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湮水的孤兒
第二天唐琇回到法會所的時候，茴香和蘇葉都在。
昨天她到底還是沒能回得來，李櫬否決了她坐船的想法，認為天黑之後乘坐私人運營的小船並不安全，因此他提議在他那裏住一晚，這也是唐琇第一次到訪誓言騎士在中心區的住所——由於是團內統一提供的房間，因此隔音效果並不如一般的建築，唐琇跟着李櫬在走在灰撲撲的走廊上，不斷迎面遇到和李櫬一樣全身黑衣、表情嚴肅的騎士，他們有男有女，全都互相沉默着點頭示意。
李櫬的房間在走廊的最東頭，裏面的陳設極其簡單，除了維持生活必須的物件沒有其他任何裝飾品，由於沒有獨立的盥洗室，唐琇只能去這一層的公共洗漱間，當她拎着小桶走進去的時候，正好和一位高挑的女騎士迎面撞到。
“非常不好意思。”唐琇從地上撿起對方掉落的洗漱用品，女騎士沒有伸手接，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她。
“沒關係，”過了好一會，對方才緩過神來，“您很美。”
面對這種少有的直言不諱的稱讚，唐琇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只能憋出一句害羞的“謝謝”。
“讓您感到為難了嗎？請不要放在心上，”高挑的女騎士友善地笑了，她有一雙淺褐色的眼睛和同色的頭髮，五官相當深邃，“請問一下，您還是單身嗎？”
得到對方“不是”的回答后，女騎士明顯有些失落地離開了。
原來對誓言騎士的刻板印象不完全就是謠傳呀，唐琇站在浴室的水蒸氣里想着，和剛才那位的直接相比，李櫬有時候都顯得過於委婉了。
“丹砂請了一周的假，”茴香給唐琇遞了杯熱茶，“這一周你要多值兩天夜，暫定是後天和大後天。”
“她出什麼事了？”唐琇在桌子邊坐下，今天相較昨天有明顯的降溫，女術士選了離壁爐更近的椅子。
“只是說身體不適，送了一張便條過來。”茴香指了指被關在籠子裏的便條們，“我本來準備下午就去她的住所看看她，但是蘇葉說他正好要去下游買點草藥，探望的工作就麻煩他了。”
茴香看了一眼明顯有些坐立不安的蘇葉，這個沉默寡言的瘦小中年男子一直用右手摩挲着口袋裏的方形物件：“想抽煙的話，請再等一個時辰。”
蘇葉不加掩飾地嘆了口氣，起身去身後的書架上翻找起來。
“你還真是嚴厲啊。”唐琇看着男人從兩本歷史書中拿出一小袋糖。“我恰好認識一個抽了四十年煙的老煙鬼，”茴香恢復了以往沒有幹勁的表情，“這兩年每年逢年過節都要給他燒點紙。”
今天也是例行的連結魔網並觀察，魔網沒有什麼異象，唐琇雖然臉色非常難看，但也沒有再吐出來，中午，三個人一起吃了茴香帶過來的蔥香蛋餅，唐琇開始撰寫本周要提交給總所的彙報文稿，蘇葉則拎着自己造型老舊的手提包告辭了。
“蘇葉和我說了你的情況，”正當唐琇正在頭疼葯怎麼樣讓這周的觀察筆記顯得多一些的時候，茴香突然開口，“明天上午你不用來了，今晚記得把窗戶打開，我會給你一張便條，你明天上午帶束花去那裏看看——記得，一定要帶花。”
“那是——”“你會知道的，”茴香嚴肅地打斷她，“還有一點，看完之後把便條吃掉，決不能讓它碰到火。”
李櫬收拾好房間，正準備去駐守點吃早餐的時候，在走廊上遇到了同樣穿着黑衣的高挑女騎士。
“白焰團長。
”他左手按胸，低下頭行禮。
“你昨天帶你的戀人回來了？”白焰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下屬，她依稀記得對方是寒水的事務官，格鬥技巧非常出色。
“是。”李櫬如實回答。
“早餐取消，”白焰轉身下樓，“立刻來主會議室做會議記錄。”
等到李櫬和白焰走進主會議室的時候，鬍子已經全白的寒水正在吹鬍子瞪眼地和另一位男性團長吵架。
“什麼追加人手！”一隻腳踩在凳子上的老頭高聲說道，“紅袍子自己的人都他媽的在神殿躺着，換我們上去吸魔法污染？”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加強和神殿那邊的合作的話，外城南區的事情會解決得更快——”被寒水噴了一臉唾沫的團長有一張和氣的面孔和入秋後的草坪一般的頭髮，李櫬記得他叫天冬，很明顯這個代號同樣取自某一種草藥。
