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中心區

第5章-中心區

唐琇回到那間茶館的時候,李櫬正筆直地坐着喝茶,隨茶贈送的糯米點心原封不動地堆在盤子裏——這個傢伙一向不喜歡甜食。

雨已經停了,街上的人比早晨更多了些,唐琇拈起兩個白色的小點心塞進嘴裏,她整個上午只進食了味道詭異且容不得細想的檢視藥劑:“我們出發吧,最近的軌道站台就在下一個路口。”

“搭乘有軌辮車?”李櫬有些意外,“要去很遠的地方嗎?”

“我們去中心區,”唐琇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筆記本,上面有茴香之前推薦的餐廳地址,“大概要兩個小時左右。”

“那你要怎麼回來?”李櫬有些猶豫,“申時就沒有回程的車了。”

“我是個術士,有的是回家的辦法,”唐琇揚了揚眉毛,“別喝啦,車上都沒有廁所的——而且我餓死啦!”

她牽過騎士的手,兩個人穿過人來人往的活水街,進入了寬闊得多的主幹道,與活水街不同,這裏可以容下八輛馬車并行,平整的石板路在年復一年的使用中被磨得發亮。

軌道站台叄-柒,想要去中心區,他們就要在這裏乘坐有軌辮車——茴香有時候簡稱它們為辮子車。湮城是現存的幾個核心城市中規模最大的那個,唐琇居住和生活的地方甚至都不能算非常邊緣,要是再遠一些,就沒有這種相對便利的交通工具可以乘坐了。

一輛被塗成醒目黃色的辮子車叮鈴哐啷地順着軌道開過來,它有三節車廂,在最前方的一節車廂頂部豎起一根純銀的天線,一個精巧的“工”字卡扣和一個空心滑輪將它和同樣銀質的魔網導線連接,這種連接方式的優勢在於減少了天線和導線之間的摩擦,從而降低了損耗和檢修的次數,弊端就是因為接觸面積過小,每輛車的車速和能夠承載的車廂數都是有限的。

辮子車是“神死日”之後被發明的,與依託魔網被點亮的燈不同,它的運行方式靠的是導線內一段“前進”咒文,這是一種相當簡單粗暴的使用方法,但是搭建這段新的導線依然犧牲了兩名術士。

女術士拎起裙擺踏上辮子車的木頭台階,然後心疼地往投幣箱裏扔進十個面值為五的硬幣,她很快相中了一個靠後的窗邊座位。今天車上的乘客並不多,老舊但相對還算乾淨的車廂有些昏暗。

辮子車搖着鈴啟動了,它上頭的魔網導線比一般的銀絲要粗的多,這讓女術士有一種純粹的溫暖感,其實如果除去連結魔網帶來的痛苦,魔法流過神經的感覺本應當就是這樣——想當年她拿到了自己的第一筆津貼,就迫不及待地跳上車漫無目的地坐了一個下午,那時她才二十歲,還是第一次離家。

辮子車開過一個又一個街區,終於在明鏡百貨前向南轉彎,唐琇能感覺到海岸線正在遠離她,她不經常去中心區,雖然李櫬在那裏值守,但是中心區的一切都太昂貴了,建築也過於高大和密集;唯一吸引唐琇的是中心區的舊書店,那裏有時可以撞見“神死日”之前的書籍售賣,雖然同樣很貴,但是卻可以以法會所的名義購買,只是需要事後提交一份兩尺長的研究筆記。

李櫬已經睡著了,女術士知道這個傢伙因為暈車的關係,在封閉的車廂里有一秒入睡的能力,她百無聊賴地看着窗外,發現他們已經駛離了上游區,正在穿過“林間空地”——也就是幾個城區之間建築不那麼密集的地方,往往相關的機構會在這裏設置一些需要較大空間的研究場所。

隨着中心區的臨近,魔網節點的的力量也在逐步增強,唐琇脫掉了外套,她感覺有些過於溫暖了。“神死日”之後,人們已經無力再建造新的大型建築,唯一可以慶幸的是,在魔網節點的庇護之下,現有的建築使用壽命被大大增長,但是魔網也並非萬能的,唐琇默默地想,本身許多術士就因為常年接觸各種施法材料的原因基本上喪失了生育的能力,往後能夠連結到魔網的人只能越來越少。

這無疑是個嚴重的問題,甚至有一位紅神祭司提出應該加大對術士們的補貼和保護,讓他們有生育的能力和意願,而三議會——也就是由法會所總部、誓言騎士團和紅神神殿共同組建的執政機構——對此保持了緘默,曾經的一次學術沙龍中有人認為,三議會已經找到了不通過核准連結使用魔法的方法,這雖然在理論上成立,但是想要投入實踐,註定還要花很多年和無數的人命。

