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白夢

第2章-白夢

法會所的壁爐非常暖和,唐琇縮在一把柔軟的沙發椅上,昏昏沉沉地閱讀《湮城相關區域人祀歷史》,茴香已經離開了,連續的兩周夜班讓這個豐滿的女人抱怨連連,不過她在走之前還是給留守的年輕術士煮了一鍋貽貝,此刻大廳里飄滿貝肉的味道。唐琇就着之前藏在角落裏的甜酒吃了一頓晚飯——茴香對於調味很有自己的一套,她喜愛用多種草藥和香料構建複雜的味道,但這鍋貽貝里只簡單放了蔥姜和鹽。

白天連結魔網的後遺症在酒的催化下慢慢顯現出來,唐琇忍受着沒有規律的頭痛,她指望閱讀能夠讓她忽視這種不適,又不自覺大灌了一口酒。

《湮城相關區域人祀歷史》這本書成書已經有一些年頭了,它是最後一本記載該區域人祀的史書,大概在一百年前,紅神神殿的追隨者陡然增多,之後,許多史學者都默契地對人祀避而不談起來——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紅袍祭司們會舉行獻祭活動,無論是燔祭還是人祀。

對於紅神的信仰和追隨早在“神死日”之前就已開始,這位面目模糊的神在不同地區的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名字——湮城作為紅神信仰的核心區域修建了神殿,但普通人更多是稱呼其為“紅娘娘”,與暮雪城的“白娘娘”對應;最為正式的稱呼是“莫赫”,這是對《焰明錄》中“生命”這個由礿語寫就的詞語發音的推測。

《焰明錄》是紅教的核心文本,準確來說,它的上半本是核心文本,在紅神神殿的官方說法中,這本書的原本已經失傳,下半本也沒有抄版流傳下來。流傳下來的文本中記載,紅神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神,祂殺死了自己的其他兄弟姐妹后,因為畏懼永生的寂寞而創造了當下的世界,因此任何使用生命獻祭的手段都是可憎的,在教義中,這被比喻成“令母食其子”。曾經有學者指出,紅神祭司雖然不直接獻祭生命,可是他們對痛苦有着令人不解的痴迷,《焰明錄》中也明確提到,痛苦應是人加強對生命感受的手段,這名學者認為,神殿放縱了祭司對異己和犯罪者的虐待,而這些會招致死亡的虐待不過是另一種人祀。

《湮城相關地區人祀歷史》中記載的人祀大多來自白神——也就是白娘娘——的祭儀。白神的祭儀從未否認過人祀,他們認為一切出於自願的獻祭都是可取的,因為白神就是死亡之神,死亡是所有有生命之物的最終歸宿。與紅教不同,白神的信眾認為白神是真實存在過的,超出人的某種東西,他們也承認包括紅神在內的諸多神的存在,認為祂們都是與白神相似的,但死亡在世界上有着不容置疑的地位,因此白神的另一個名字“拉蘇亞”在礿語中也有最高的意思。

白神的祭儀同樣承認《焰明錄》,但他們認為紅教對該文本做出了“可恥的塗改與隱瞞”,在他們的說法中,《焰明錄》記載的其實是世界的故事,神不過是與人和龍一樣的,在世界中行走的某種力量的代言者,祂們是一同在世界誕生的、最初的兄弟姐妹。世界後來誕生了龍,龍沒有靈魂,因此它們無法誕育新的生命,隨着肉身的毀滅最終在世界上消失不見。而人則是白神向紅神妥協的結果——白神擁有“淚海”,每一個靈魂都在淚海中沉浮,但紅神則認為“既有思之能,當行遍世間”,因此這些靈魂才會擁有肉身,又最終回歸死亡。

唐琇往後翻了幾頁,跳過了對多種信仰的介紹,這一部分內容相當冗長,而唐琇恰好讀過寫得更好的,

《湮城相關地區人祀歷史》的作者將自己的研究以“神死日”這一時間點分成了兩個部分,“神死日”之前主要的研究依據是口口相傳的神話,因為大量的文本業已遺失;另一部分是“神死日”之後到紅神神殿建立的那段時間,這一部分可供研究是史料是最多的。

