬簿。賜婚之事我確是不知。”林如海眉頭一皺，向林樂旭透露天昊帝的密信。
他不怕林樂旭知道天昊帝給了他密信，也不怕林樂旭從中窺測到江南與都中與天家的秘密連接。不知從何時開始，林如海對自己的一雙長女長子有了自己也不知道的信任。他心中永遠有自己的衡量，有些事他知道，卻不願說也不願管，相信總會有人幫他把事情收拾乾淨利落，不叫人抓着一點兒把柄。
如今天昊帝一面給了林樂曦賜婚旨意，一面又密信林如海要他想法子拿着甄家的賬簿。呵……天家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林樂旭嘆氣：“甄家長子如今在都中，三子在外經商，聞說也要定居都中了。金陵只剩了個只知吃喝玩樂的四子。要想拿賬簿，不拿。可要想繞過都中殿下們的眼線卻是難事。若是阿姐知道這樁婚事不過是天家對林家忠誠的試探，她成了這局棋盤上能制衡多人的籌碼，怕是要氣狠了。”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咱們不都是天家的棋子么。”林如海在自己接受這個燙手山芋來揚州時便知道這結局了，倒是沒料到幾年過去了，天家的心又小了那幾分。
林樂旭放在腿側的手握成拳，緊緊攥着。
他不甘！不甘自己被他阿姐護在身後，讓他對於如今局面知之甚少。不甘林如海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將林樂曦推到了前頭。不甘林家如今陷在天家局裏如此被動！m.
“阿姐的及笄禮不是快了，怎麼著也得快些回去了。”林樂旭思緒轉了又轉，有了主意。
林如海將書卷重重扔在了面前的桌案上，沉聲道：“小子，三思而後行。”
“我有分寸。”林樂旭伸手，將看過的字條拿了回來，“橫豎遲早是要回都中的，難不成還得讓阿姐！的及笄禮倉促遷就？！便是天家，也不該讓阿姐這般簡易過去，失了顏面。還有舅舅家……”
提到曲家，林如海面色黑沉如水，聲音也不自覺拔高了些：“林樂旭！”
林樂旭收聲，靜默着直視林如海的眼睛，他想看看，這人的腦子裏心裏到底裝的什麼。
“你在害怕，對嗎。”林樂旭有些看明白了，語氣也逐漸肯定淡漠，他便知道，那些事情當真哪有這般簡單，“當年的事想來有好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可真是好奇，若是有一天，這些秘密被阿姐親手揭開，會是怎樣的一副情狀。父親，我提前祝願您的仕途當真能如您當年所願那般一帆風順。樂旭告退。”
十五歲的官宦子弟如今已是舉人，功名在身，得名師教導，眼界不同以往。不說不問不代表他不知，只是時機未到，不能說不能問罷了。林樂旭並不是懵懂小孩，林樂曦護他護得緊，可該教誨的從來不會耽擱。在林樂曦看來，那是她弟弟，親弟弟。所謂長姐如母，曲文君遭遇變故，林如海一門心思撲在前程上，對於賈敏，哪裏能談得上真正放心呢。身為長姐，林樂曦自然而然地將照顧教導弟弟的責任攬在了自個兒身上。
從來了揚州，林姚氏帶她拜訪林淮氏，便是想要通過林淮氏的關係了解姑蘇書院的各位教書先生，想着讓林樂旭多知道些各位先生的脾性，將來倘若有幸能考入這天下聞名的姑蘇書院，自然是好事。
