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湮城
她坐在桌邊,爸爸在桌對面喝茶,而媽媽在廚房做飯,房間裏忽明忽暗,有股溫暖的酒香;她向左手邊的窗外看去,樓真高啊,好像可以隨手把血紅的夕陽撕下來。
“……真玉和像玉一樣的小石頭……”她聽見爸爸在說著什麼,可是不知為何,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形似而神不同……”
“該睡覺了。”天黑了,天黑的好快,爸爸和媽媽都隱沒在黑暗中,為什麼沒有人點燈?
“你必須聯結魔網,唐……她們會哭,聽到了也要裝作沒聽到……”
媽媽走過來抱起她,媽媽很暖和,她抓起媽媽的頭髮,頭髮上也有媽媽的味道,為什麼沒有人點燈?
“不可以痛苦,不可以離開,不可以……愛……”
樓梯吱呀作響,爸爸和媽媽都不說話,好黑,她伸手摸像媽媽的臉,媽媽的臉摸起來像有溫度的陶瓷,她又摸向媽媽的眼睛,那是細長而低垂的眼睛——神像的眼睛。
為什麼沒有人點燈?
“如果你想看的話。”那是媽媽的聲音,媽媽在黑暗中划亮了火柴,爸爸不再說話,燈亮了,可是爸爸和媽媽都不見了,她坐在桌邊,桌上有一面鏡子。
“如果我想看的話。”是自己的聲音,她拿起鏡子,然後看到了自己的臉,自己的臉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空白。
原來是這樣,她默默地想,鏡子和房子全都消失了,她陡然在夕陽中下墜,原來是這樣,所以不能點燈。
唐琇猛地驚醒,天已經大亮,冬月的湮城總是在下雨,雲在天上積了一層又一層,唐琇愣愣地看着刷着白堊的天花板,感覺自己依舊在天空中墜落。
她翻身下床,然後直接摔倒在地,身上所有的關節都麻木而僵死,自己像一個第一天學會走路的人,唐琇心想,房間本來就不大,她撐着桌子站起來,一堆落滿灰塵的瓶瓶罐罐被碰到地板上。
我該打掃衛生了,她環視了一下房間,三面牆都是書架,書被雜亂地塞在裏面,書架下的桌子上同樣亂七八糟,似乎曾經有什麼黏糊糊的液體被灑在桌面上,散發出刺鼻的甜味。唐琇發現了一隻裝着黑褐色物質的玻璃瓶,看上去應該是自己放進去的什麼草藥變質了,變質的草藥竊竊私語起來,咯吱咯吱得亂叫。
“我起這麼早可不是為了聽你們說小話。”年輕的術士煩躁地將瓶子塞進書架的最深處,她光腳站在房間的正中,覺得腦子裏一團漿糊。
自己真的有那麼久沒有打掃衛生嗎?不只是桌面和書架上,甚至床尾的一堆衣服都落了一層薄灰,顯然是很久沒有動過了,唐琇發現自己記不起昨天發生的事,不止是昨天,再之前的記憶也是一片空白,她能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自己從法會所昏暗的正廳離開,走進一片白光。
日記本!她餘光瞥見了桌子上暗綠皮面的本子,快步走過去,與其他滿是灰塵的書相比,本子顯得一塵不染,唐琇翻看本子,發現之前所有的紙都被撕掉了,最新的一張紙上寫着“冬月廿六,應前往法會所”。
今天是什麼時候了?她茫然的想,食指在半空中畫下一串字符,隨後帶着嘲諷的刺耳嘯叫像鑿子一樣鑿進唐琇的大腦:“今日冬月廿六!”
