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P-M09
門在他身後輕輕闔上。
會議室內昏暗不已。
遠處牆壁上開啟的全息屏幕閃着藍光,四周吊頂等待的光昏黃微弱。
這些科學家們的目光,可比那全息屏亮多了。
李元心中暗暗嘲弄,他簡直就像個待宰的羔羊。
“瞧瞧,這就是那個年輕人嗎?噢,年輕人,你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嗎?”
說話的人是一個滿臉通紅的老者,滿頭亂糟糟的白髮,帶着厚重的眼睛,體態微胖。
“是的,奧古斯都先生,這是我們難得的實驗體。”
未等李元回應,杜波率先搶答,朝李元頷首,示意李元在0型長桌盡頭空位坐下。
這個桌子最長可能有十米,最遠處,那個象徵著主人的座位上,是個目光深邃的老人。
也許那就是蓋亞博士。
李元一邊瞧瞧打量着蓋亞,一邊禮貌地輕聲拉開座椅,然後端莊地坐在椅子上。
壞了,為什麼這麼像公司開年會。李元不由得打了個虛空冷戰。
蓋亞也在打量着他,但並沒有開口。
“我說,”有個年輕的男人着急地問到,“你真的掌握了引力波視界嗎?這幾乎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它只是一個假說,從未被證實過,我們也只是通過視聽訊號的解碼才知道你可能有,但你現在有嗎?它只是你睡着時在腦里做的夢吧?”
“圖拉總是很擅長發現疑點。”身材神情嫵媚的女人贊同地撩着頭髮,她胸前的金屬標牌上寫着名字“加百列”。
“你的質疑確實有一定道理,孟菲斯那種瘋子提出來的東西,絕對不可能實現,它們大多數,都像瘋狂的藝術家們才會想出來的概念。”
這人的身份牌上寫着“桑尼”。
桑尼和他腦海中構想的“教導主任”形象,實在是過於吻合:
梳着精緻的油頭,有着一張長臉,神情古板嚴肅,臉上那堆皺紋里,有幾道比馬六甲海峽還深的溝壑,看樣子,這桑尼,不太喜歡睡覺,青得烏黑的眼圈顯得他有些頹唐。
他打量着李元的目光非常不友善,口中的話十分刻薄,似乎與孟菲斯有過節。
“桑尼,你不能因為假說尚未被證實,就否定我們觀察到的事物。雖然咱們還不能解釋,但多少算是有了一些進展,就算只是他腦子裏的視聽信息,但也足夠我們驗證引力波的波動方程和它的周期,難道你真的對這樣衝破人類理解範疇的理論,沒有一點好奇心?”
伽利羅顯然是個樂觀主義者,很擅長將人從負面的情緒中引導出來。
“沒有,很抱歉,絲毫沒有。我對這種狂人的理論沒有任何興趣。”桑尼板臉癟嘴。
“好了,各位英才,別嚇着我們的青年。”蓋亞開口,原本吵鬧的會場肅靜下來,“小夥子,不如,由你來談談,你對這經歷的看法?你認為你真的回到過去了,還是夢到了過去?”
李元方才就在想,到底,是否,應不應該,能不能,把他依舊能夠在現實生活中,使用引力波視界這一核心消息,告訴他們。
在聽了桑尼和圖拉的質疑以後,恰好,李元又觀察到這個桌子的某處,還坐着個用打量機器的眼光看着他的狂熱分子。
“圖拉先生的質疑是正確的。”李元面不改色的撒謊,“我應該只是做了一場夢。”
“看!”圖拉聽到自己的質疑被肯定,攤攤手,“不過真是太可惜了,我以為我能親眼見證奇迹!”
“這可從不是什麼奇迹,這本來就是瘋子的幻想,是瘋子的夢囈!”桑尼繼續詆毀着孟菲斯。
“我說,桑尼,你似乎對我們的先賢很有意見。”那個一直用狂熱目光打量着李元的怪人開口了,他的嗓音非常桀驁不馴,“孟菲斯可是了不得的天體物理理論家,你呢?你的數據能幫你變得理性嗎桑尼?”
