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伏兵
四月初六早上,譙郡的原野上霧氣瀰漫,渦水旁一大夥軍士以散亂的一字長蛇陣,在樹林和河流之間行軍。
他們心裏期待着今日的劫掠,畢竟自進入譙郡地界以來,這邊的農戶好像比豫州其他地方都要來得富庶一些。畢竟之前有苟晞將軍在,外人是不敢進犯譙郡的。而豫州其他地方,之前早就因為戰亂被反覆洗劫過許多遍了。
李頭和范建騎着兩匹駿馬走在隊伍最前面。隊伍里的馬已經不多了,只剩了不到十匹。畢竟真正有馬的亂兵大多數早逃了。所以這群亂兵甚至沒法安排斥候,畢竟現在大家都是一拿到馬就跑路的主。
范主簿挽着韁繩,心想,如果不是為了報仇,我早就騎着這匹馬跑了,那兒用和這群丘八混。不過今天的收益真是令人期待啊,他幻想着把桓家那個大兒子綁在一旁,然後和桓家娘子行苟合之事。對了,他們大概已經知道桓弼死掉了,把這傢伙的靈牌也安排上,讓他親自看看自己的妻兒是什麼下場。
“范主簿可知兵法?現在幸得譙城無兵,以我多年行伍中的經驗,如果在這裏埋伏一隻軍隊,必然可以殺得我們片甲不留”,李頭得意地對范建說。
他話音剛落,隊伍前方咚的一聲鑼響,隨後號角齊鳴。前方的白色霧氣中隱隱出現了一支軍隊。
李頭嚇得差點摔下馬來。范建強自鎮定,大聲招呼士兵們安靜下來。
這時,隊伍右側的樹林裏也傳來了鼓聲和喊殺聲,震耳欲聾。密林之中,許多人影揮舞着長矛,透過霧氣,他們列陣勉強齊整,大概是一隻還算正規的軍隊,他們整齊地重複着口號:
“奉大漢皇帝之命,石將軍已經佔領了譙城。
“放下兵器,卸甲不殺。”
李頭不能理解,漢軍是如何在他們潰退之際,繞開亂兵,兩次渡過渦水佔領譙城的。果然是兵貴神速,自己當初應該聽范主簿的。
“不好了”,隊伍後方又是一聲驚叫,“他們有騎兵!”
李頭聽見隊伍後方傳來鋪天蓋地的馬蹄聲,簡直肝膽俱裂。四天前苦縣戰場上,石勒的胡人騎兵剛剛在他心裏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眼下,自己怕是要再度受辱。他向隊伍後方望去,士兵已經開始四下逃竄,范主簿根本喝止不住。
前方,右側,後方,三路被圍,而左側則是春天漲水后的渦水河。河面寬闊,無法涉水渡過
又是一聲鑼響,只見眼前的軍隊緩緩從霧氣中走出,領頭的三十餘騎兵已經清晰可見,他們都身着完整的鎧甲。李頭想到自己的潰兵着甲的不足兩成,士兵在苦縣大半是丟盔棄甲逃出來的。一個鼻樑高聳的胡人將軍策馬走來,他身後跟着一個高大的年輕人。
那是桓景,和假扮成“拓跋將軍”的唐大腳。成敗在此一舉,就看對方信不信了……
亂兵看見大霧中,領頭的胡人用一口山西話中氣十足地喊着:
“奉大漢皇帝之命,石將軍已經佔領了譙城!放下兵器,卸甲不殺!”