作為世界上僅剩不多還能夠接入魔網的術士,魔網上寄宿的魂靈對唐琇的態度並不好,他們認為像這種從血脈中繼承下連結核准的人是“騙子”和“假貨”,唐琇點燃一把迷迭香,
想問問清楚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魂靈只是大笑,術士坐在嗆人的煙霧中,覺得從沒有這麼惱火過。
“汝當問卦,而非吾等——”魂靈丟下最後半句話,隨着煙霧的散去斷開了魔網與施術者的連結。
唐琇抄起桌子上剩下的半瓶酒灌進喉嚨,酒是好東西,放久了也不大會壞,琥珀色的酒液有焦糖的香氣和驚人的甜度,唐琇給自己胡亂套上兩隻不配套的羊毛長筒襪,又把自己裝進一件寬鬆的墨綠色絨布長裙,她拉緊靴子的系帶,來到鏡子前。鏡子裏是一個黑髮黑瞳的女人,有一張沾滿酒氣的鵝蛋臉,術士抓起自己的頭髮盤成一個髻,鏡框上搭着一根與長裙同色的絲帶,她愣了愣,覺得有些過於巧合了。
然而她最終還是抓過了那根絲帶——這凌亂的房間裏再也找不到第二根……
湮城的街道上能聞到海水的味道,磚石結構的房子蓋的很高,這得益於“神死日”之前良好的建築基礎,而“神死日”之後的這麼多年裏,掌管城市的三個機構都對於維護這些漂亮房子的外觀沒有興趣,因此這些灰白的高樓愈加褪色,每個颳風的夜晚,住在高處的人都能聽見風在磚石縫隙里穿行的聲音。
活水街上還是熱鬧的,湮水上游居住的人比下游多得多,一個滿臉褶子的男人想把一籃貽貝賣給唐琇,術士婉言謝絕,街邊棚子裏的大鍋開了,巨量的蒸汽混着魚香和姜味衝上天空。樓與樓之間被錯綜複雜的銀絲連結,裏面是微末可憐的魔法在流動。這座城市建在巨大的魔網節點之下,在名為“蒼”的土地上,湮城曾經是最繁華的港口,唐琇想到小時候讀的故事書,書里告訴她曾經的人可以利用魔法驅動所有的東西,而現在僅剩的一點魔力只能用來點燈照明。
她在一家賣燉菜的店前坐下,驚喜地發現對方也賣苦麥酒,冬月的早晨濕氣很重,畢竟不是真正的冬天,這些細密的水汽也只是附着在桌椅表面,而非結成冰珠落下。唐琇喝了一大口苦麥酒,這種酒的苦味是釀造完成之後添加的,濃郁的苦和微微的葯香掩蓋了不新鮮的木桶的味道。
她還是什麼都記不起來,記憶中本應存在的東西不是被遮掩了,而是呈現了一種空無一物的死寂,燉菜店的老闆身上掛着數十串魚骨磨成的念珠,這代表他曾經是個海民,唐琇看着對方給自己端上自己的那份燉菜,那雙關節粗大的手滿是風吹日晒的痕迹。
活水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一群身着紅衣,頭戴高三角帽的祭司從唐琇身邊走過,在這群祭司中間,是一個赤裸上半身的男人,男人的頭被白色麻布死死包裹,肩膀和手肘的關節以不自然的方式扭曲,唐琇發現男人的十根手指全部被砍掉了,一根鐵鏈穿過兩個手掌,被前方的祭祀握在手中。
人群像魚群一樣分開,讓祭司和他們的囚徒通過,唐琇記得這些祭司的高帽子——作為紅神的祭司,高三角帽算是他們的顯著特徵。“中間那個是白娘娘的人,”唐琇對面桌子的漁民操着濃重的北方口音說,“紅娘娘看不慣白娘娘的人在自個地界上亂跑,這不就抓起來了。”
燉菜端上來已經有一會了,湯汁變得愈加粘稠,唐琇挑起一塊魚肉,海鱸魚的肉緊實新鮮,她聽到了似有若無的哼唱,是那個沒有手指的男人在麻布下唱歌。
接下來的事全都發生在一瞬間——手握鐵鏈的祭司被拽倒了,男人拖着鐵鏈向後跑,另一個祭司抽出腰間的長劍刺向他,可長劍連帶着祭司一同炸開為色彩綺麗的液體,麻佈下的歌聲越來越響,卻聽不出唱詞,被拽倒在地的祭司用手在前方凌空畫下一串符號,男人身上燃起熊熊烈焰,他慘叫着倒下,臉上的麻布在火焰中脫落,街上的人群尖叫着,推搡着想要離開。
唐琇透過人群看到了男人的臉——臉上的皮膚被剝下,露出紅紅白白的血肉和筋脈,她意識到那歌聽不出唱詞的原因是男人沒有舌頭——火焰中的男人時而慘叫時而大笑,他淺藍的眼睛像烈日下的冰雪。
“北風了我願,生魂歸故鄉。”漁民別過頭喝乾碗裏的燉菜,不去看那化為焦炭的一堆血肉,“慘啊……慘啊……”
“休假怎麼樣?”當唐琇踏入法會所的大廳時,一個懶散的女聲問她,“你一次性把一年的假都修完了,想必玩的不錯吧?”