“你放尊重點!”桑尼“啪”一下拍着桌子站了起來,“既然這個年輕人自己也證實他在這裏看不到什麼引力波視界,我想我的興趣到此為止了!我該回去工作了!”
沒有人勸他。
桑尼氣沖沖地離開了會議室,在快走到門口之前還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怪人。
“約翰瓊斯,你說出了我的真心話。”
加百列不忘補刀。
桑尼聽到加百列的話似乎更生氣了,他狠狠甩上了門。
約翰瓊斯?
李元不動聲色地掃了那怪人一眼,瘋狂的紅頭髮,帶着能夠變焦的眼鏡,嘴裏吃着一個棒棒糖,看樣子已經上了年紀。
“好了,讓我們忘掉剛才的不愉快,各位。年輕人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比如關於你的皮膚?關於你在儀器里的感受?”
蓋亞開始慢慢引導李元。
“我只能說,這個夢境,實在太真實了。但我文化水平並不是很高,找不到什麼準確的詞彙去描述,差不多……就像親身演了一部電視劇,圍觀了一場決鬥……的感覺吧。”
“原來如此,約翰瓊斯,你怎麼看?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蓋亞的目光轉下那個怪人,隨後又轉向另一個看樣子十分冷淡的中年人,“莫醫生,你也對神經元和人體頗有研究,不如說說你的結論?”
“要我說,我想我們應該快點把這個人的大腦拆出來做實驗!”
果然,約翰瓊斯看上了李元那顆腦袋。
李元很快出聲提醒:“這在合約里不被允許。”
把他大腦拆出來,不就相當於要了他的命嗎?
“那真是可惜,不如你到我的實驗室來,我想進一步看看,你的神經元到底是怎麼運作的才能夠把你送回時空同步的過去。”約翰瓊斯並不打算放過他,“杜波開發出來的東西叫做腦機,而不是什麼造夢機。”
“我拒絕,我的合同里沒有加這一項。”
“那就加上!”約翰瓊斯生氣地大叫。
“約翰瓊斯,冷靜。很遺憾,咱們沒辦法改動他的合同,他是和大一統閣下做的交易,咱們左右不了。”
“不!”約翰瓊斯像個小孩一樣抗議着,然後軟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十分沮喪地咬着嘴裏的棒棒糖杆子。
“你呢,莫醫生。”蓋亞向莫醫生抬抬下巴。
“雖然不能直接解剖,但是觀測也許也能幫助我們獲得一些結論,就像伽利羅說的那樣,他腦子裏豐富的視聽訊號,足以給帶來我們很大的信息量和工作量。另外,關於他皮膚組織的研究,我們卓越的小組已經得出了初步的結論。”
“哦?說來聽聽?”加百列聽到莫醫生的話,雙手立刻從她的胸前離開,撐到桌子上。
眾人也都聚精會神地豎起了耳朵。
“初步結論如下,與其說是健康組織被感染,不如說,是他的健康組織主動變成了病變組織。另外,我們的被試,他的其他正常組織細胞也非常不同尋常。”
說到這話時,莫醫生看向李元的目光變得尖銳起來。
“你的意思是?”約翰瓊斯也趕緊坐了起來。
“我們的神奇實驗體,李元,細胞有絲分裂的速度比平常人慢8倍,同時,他體內的修復蛋白一直保持着極高的活躍度,修復蛋白的表達量比同齡男性高50%,DNA甲基化程度低50%。各位,整整50%。沒有多餘的一個小數點,也沒有一個多餘的數字。完美的,50%。”
莫醫生說完這句話時,就有幾個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而且,基礎代謝水平比同齡男性的平均水平至少高出10%,依舊是整數。簡言之,他的壽命比其他普通人更長,身體強度比普通人更高,就像,一個軍事機器。”
場上一片寂靜。
隨後,莫醫生又吐出一句話:“在2102年,BIE公佈的前軍事活動組織FBI的非透明資料里,裏面提到了一隻藥劑,名字叫,P-M09。我想在座的各位應該很熟悉這個曾經造成了巨大的輿論和國際各界震動的藥物。”
莫醫生打量着李元那張臉,按下了自己最後一句推斷。
李元坐在那一動不動,他留下了一滴冷汗,因為他腦海里有一個聲音在叫囂,讓他離開這裏。
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想法。
於是,李元在此時像是分裂出兩個不同的意志,一個催他快離開,一個卻充滿好奇心,想要找到真相。
“我說,”約翰瓊斯按捺不住,打破了靜謐,“我說,我們乾脆給他解剖了吧,這是百年一遇的實驗體,是不是?同行們?”