是山西話,這是漢軍無疑了。李頭長嘆一句,“石世龍不可測也!”於是帶頭把自己的頭盔取了下來。
他感覺范建從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有詐,石勒如何知道譙城沒有兵?待我試他一試。”
范建策馬向前,朝那胡人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通李頭聽不懂的話。
那領頭的胡人也嘰里咕嚕地回應了一通,還頗有風度地鞠了一躬。
范建趴在馬上,頹喪地回到軍隊裏,徹底泄了氣:“是石勒的軍隊無疑了。”
亂兵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垂下頭來,稀里嘩啦地放下了兵器。他們都知道自己已經疲憊不堪,無力再戰。
“我是白雲塢當主桓景”,胡人身後的年輕人也騎馬走上前來,“現在白雲塢已經選擇跟隨漢國,大家如果願意投降,譙城的豪族們可以發放一小筆盤纏讓大家回到故鄉。”
“此話當真?”李頭仰面驚喜地問。
“那還有假?天數有變,神器更易,而歸有德之人。我們聖上初佔中原,現在要的是以德立國,不能濫殺。何況現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你們趁早投降可以做一個大大的從龍之臣。”
白雲塢的這小子居然搶在我前面投降胡人了,范主簿心裏憤憤不平,誰知道王司徒這麼不禁打,早知道在苦縣的時候就該去投效石勒。現在晚了,又比桓家的人慢了一步。
“我投降”,隊伍里一個聲音率先說道,隨後是此起彼伏的投降聲。
“那好”,桓景示意眾軍士安靜,“領頭的是哪位。”
李頭舉起了手。
“這樣吧”,桓景緩緩說道,“雖然大部隊還在後面,現在我們軍隊人數還不夠。你們把武器盔甲啥的,先堆到隊伍前面來。領頭的,你先帶着五百人,由我們的將軍拓跋勃勃(桓景為唐大腳胡編的名字)押送去譙城,剩下的待將軍從譙城回來,我們再送過去。”
於是有甲的軍士卸了甲,無甲的也把刀槍矛戟之類的兵器送到前面,隊伍前端慢慢堆起了一座小山。
一切順利!桓景心中暗喜。
他把隊伍粗粗分為兩列。“拓跋將軍”帶走了李頭領頭的一列,他們也帶走了全部的馬匹。至於那些盔甲、武器,桓景想把它們當做戰利品,就全部留在了原地。
范建和另一半軍士也待在原地,他一遍一遍思考着,自己這一番算計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石勒的軍隊是怎麼知道譙城沒有兵的呢?他們的軍隊又如何能長驅直入譙城呢?
再說,拿下一座譙城什麼用也沒有,現在漢國的諸派系不應該都在趕去洛陽,搶佔晉室殘羹剩飯的路上么?何況劉淵連西北并州的劉琨都搞不定,又怎麼敢派石勒深入東南呢?
說到劉琨...突然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對!拓跋氏是劉琨的盟友,怎麼可能加入石勒的軍隊!不過還要再確定一下,畢竟也可能有內部叛逃的情況。
於是他快步走向桓景,諂媚地說,“塢主老爺,小的之前是你家老塢主的同事,有過一段交情。”
“有話快說!”桓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我想打聽打聽這拓跋將軍的底細,這樣之後才能更好地服務他嘛。”
“噢沒問題,有什麼問題,說來聽聽。”
“你可知那拓跋將軍是匈奴本部的呢,還是其他雜胡啊?他們的飲食習慣差異可是很大的啊。”
還有這事?桓景心裏嘀咕。他想這個落魄官吏也沒必要提防,他就嘴上隨便應了一句,“怎麼可能是雜胡?我們高貴的拓跋將軍當然是匈奴本部啊。”
桓景這個半吊子歷史愛好者到底學藝不精,且不論拓跋氏現在教科書里算是鮮卑人(雖然在晉朝拓跋氏被認為是匈奴人,南齊書里所謂“魏虜,匈奴種也,姓拓跋氏”)。石勒所部主要由雜胡和漢人組成,匈奴本部其實是不屑於去石勒的隊伍的。
范主簿賠笑一陣,就緩緩回到行伍中,握緊了拳頭。桓家的小兔崽子,居然連我范建都敢騙,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他咬牙切齒地想着。
但是即使告訴這幫士兵真相,他們也不會幫忙,畢竟譙城已經給予了相當優厚的條件了,為啥還要賣力給他打仗呢?
突然,他眼睛一轉,冷笑一聲,心裏生出一條毒計。
————————
“頭嘗于禁軍任百夫長,會苦縣敗績,東走譙城劫掠,為帝所禽。”《楚書·列傳第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