對比這兩部分的記載可以發現,無論是在“神死日”之前還是之後,來自白神祭儀的獻祭被記載的次數最多,獻祭方式也花樣百出,不只是人,任何擁有生命的物體都能成為被獻祭的對象,更讓女術士覺得奇怪的是,這些祭儀在湮城及周邊的所有區域內,似乎對清水苗圃那個點位情有獨鍾,在最後一次被記載的人祀中,主持獻祭的祭儀花了八年精心照料苗圃中的所有白月季,然後在第九年七月放了一把大火,將所有花期正盛的白月季和包括正在懷孕的自己在內的三十人燒成了灰。

這次的污染也是獻祭帶來的副產物嗎?唐琇小口啜飲着瓶中的甜酒想到,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一次和之前的人祀似乎沒有什麼區別,但是之前並沒有類似的情況被記錄。

從茴香的態度上來看,有問題的似乎並不是這一次的出的事故,而是清水苗圃這個區域,女術士把玩着茴香給自己的那根髮帶,現在的問題是我什麼都想不起來,而且茴香說得沒錯,從髮帶上殘留的污染物來看,污染非常嚴重,如果我真的去了清水苗圃,現在大概也只是一具藍瑩瑩的骨頭罷了。

唐琇長長地嘆了口氣,在大量飲酒後進行這種程度的思考讓本就不適的大腦愈加遲緩,她縮在舒服的沙發椅上,木柴在火焰中發出細碎的破裂聲。

“也許我真的應該去問卦……”女術士在入睡前迷迷糊糊地想。

“這樣睡會生病的,”唐琇睜開眼睛,茴香正把一堆飛進來的便條趕進新買的鳥籠,“我給你帶了一份煎餅,趁熱吃吧。”

唐琇昏昏沉沉地坐起身,壁爐已經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插在銀燭台上的新點的蠟燭,包在紙袋裏的煎餅散發出新鮮牡蠣蔬菜一般的香味:“太好了,牡蠣蛋的煎餅,你真的很了解我。”

“有一個摺疊床的,”茴香在桌子邊坐了下來,“雖然說法會所的值守只需要我們在這裏充當節點中的燈塔,但是如果你病了,我一個人也是吃不消的。”

唐琇抓了抓散開的頭髮,咬了一口煎餅——牡蠣肉非常肥嫩,無論吃多少次,這永遠是她最喜歡的早餐:“今天有什麼要緊活嗎?”

“紅袍子要過來。”茴香心不在焉地說。

“過來——審問,審問我嗎?”唐琇感覺心裏沒來由地抽搐了一下。

“——他們已經來了,不過不用擔心,”茴香似乎沒有在聽她說什麼,豐滿的女術士望向進入大廳的走廊,“他們是來審問我的。”

似乎只有一秒鐘,大廳里就擠滿了紅神的祭司,這些紅袍祭司扯着茴香的頭髮將她拖到房間中央,還沒等唐琇做出反應,他們就砍下了茴香的頭。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年輕的女術士尖叫着推開這些紅袍子,“不是她——不是她——是——是——”

“也不是你。”茴香被砍下來的頭轉向滿臉淚水的唐琇。

“真玉和像玉一樣的小石頭,形似而神不同——”

脫離身體的腦袋狂笑起來,淺藍色的眼睛像海水一樣淹沒了唐琇。

“唐琇!”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彷彿很遙遠的地方叫喊,“醒過來!唐琇!”

女術士大口喘着粗氣從地上爬起來,大廳里像是正在遭遇一場風暴,瓢潑的大雨落下,積水很快就到了小腿那麼深。“我夢到了——我夢到了——”唐琇看着一臉焦急的茴香,後者從她的手中搶下了那根被燒到捲曲的緞帶。

“你在夢中連接到了魔網!”茴香不由分說地給了她一巴掌,“還沒有斷開連接!快斷開!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會瘋掉!”

“我不知道——魔網——可是——”唐琇茫然地看着那隻曾經抓着緞帶的手,手上的血肉已經全部融化了,露出了怪異的、藍色琉璃一般質地的手骨。

“你的肚子怎麼回事?”茴香突然問,她抓過桌子上的銀質小刀,“你馬上要生了,你需要接生,你必須把它生下來!”