李元被他看得背脊發涼,趕緊出言反抗:“你們要是強行違約,我完全可以試着利用意識穿梭,在你們不知道的情況下逃逸到任何一個世界。別忘了,到時候你們的終極目標可就要破滅了,星辰大海?”
“冷靜,約翰瓊斯,這事情咱們得一步步來。”
一向暴躁的圖拉也出來打和牌。
“莫醫生,你最好有證據,據我所知,最後一支P-M09已經在2090遠征之前就銷毀了。”
伽利羅穩健地質疑莫醫生的結論。
“如果你們想看數據的話,彭越。”莫醫生回頭叫起一個青年,“你來彙報一下?”
彭越站起來,快速打開了雲盤中存好的彙報文件。他們的實驗報告和分析圖擺在全息屏上,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每個字母拆開看都很簡單,但合在一起后,李元一句話都聽不懂。
許久之後,李元昏昏欲睡。
而這時彭越翻到最後一張,上面擺着大大的“感謝聆聽”,接着規規矩矩道謝,坐位置上。
“伽利羅,你的想法呢?我們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也是很不敢相信。不過一想到被試的出生日期,也許不是沒有可能。”莫醫生一直手抱在自己的身前,另一隻手轉着黑色記號筆。
“他沒有接觸P-M09的機會。我們的背調顯示他的父母都很乾凈,沒有任何政府背景。”
伽利羅還在嘗試推翻結論。
“但也不一定,他的父親不是在他剛出生的時候就去參軍了嗎?”一直沉默不語一言不發的博雅突然發聲——一個低調的男性,藏在十幾號人里毫不起眼,“以之前他們那種做實驗的瘋狂程度,在項目被暴力取消時,給嬰兒打P-M09也不是不可能。”
“那麼,有沒有人想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怎麼就……成了軍事機器了。”
李元打量着場面,默默地發問,也許這能解釋為什麼他本體的身體強度比常人高許多。
“那我長話短說吧。”伽利羅擺手扶額,“這東西本身是給遠征軍用的,用來增強他們在自然環境中的身體強度。畢竟我們這代人是在電子模擬的無菌環境裏長大的,而他們要去的地方屬於真正的自然。後來,他們發現這個藥劑雖然確實增強了軍人們的體能,但是,一周以後,讓人猝不及防的事情發生了。打了這些藥劑的所有軍人,都在一天之內,全部暴斃,七竅流血,無一例外。因此,這場戰鬥還沒到達目的地便不戰而敗。這種沒做臨床試驗,就直接對軍人使用藥劑的做法,在國際上,掀起了一場聲勢浩蕩的負面輿論,同時,國內社交網絡上也一片嘩然。因此,FBI自那以後解體,被換成了直屬於聯合國的BIE。這就是你身上這支藥劑的由來,李元。”
“原來是這樣。”李元聳聳肩,“那我可以回去了嗎?警察還在等我。”
“你竟然對自己是改造人這件事一點都不在意嗎?”伽利羅對他無所謂的態度有些驚奇。
只見李元搖搖頭。
他很喜歡自己目前的身體機能,同時,他不過只是想知道自己變成這樣的原因,其他的,他為什麼要去糾結?