不讓他知曉太多都中世家算計，是想着自己的佈局乃是為了祖母，想着要給祖母出口惡氣。在揚州這幾年，林樂旭多數時間都留在蘇州求學，甚少回來，后宅院裏的那些婦人彎繞詭計接觸不多。賈敏又生了林樂昀，也算是有了兒子傍身，將來林家財產紛爭總是不可避免。可林樂昀與林樂旭年紀相差實在不少，便是要爭，一個林樂曦壓在上頭，賈敏總要顧慮得多些，顧忌得多些。
因此，林樂曦放心讓林樂旭在蘇州安心念書。一門心思皆放在書本子上頭，看得明白人心，曉得如何防備惡意，能夠護着自身安危便是林樂曦在出嫁前對林樂旭最大的要求。即便是否能金榜題名，林樂曦也不強求。
林樂旭爭氣不假，可他在蘇州這些年的成長也並非空穴來風。蘇州林氏仗着林如海的名頭在蘇州一帶混跡已久，林如海是否是保護傘兩說，林樂旭受到牽連是自然的。林城夫妻倆是林姚氏指派的不假，林樂旭有服人之能，能讓林城倆口子心悅誠服、死心塌地跟在身邊，自然也是有他的本事。他有意減少消息傳往揚州，不欲他阿姐為那些不值得的人煩心。林樂曦便是明白他報喜不報憂，說上無數回，也不見他改變，功課長進，人精神也好，方才不多管，只是叮囑人多留心罷了。
林樂曦不叫他知道，他就按着他阿姐的意思，不問不說。暗地裏卻通過林城家的打聽，即使消息寥寥無幾，管窺蠡測，他也能自己拼拼湊湊大概知曉來龍去脈。他在林樂曦跟前向來是乖巧的，會藏起稜角避開鋒芒不叫林樂曦發覺他身上的刺。在林如海面前卻是桀驁不馴的叛逆那一面，身為嫡長子，學業有成，功名加身，待人接物自成一派，這是個合格的繼承人。在賈敏前頭又是一副冷淡不問世事的清高不好打交道的，穩重自持卻不會按着你的路數出招，讓你摸不透他到底是個怎樣的性子。
“這小子是看準了我會讓他接班，有恃無恐、肆無忌憚。”林如海長嘆一聲，對着林毅道。
林毅臉上掛着似有若無的笑容：“公子年紀尚輕，不明白家主的良苦用心。等日子長了，接觸了那些迎來送往，思索得多了，便能漸漸明白了。”
林如海苦笑着搖頭：“這小子的性子隨了他母親，不撞南牆不回頭不死心。再說當初文君之事我確難辭其咎，他們姐弟倆記恨我，是自然的。總好過沉淪舊事不看前路。”
“可是家主，太太也有自己的打算。二公子年紀雖小，可聰明勁兒卻是隨了老爺。何況，還有榮國府的老太太在後頭出主意呢。奴聽說，那位老太太還是打着讓二小姐嫁進去的主意。大小姐來來回回擋下了不少，奈何總是親戚，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誰知道結果呢。”林毅家的從都中回來之後便將林樂曦交代盡數告訴了自家丈夫，要杜絕這事兒，便要從源頭入手，林如海便是這源頭。賈敏絕不會與林如海反着來，林樂曦肯定。
林如海冷哼，不屑道：“打量着我不知道這老太太的小心思呢！林家的東西自然是林家人的，外人肖想！”想着想着，越想越來氣，書卷上的字他一個也不曾入眼：“樂曦不是得了天家賜婚么，讓你家那口子過去與太太說一聲，準備準備，讓她帶着幾個孩子回都中去罷。林家嫡長女的及笄禮，怎麼能敷衍了事！”
“諾。”
林毅家的得了令去三希堂見賈敏時，賈敏正哄了林樂昀在院子裏跳百索。大夫說林樂昀在母胎里便有些不足，小時要精心調養，大時身子骨方能強健。原本賈敏仔細呵護着，事事吩咐了養母仔細看護，飲□□心，不叫磕着碰着，似姑娘一般的養着。林樂曦那時還未離開，林樂昀常找了借口去維桑院玩，兩個姐姐和顏悅色、溫柔待人，叫人覺着如沐春風。