“你今天和他們合作，明天他們就騎在你頭上拉屎！”寒水吐出一句粗俗的反駁，“你以為紅袍子自己解決不了？你以為他們真的只是需要我們去做‘簡單’的安保工作？你他媽只有三歲？”
“犧牲在我們的生命中是無法避免的，”天冬低聲說，“況且神殿那邊昨天傳來消息，除了一些極度嚴重的傷者，其餘的人都可以治癒，只是需要時間……”
“我會告訴紅袍子，在他們把借走的人送回來之前，我不會再派出哪怕一名騎士！”寒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氣哼哼地坐下。
白焰看了看兩位同僚，面無表情地走到會議桌前方：“清水苗圃一事並非我們今日討論的內容，況且——”
她看了其他四位團長一眼，繼續說道：“騎士團效忠的是湮城，而不是神殿，魔法污染不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術士和祭司才是這一方面的專家，我們會給予有限度的協助，至於具體的工作安排，我會在今天散會之後去和神殿那邊協商——對，我去，寒水團長，你無須瞪着我，你的意見我會帶到的。”
李櫬在會議紀要上寫下今天的日期，在記錄的時候謹慎地去除了自己團長發言裏的髒話，值得慶幸的是，關於團內領養制度是否重啟這一問題的討論進展得很順利，另一位女團長提出應當對有領養意願的騎士的住房和經濟條件做出考察，以保證被領養的孩子有較好的生活，她的提議被全票通過了。
寒水也沒有在之後的會議中有什麼過激的表現，雖然這個光頭老人一直在喉嚨里小聲咀嚼一些咒罵和褻瀆神靈的詞句……
會議結束后，李櫬將整理好的會議記錄交給白焰，而後者只是冷冰冰地點了點頭，他有點摸不着頭腦，不明白為什麼這位很少謀面的女團長看起來如此不待見他。
“她不待見你不是很正常？”返回值守點的路上，寒水騎馬走在自己的政務官旁邊，大聲絮叨着，“她連我都不待見——白焰從小到大都是這個樣子，想當年她才十歲，那個時候我夫人來看我，你知道的，我夫人非常漂亮！黑髮！那個年代流行的大波浪卷！”
年近六十的團長眉飛色舞地說著往事：“當年白焰剛從孤兒院來騎士團不久，寸頭，身上除了一把骨頭那是一點肉都沒有，我夫人來了之後小白焰眼睛都亮啦，跟在她後面跑了好幾天，後來得知是我夫人，直接跑到我跟前提出要決鬥。”
“那您當時和她決鬥了嗎？”李櫬問，寒水夫人的容貌是非常出名的，可惜很早就去世了。
“我哪能欺負一個小屁孩啊？”老人瞪了事務官一眼，責怪對方的遲鈍，“我當時哈哈大笑，對着那個毛栗子腦袋亂搓一通就摟着夫人走了——你看她記恨我到現在！”
值守點位於中心區邊緣的漁隱街，這是誓言騎士團在湮城城區最大的駐點，李櫬拴好自己和團長的馬，發現湮水孤兒院的一小部分孩子們已經到了。
這些孩子站在冬月的院子裏，最高的還沒有到李櫬的手肘，最小的那些還需要孤兒院的嬤嬤抱着，孩子們全都穿着滿是補丁但漿洗得很乾凈的灰色的罩袍，在冷風中像一群縮在一起的鵪鶉。-李櫬知道這些罩袍並不暖和，在有風的天氣里這些過分寬鬆的衣服會在身上像旗幟一樣飄揚——騎士團是湮水孤兒院最大的出資人，即便如此，也只能保證這些孩子有飯吃，有覺睡，不會在十四歲之前因為一點小病就橫死街頭。
“這是其中一些願意加入騎士團的孩子，太小的那些也在這，”帶隊的嬤嬤和寒水說，“五歲以下的孩子還有四個，沒法送到教會學校去，白焰團長說可以暫時待在騎士團，其他的已經有一些在走湮城的領養手續了。”
“這麼快？”寒水臉色變了變，“我記得太小的孩子應該至少還有六十個。”
“神殿那邊上個月提出一些針對領養的優惠政策，三議會已經通過了，而且孤兒院恢復運作之前他們會重新開放‘抽屜’，”年邁的嬤嬤雙手合十，“讚美紅神。”
除了留下來照料的嬤嬤，其他的嬤嬤安靜地離開值守點的院子。“你已經這麼大啦，”帶隊嬤嬤經過李櫬身邊時小聲說到，滿臉皺紋的老人慈祥地捏了捏年輕騎士的手，“真好啊。”
目光膽怯的孩子們被教導騎士們帶去了駐點邊上的訓練場，李櫬看着這些瘦小單薄的背影——他們大多都能順利活到成年之後，然後在漫長的服役生涯中遇到各式各樣的人，再失去各式各樣的人。年輕的誓言騎士聽到自己的團長正在咒罵一些類似於“肯定沒憋什麼好屁”之類的話，突然想到了當年的白焰和自己，曾經瘦弱的孩子現在已經成長為了不一樣的人。
“為了湮城。”騎士在心裏默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