唐琇印象中蘇葉的研究方向和這個稍微沾一點邊,她本人對這個傳言的態度倒是並不樂觀——作為研究魔網歷史及運作方式出生的唐琇比任何人都更清醒地知道術士們連結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龐然大物,那張看不見的網上寄宿着無數從古至今具有毀滅性力量的術士的魂靈,任何招致它們不滿的行為都會承擔不可預估的後果。

這也正是為什麼蘇葉讓她別太擔心,她卻依然憂慮的原因。

清水苗圃暫時是去不了了,唐琇盤算着過幾天給父母寫一封信,看看自己遺忘的那幾天是不是真的回了家;至於那道傷口,她準備有機會去湮水下游問問那些倒賣符咒的年邁術士——這些老人往往和搞自然物信仰的巫醫關係密切。

其實還有最便捷的方法,女術士望着窗外不斷後退的松樹,那就是求助紅神神殿——她知道其中一些祭司感興趣的方向正是靈與肉,在他們的實驗中,靈與肉的剝離和重組都會給被實驗者帶來無法描述的痛苦——很顯然,但凡事情不是無路可退,唐琇都不想和這群人打交道,哪怕一次。

李櫬把唐琇叫醒的時候,太陽已經出來了。

冬月里的陽光是很難得的,唐琇打着哈欠跳下車廂,身上溫暖的感覺逐漸消失了,她重新穿上大衣,時間已經接近未時,女術士覺得自己已經到達了能夠忍受的飢餓的極限,她知道李櫬也差不多,只不過對方可能出於嚴格的自律和某些不必要的禮貌沒有提出來。

中心區比上游區要繁華熱鬧得多,二人路過一家專賣各種玻璃小玩意的店,櫥窗里擺着一排亮晶晶的垂耳兔小雕像。

“深林路七十號……”唐琇看着茴香寫給自己的地址,“應該就在前面了。”

深林路上有不少餐廳,雖然飯點快過了,但是依然有不少人坐在位於室外的桌椅上用餐,讓唐琇感到意外的是,茴香推薦的餐廳非常顯眼,在一眾矯揉做作的店名中那塊被藤蔓和綠葉裝飾的木牌上只寫了四個字:南方菜館。

唐琇的父母都是南方人,等到唐琇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搬到離湮城不遠的海月鎮居住了,在唐琇的記憶里,媽媽有時候會做一些家鄉的特色菜,主要以甜品和湯為主,特點是捨得放糖,這也造成了唐琇對甜食的偏愛。

不過既然是茴香推薦的店,必然不可能只是單純的甜,唐琇和李櫬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她還能清晰地記起茴香一個月前說起這家店時沉醉的表情。

“下午好,需要點什麼嗎?”一個矮胖身材的女侍走到桌邊,輕快地問。

“我想要一隻蜜汁雞,一份蛤蜊燉蛋,一份清炒菜心,”唐琇看着菜單,回憶着茴香的推薦,“再來兩份糙米飯,麻煩您了。”

“需要什麼飲品嗎?”女侍者在點菜本上記下菜名,她有一頭和茴香很像的捲髮。

“我要一杯苦麥酒,給這位先生上一杯松針茶。”唐琇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李櫬,對方的眼神裏帶着一點點出於關心的責怪,但是也並未出言阻止。

南方菜館的裝修維持了和它的招牌一致的特色,這裏種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唐琇認出來其中很多花卉本應存活在更溫暖的地區,卻在湮城的冬月里依舊長勢良好,女術士猜測多半是有林地信仰的人在照料它們。在紅神神殿眼皮子底下搞這些,唐琇喝了一口免費提供的薄荷水,也許這就是燈下黑吧。

菜上的很快,蜜汁雞油亮亮的表皮呈現出讓人喜悅的金紅色,南方菜館將它們切成了適合入口的大小,又在上面澆了一層摻了蜂蜜的醬汁。唐琇吃了一口,突然明白了茴香當時歡天喜地的表情到底是為什麼。

這還真是……女術士幸福地咀嚼着,這還真是……太好吃了……

李櫬吃東西一向看不出表情,但是唐琇能敏銳地感覺到這個不喜歡甜食的傢伙也相當喜歡這道菜——雞肉應該是提前腌制過,唐琇能吃出複雜的香料味,但是這香料味又不至於喧賓奪主,因為屬於雞肉本身的香味也很濃郁,唐琇的廚藝屬於勉勉強強可以充饑的等級,因此無從判斷這道菜具體的做法,只能從薄脆的雞皮和多汁的胸脯肉判斷這道菜絕不是烤熟那麼簡單。