維桑院有好大一個院子，還有一口池塘，林樂曦開了三扇朱漆隔扇，在裏頭也能瞧見外頭的情形，以防出了意外。黛玉還會在外頭跟着，林樂曦還特意讓樂姑姑陪侍一旁，林樂昀那時最喜歡的便是去兩個姐姐處玩耍，有時累了便讓黛玉帶着歇在維桑院。賈敏不甚放心，林如海卻格外贊同。一家之主發話，賈敏自然只能隱忍不發，只是對林樂曦越發不耐，連帶着對黛玉也不大喜歡。
賈敏盯的愈緊，後來漸漸去的少了。大夫來看診時說養得太精心反而容易讓身子骨經受不住傷病，不妨讓他出去走走，若是實在不放心，跳百索也好。一月里跳上一百多個，經年累月下來，也好過日日喝葯。這才解了禁。
“太太，老爺身邊的林毅家的來了。”冬青上前通報。染春在林樂曦一行人去都中之後便放出去嫁人了，如今賈敏身邊的得力女使是錦瑟，冬青是後頭提拔上來的。
百蝶穿花金絲窄褃襖，黃色團蝶百花煙霧鳳尾裙遮住腳底的同色繡花鞋。祖母綠水滴形墜子編了個宮絛，長長地垂着，壓在了裙擺上。一頭烏髮梳成隨雲髻，髻上斜插着一支掐銀絲綴珠五尾羽金鳳簪定住了整個髮髻，長長的珍珠流蘇垂至耳垂，隨着頭的動作發出叮叮的響聲。蝴蝶圖案鑲藍寶石花鈿簪戴在另一邊，細碎的陽光落在藍寶石上，閃着亮眼的光。後頭跟着赤金鑲蜜蠟水滴形釵子，發上前前後後又點綴着不少首飾，無一不彰顯着貴氣與華貴。
“這時候她來作什麼？老爺身邊的事處理完了不成。讓她進來。”隨着她將手裏的賬簿隨手扔在桌子上的動作，鎏金水波紋鐲子套在皓腕上，磕在石桌邊緣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林毅家的看了眼臉頰紅紅的二少爺林樂昀，垂眸低頭，屈膝請安問禮：“奴見過太太，給太太請安。”
“咱們常見，這一套虛禮就不必了。”賈敏神色淡淡的，視線放在自己兒子身上，並不看她。
林毅家的也不在意，自林如海點了她一家打理外院的事，賈敏便與她不對付：“這是規矩，禮不可廢。不好長了不好的風氣……”
“好了，有事說事，我沒那閑工夫聽你那一套大道理說辭。”賈敏皺着眉頭打斷，張口閉口的規矩長規矩短，她不耐煩那一套惺惺作態、假模假樣的把式，看得人沒氣也來氣了。
“諾。都中傳來准信，天家賜婚大小姐與十八殿下。旨意已經下了，婚期准內府禮部在大小姐行及笄禮之後擇吉日定準。老爺讓太太收拾準備，先行一步，帶着公子小姐們去都中。大小姐及笄禮，不好家中長輩不在場。說出去，大家臉上不好看。”林毅家的垂眸，沒有將賈敏那些話放在心上。賈敏不耐煩她那一套，她也不耐煩榮國府不將人放在眼裏的囂張行徑。
一樣的奴籍，一樣的下人身份。她好歹也是林如海身邊掌管外院的管事娘子，主子們也就罷了，尊卑有別，那些個女使婆子倒也是心氣兒高的。不問好也就罷了，倒是頤指氣使起來，看着她那指令也是張口就來，毫不避諱她主管外院之事。林家令行禁止、各司其職、各安其事，內院與外院一向裡外分明。內院事不找林顯家的，倒是找上她來了。養的一個個副小姐脾氣，真當自個兒是主子。
“林樂曦賜婚了！”賈敏驚詫之下，有些話不經大腦脫口而出。
林毅家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情緒，斂着眼皮擋去了所思所想，語氣聽着也是一如既往，並無不同情緒波瀾，很是平靜：“旨意已下，邸報上也登了，如何作假。自然是真的。大小姐及笄禮曲家自然不會缺席。”