法會所的大廳沒有窗戶,只在高處有一些書本大小的氣孔,是一個幾乎完全封閉的圓形空間,中間位置放着一大張桌子,各式各樣的椅子到處都是,唐琇能聽到牆邊的鍋里有什麼東西在咕嘟咕嘟地冒泡。術士大都不喜歡太過明亮的工作空間,因此這裏也常年保持一種恰到好處的昏暗,等到更冷的時候燒起壁爐,昏暗就會轉變為昏昏欲睡。
湮城常駐在這裏工作的術士除了唐琇之外還有四位,現在說話的正是其中一位,大家都叫她茴香。
“你又喝酒了?”茴香從一堆報表中探出頭,她的腦袋上有別人三個腦袋的頭髮,這些棕色的捲髮被茴香紮成一個亂蓬蓬的馬尾——女術士大概三十歲,眼睛總是睜不開的疲憊樣子;她是個豐滿的女人,四肢和五官都圓潤柔和,“不過今天也忙不到我們頭上,喝了就喝了吧。”
“出什麼事了?”唐琇萎靡地在一把有軟墊的椅子上坐下,她能感到腸胃在不斷地痙攣,之前的燉菜和酒已經都被吐了出來,血肉燒焦的味道陰魂不散地刻進了她的大腦,男人死後,祭司們用鐵鍬將地上的殘渣鏟進一個袋子拎走了,就像拎一袋垃圾。
“清水苗圃發生了嚴重的魔法污染事故,估計十年之內都無法重建了,紅袍子已經接管了這件事,我剛從那邊回來,現在腦袋還痛得像——你還好么?”茴香放下手裏的報表,關切地問。
唐琇一五一十地將早晨在街上的見聞告訴對方,她沒有提起自己失去記憶的那些天,對於這件事,她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紅袍子做事情就是這樣,”茴香輕蔑地笑了笑,“虐待和處死比什麼都要重要——白娘娘的祭儀在他們眼裏和豬狗也沒什麼區別。”
牆上的氣孔里有新的文書飛進來,這些紙張像某種病態的鳥類一樣落在那一堆報表上,茴香揮手把它們趕開,以防它們把桌子上的零碎叼走,唐琇將椅子拖到桌子的另一邊,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法會所負責的是湮城裏所有魔力設備的正常運轉,按照茴香的話來說,大部分都是燈和有軌辮車,基本沒有大的設備可以維護;他們也要負責湮城上方魔法節點的觀測和記錄,在“神死日”之前的術士甚至有能力對這些節點做出改造和優化,如今光是想連結上魔網做簡單的觀測就需要承擔一定的後遺症。
湮城的登記在冊的術士並不多,除了法會所常駐的幾位之外,唐琇也認識幾個住在湮水下游專門賣施咒護身符給漁民和水手的老人,當然也並非所有的術士都樂意過閑散生活,有相當一部分術士選擇給紅神神殿賣命,“真是瘋了,”茴香曾經這麼評價,“我還不如去給白娘娘看事,至少能落個好死。”很顯然,接手清水苗圃的就是這群人。
也許是因為別的地方出了大問題,今日在氣孔進進出出的紙鳥並不多,茴香在牆邊的大鍋里給自己和唐琇都打了一杯亮橙色的液體,藉助這種湯藥,她們可以更輕鬆地連接上魔網並做出觀察,片刻之後,唐琇斷開了連結,帶着滿臉的眼淚和鼻涕再次吐在地上。
茴香若有所思地揮了揮手,清理掉地上的嘔吐物:“我去煮點麥茶吧,你中午要不要吃貽貝,早上過來的時候買的,新鮮的很。”
唐琇搖了搖頭,腦子裏的幻聽像海浪一樣撞擊她的神經,年長一些的女術士拍了拍她的肩膀,從桌子上小得多的火爐上拎下一把鐵壺,唐琇接過那杯滾燙的麥茶,她愣愣地看着杯中那個小小的,自己的倒影,倒影在水波的推動下顯得有些愚蠢。
“我早晨從清水苗圃回來,紅袍子在現場發現了一些遺留物,”茴香拉開一個抽屜,從裏面拿出了什麼東西遞給唐琇,“我想你應該知道些什麼。”
那是一根墨綠色的髮帶,和自己頭上的那根一模一樣,唐琇看着那根髮帶沒有說話。
“焦糖、安息香和煙葉的味道,”茴香的眼睛難得地完全睜開了,她注視着唐琇,“你去哪裏度假的?”
“在家,我在家。”這是個蹩腳的謊言,唐琇覺得喉嚨發緊,腦海里有一個迴音悄聲重複着“不要告訴她”,她不知道那是幻聽還是其他的什麼。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茴香給自己倒了杯麥茶,“當然,你現在在我眼中依舊是小孩子,清水苗圃那種程度的魔法污染,從找到這根髮帶的區域來推測,它的所有者不太有可能全須全尾地離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唐琇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年長的女術士笑了笑:“如果你今天沒來,那我會帶着這根髮帶去紅神神殿,而你今天來了,我會寄封信給紅袍子,告訴他們一根髮帶什麼都追溯不到。”
“苗圃的花開得好是有原因的,”茴香喝了一口麥茶,“但我希望你不要去深究為什麼——你太年輕了,年輕,還有些遲鈍,又有點酗酒,看到紅袍子燒死個人就吐到吃不下飯,唐琇,你今年的休假已經用完了,明年如果還是在家裏浪費時間而不是出去玩的話,你的休假申請我不會通過的。”
厚重的線裝本被茴香推過來:“本來法會所人就少,每天來這裏幹活的就我一個,年末算賬的時候就數我們這裏難看,你休假的最後三天我算你工作了,連着今天的,記得簽一下字。”
年輕的女術士沉默着簽下自己的名字和當天的日期,她看着最後“廿六”的筆畫,突然意識到早上在日記本里看到的字並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