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意義。
“李元,你介不介意我們采一些你的脊髓液。”莫醫生問他。
“介意。”
“為什麼,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幫你實現一個願望,只要是我們能做到的就行。我會向大一統閣下商討這件事的。”蓋亞嘗試介入交涉。
“我的任務從頭到尾,只有幫你們探測與我有相同波段的奇點訊號。”
李元心中十分不悅,這幫人看他的眼神,就像幾頭狼盯着一隻鮮美的羊羔,又或者像幾隻嫖客看着一個被扒光的小妞。
好像他身上的每一塊地方都包含着巨大的寶藏,只要將這寶藏挖出來,就能擴張他們在其學科領域中的影響力。
“我們可以商量。”蓋亞露出友好的微笑。
“不,我拒絕,”李元“倏”一下站起身,“我要回去了,我還需要工作。”
“我們可以給你工資,只要你來做實驗。”蓋亞再次拋出橄欖枝,“只要你肯來,5倍,5倍工資。或者,10倍?”
這看似非常優渥的條件讓他頓住腳步。
太優渥了,李元差點就要答應了。
可是,只要這次他讓步,他們一定就會逼他再一次讓步。
只要開了一個先河……
這一次是脊髓液,下一次是血,再接着可能就是骨頭、腎臟、器官,最後就是取掉他的腦子。
沒什麼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何況,器械管理所副主任這個職位工資也不低,雖然比起其他更高階層的人來說還是低得像個零頭,但已經比很多人好非常多了,甚至是許多人一輩子都無法跨越的目標。
更何況他還打算辭職,快樂的用存款過完剩下的日子。
那他憑什麼配合他們做這樣的實驗?
“你們有遵循合同的本分,而我沒有額外為你們付出的義務。我拒絕。杜博士,咱們下次見。”
“當然。”杜博士顯然很開心。
在李元和大先生的交易里,他是直接受益者,從這一點來看,只要不過分,不威脅到李元的生命安全,他想怎麼研究都可以。
這就是合約的力量,當代最看重的信譽。
凱撒禮貌地站在門口,等候多時,他臉上還是那一塵不變的精緻微笑:
“李先生,換衣間在這邊,請隨我來。”
螺旋,一個又一個向下的螺旋。
也許從今天開始,他所厭惡的三點一線的正常生活,將迎來巨大的改變。
一堆豺狼盯着一隻老鼠,就那麼一點肉,還得十幾個人分。
李元嘲笑生命的渺小。
幸好現在他還有拒絕的權利。
至少,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真的擁有引力波視界。
這算他現在最後的底牌,保命的底牌,能讓他成為影子躲避危險的底牌。
這保命的底牌,可比錢更重要。
他眼裏多了一點堅定。
“警官們在換衣間隔壁的房間裏,他們有些問題想要問問你。李先生,您可以考慮在休息室里回答他們的問詢,也可以跟他們回警局,都由您的意志選擇,但我希望您知道的時,至少在宏川大廈的庇護下,他們無權毫無證據地拘留您。”
“謝謝。”
他穿好衣服,走進凱撒說的房間,這裏至少有兩個隱藏監控。
“你好,珠寶街市棕櫚街第八街區910號爆炸案的倖存者,李元。我是克里斯,市局刑警隊指派負責此案的警官。”
年輕的克里斯看着十分疲倦,很友好地與李元行李、握手。
“你好,克里斯。”
“那麼,你的意向是什麼,李元先生,跟我們在這裏談話,還是回警局?”克里斯打量着這間屋子的環境,問。
“我跟你們回去吧。”
在凱撒那溫和又陰森的打量下,李元跟隨克里斯快速離開。
他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