提及了曲家，賈敏自然明白她這話中意，也知道方才自己莽撞了：“我只是驚詫，天家倒是不走尋常路，這旨意來的這般快，毫無徵兆，叫人有些意外。”
“其實也不算毫無徵兆，”林毅家的笑道，“江南江北之事老爺出力頗多，卓大人不是那等貪功之輩，奏疏里說的清楚，天家嘉獎。說這婚事允諾了許多年了，十八殿下年歲漸長，也不好再拖。”
賈敏敏感的捕捉到了這番話中的其他字眼：“卓大人上奏疏了！”
“事情真相已明，卓大人雷厲風行，早早便寫了奏疏稟明天家。這時間想來天家已經對其中曲折明了了。”
“母親？母親！”賈敏不知想着什麼，神情有些恍惚。林樂昀喚她她也不曾聽見。
“怎的了？”賈敏收斂了情緒，微笑着看向兒子，神情柔和。
林樂昀眼底儘是欣喜之情，連說話聲音都較以往高些：“我聽說阿姐被天家賜婚，是十八殿下正妃了！”
賈敏眼眸沉了沉，臉上卻依舊是笑顏：“是啊，阿姐成了皇家人。樂昀可是高興？”
“自然高興！阿姐那樣好的人值得上最好的！”林樂昀笑得真心實意，似太陽明媚。
賈敏扯了扯嘴角，示意冬青帶着他去後頭歇歇，免得等會子餓了。
“太太在擔心甚？”錦瑟一眼便看出了賈敏對於林樂曦賜婚一事有些別的想法，不然不會是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再不濟也是憤憤不平，多啰嗦幾句罷了。今日卻截然不同，只是沉思。
賈敏搖頭：“你不懂，這事兒，可大可小。不是我與林樂曦之間的私怨，裏頭牽扯了許多樁故事呢。”
錦瑟皺眉，她雖是賴嬤嬤挑出來榮國府送來的陪嫁，可那時她接觸的事也不多，並不知曉裏頭的貓膩。如今聽賈敏這一說，想起來，倒像是有些問題的。
“這些事兒不是還有老爺在呢嘛，老爺自會處理。如今太太的當務之急是收拾行裝去都中，大小姐的生辰是上元佳節，那可是個熱鬧的時候。各處採辦、準備許許多多事情都等着太太定奪呢。”
賈敏冷冷一笑：“你以為咱們這位大小姐會不知道如何安排這些？她搬了一個曲家出來，老爺便沒轍了。推我出去應付，他倒是落得個清凈，麻煩的可不是他！”
“曲家這些年在北境邊塞為天家抵禦外敵，天家一時半會兒收不回來。大小姐又成了十八殿下正妻，曲家不就綁在十八殿下身上了么，想來天家是覺着如此這般，曲家便不會有二心，衷心為主了。”錦瑟道。
對啊！林樂曦綁着曲家，這林樂曦出嫁了，曲家不就跟着跑了么。難不成，天家屬意的竟是十八殿下！
“錦瑟，快！準備筆墨，我要寫信告訴母親！快！”
“諾。”
夜色撩人，深秋的夜晚不亞於冬日的寒涼。夜幕上的點點繁星藉著月亮皎潔的光，照的凡間也格外的澄澈明亮乾淨。
“這是太太給榮國府老太太的信，叫我截下了。”夜色漆黑，正是掩護人最好的時候。一封被紅臘密封的信從一雙纖纖玉手落入了另外一雙纖纖玉手裏，“賜婚一事讓太太有了許多揣測，不知對主上可有幫助？”
掩在假山後頭的人點頭：“主上需要更多的消息，你儘可能的打探。”
“諾。”
“哎！注意自己的安全。若是打探不到也不必強求，好有時間，徐徐圖之。”那人擔心安危，臨走之前叮囑了一句。
送信者微微一笑：“我心中有數，不會暴露自己的也不會給主上添麻煩的。”
兩人環顧四周，謹慎離開卻一葉障目，沒發現假山正對着的梧桐樹下利用陰影隱蔽自己身影的人以及那露出來的天藍綢褲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