她被推倒在水中,唐琇看到自己的下腹病態地隆起,她放聲尖叫,想要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茴香,可是對方的力氣比她大得多。“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昔日溫柔的女術士圓潤的臉上露出唐琇從未見過的哀戚神情,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從茴香的兩頰滑落。

“是縱切。”茴香極輕的呢喃傳到唐琇的耳朵里卻那麼清晰,她自下而上揮刀,剖開了唐琇鼓脹的腹部,就像平日裏處理一條魚。

沒有血,一滴血都沒有,只有無辜的白色月季傾瀉而出,飄着水面上彷彿一群輕輕柔柔的紙船。

唐琇從沙發上滾了下來,她全身都被冷汗浸透,面前是滿是灰塵但乾燥陳舊的地毯,唐琇狠狠擰了自己的胳膊一把,劇痛讓她確定自己這次是真的醒來了。

法會所大廳里所有的陳設都完好無損,桌子上一個嶄新的大鳥籠里關着一群不停亂動的便條文書,茴香坐在桌子後面,她的臉被茶壺氤氳的水汽擋住。

“別怕,”茴香招呼魂不守舍的唐琇坐下,“你不該把那根緞帶放在離你那麼近的地方入睡,泄露的魔法往往是極其不穩定的,做點噩夢也正常——來,我給你帶了早餐。”

唐琇愣愣地看着那個冒着熱氣的煎餅:“我夢到了你……”

“無論你夢到了什麼,”茴香打斷了她,“切記不可以太過思慮,術士不穩定的精神表現往往很容易經由魔網影響現實世界,要記住,噩夢只是噩夢。”

她遞過來一張白色的便條:“李櫬托我轉交給你的,你是不是太久沒有聯繫你的戀人了?”

唐琇坐了下來,慢慢地喝進去一些熱茶,噩夢中的恐懼迅速退去,她打開那張便條——白色便條以唐琇熟悉的方式整齊地疊好,裏面工整的筆跡只寫了一句話:“我在你家等你。又及:今日雨,記得帶傘。”

“我總是有強烈的預感,”茴香無限感慨地說,“你一定會先於我結婚。”

這種感慨屬實沒有必要,李櫬和唐琇確定戀人關係也不過一年的時間,對於唐琇來說,這麼短的時間不足以確定是否要和一個人組建家庭,女術士笑了笑,茴香就是這樣,喜歡以過來人的身份絮絮叨叨所有的事情。

李櫬是一個溫和卻略有些死板的男人,作為正在服役的誓言騎士,這樣的性格倒也符合大多數人的刻板印象。他和唐琇相識於一場枯燥的研討會,研討會的主題已經在唐琇的記憶里模糊不清,應該是關於魔網及其未來發展的,她只記得當她因為喝了太多免費提供的廉價蒸餾酒,以至於不得不衝到陽台向街上嘔吐時,對方沉默地端來了一杯水。

“今日不需要進行觀測,”茴香從大鳥籠里揪出一張活蹦亂跳的便條,“下游那邊有一些小卡點,應該是線路老化的問題,我已經上報給維修那邊了——明年我拒絕再向監測站提供這種便條!也許有機會你可以完善一下這上面的刻痕,這玩意只需要會飛就行了,不需要這麼像鳥。”

唐琇充滿歉意地對着籠子做出了一個終止的手勢,裏面的紙張立刻安靜地落回到籠子底部,這個小法術是在她一次半醉半醒的加班中完成的,有了這些便條,監測站和法會所之間的消息傳遞無疑便利了許多,而弊端就是這些活潑的小玩意有時候會在你剛洗的頭髮上拉下一灘墨水。

“你那件厚斗篷怎麼沒見你穿?就是黑色有暗紋的那件,”茴香用手捋過沾上墨水的頭髮,被她觸碰到的墨水變成無色的蒸汽從髮絲上離去,“今天很冷的。”

“找不到了,”唐琇在一張便條上蓋下一個正圓的紅戳,這代表這張便條上的問題已經被知曉且解決,蓋好戳的便條晃晃悠悠地從氣孔里飛了出去,“可能是房間太亂了。”

“酒瓶子底下找了嗎?”茴香笑嘻嘻地打趣年輕的同僚,而後者只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亂七八糟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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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茫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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