蛤蜊燉蛋和清炒菜心也相繼端了上來,這兩道菜的調味偏清淡,不過蛤蜊肉卻非常新鮮,這意味着菜館需要凌晨前往碼頭購買,對於一家開在中心區的菜館來說,這是相當麻煩的事。

“你休完假回來之後,”李櫬看着猛灌苦麥酒的戀人,突然開口說,“變了很多。”

唐琇愣住了,“你以前都不會在我面前呈現這麼放鬆的樣子,”誓言騎士專註地看着她,“有時候感覺你其實離我很遠。”

這會和我忘掉的那段時間有關嗎?唐琇條件反射地思考着,可是如果有關係的話,我自己也應該能感受到一些不協調,但是李櫬在我心裏的感覺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這個看似木訥實際敏感的傢伙肯定又在瞎猜了,唐琇咽下一口米飯:“我們在一起一年了,人和人的關係是會隨着時間變化的。”

李櫬笑了笑,接下來兩個人都繼續專心對付面前的食物,沒有再說話。

“貴確實有貴的道理。”結完賬后,女術士總結到,這頓飯是基本是她往日一個星期的伙食費,她沒想到中心區連苦麥酒都要翻倍賣給她——雖然酒的品質明顯比活水街上的要好,還加了一片珍貴的檸檬。

“非常好吃。”騎士也做出了精鍊的評價。

已經過了回程最後一班車的發車時間了,兩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有陽光又不用上班的下午很難得,因為常年在法會所那沒有窗戶的大廳待着,唐琇比李櫬蒼白得多,皮膚在光的照映下有些透明;女術士突然停下了腳步,出神地看着櫥窗里的東西。

那是一條項鏈,細小圓潤的珍珠鏈上掛着一枚鑲嵌着深紅色寶石的吊墜,就像一滴從傷口裏滴落的血。

“走吧,”看了一會後,李櫬突然開口,“我買給你。”

“不行。”唐琇看着項鏈下方的價格標籤,果斷地回答,“這麼一點小玩意要四千塊,我回活水街的飾品店,四十塊能買一斤。”

“我給你收拾房間的時候,發現你的斗篷和胸針都不見了,”李櫬認真地說,“我想可能是你不小心弄丟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枚胸針是你唯一比較正式的珠寶,雖然這樣說可能有一點偏見,但是我有時候覺得,女士還是需要有自己的珠寶的。最重要的是,這條項鏈真的很美,我很想看你戴着它。”

他拉着女術士的手,推開了名為“昱”的珠寶店的大門,女術士覺得臉上發燙,心裏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蜷縮了起來。

珠寶店的店面很小,下午最後的陽光從櫥窗和玻璃門外透射進來,讓那些精巧的事物有了某種夢幻的色彩,店內或高或低地用透明的細絲懸挂着純金打造的小金魚,某一個瞬間,這對戀人錯覺自己踏入了一片溫暖昂貴的海。

“兩位有什麼需要嗎?”一名和善端莊的中年婦人在櫃枱後面問,-她面頰紅潤,穿着黑色天鵝絨面料的羊腿袖上衣和刺繡長裙。

“請給我櫥窗里的那條珍珠和紅寶石的項鏈。”誓言騎士開門見山地說。

“那條已經被預定了。”婦人遺憾地笑了笑,“美麗的東西總是很容易走遠。”

“有類似的款式嗎?”李櫬愣了愣,他沒想到會是這樣。

“沒有類似的項鏈了,”婦人搖了搖頭,“不過有一枚戒指,和吊墜寶石是一塊料子上切出來的。”

她從身後的儲物櫃裏拿出一個方正的絨面盒子,在櫃枱上打開——裏面是一枚銀質的戒指,指環部分雕刻着精細的藤蔓花紋,鑲嵌的寶石比那枚吊墜上的要稍大一些,唐琇意識到這並不是普通的紅寶石,她聽見石頭的深處傳來縹緲的嘆息。

“這種石頭,我們叫它‘紅神的心臟’,”婦人微笑着介紹,“我的丈夫在鹼水地的寶石市場遇到的,原本應是一種魔法材料。但這一塊的凈度和顏色都太完美了,由於它本身不會對人造成傷害,我們最終還是選擇買下它。”

“對不起,”唐琇看着盒子上的價簽,六開頭的數字後面還有一串零“我們可能無法購買,它有些過於昂貴了。”

婦人看着年輕的戀人笑了笑:“我可以為你們保留着它,也許哪天你們會改變主意。”

“我需要支付定金嗎?”誓言騎士感到有些意外。

“不必,”婦人垂下眼眸,她的笑容還掛在臉上,卻多了哀傷的味道,“魔法與愛情,這是‘心臟’最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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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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