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我從肖勍那裏搬了出來。說是“搬”,其實只是離開而已,因為我的鋪蓋用品之類仍然在609寢室放着。我將自己的私人物品裝進背包,把肖勍家的鑰匙放在了客房的床頭柜上,將客房好好收拾了一下,之後便背着背包踏出了肖勍的家門。肖勍並未作挽留,從頭到尾都沉默不語。臨走時,我回望了一眼陽台上枝蔓叢生的凌霄花,這一看,內心竟生出了一種隱隱的不舍之意。
我雖不願意回到609寢室,但卻別無選擇。這條後路雖然荊棘密佈,但總歸也是一條路,比無路可走無家可歸要強。站在609門前,我感覺裏面有一種隱形的斥力將我向後推,類似同極磁石之間的那種斥力。一番思想鬥爭后,我還是推開了房門。寢室人都在,他們見我進來有些驚訝,紛紛停止住了手中的事情齊齊向我看來。我沒看他們,低着頭一聲不響地將背包放到床鋪上,爬上床鋪,簡單收拾了起來——拍拍被褥上的灰塵,將枕頭的位置擺正。此時,崔武說話了:“洛飛羽,你回來了?”
我有點吃驚地扭頭向下看向他——聽見他主動給我打招呼,我還真有些不習慣——我停頓了半天才答道:“是的。”
“回來就好。”崔武甚至還露出了笑容,“正好今天孟龍要走,咱們全寢室去送送他。”
“要走?去哪裏?”我不禁朝寢室四下望了一眼,發現孟龍在窗前的桌子旁站着,他面前的地上放着兩個裝得滿滿的大編織袋,旁邊還有一個網眼膠袋,裏面裝着臉盆及洗漱用品。我剛進門時並沒朝寢室裏面細看,此刻見此情景瞬覺不妙,於是趕忙爬下床,大步邁到孟龍跟前,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朝他床鋪一看,發現上面已經空空如也。
“我不上了。”孟龍抬起頭,沖我笑了一下。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想不通他為何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老班給夢龍他爸打電話告狀說孟龍每天在學校光顧打乒乓球不學習,屢教不改,再加上孟龍學習成績下滑得很厲害,所以夢龍他爸一氣之下便不讓他繼續上了。”崔武這段話說得咬牙切齒,充滿了對閆於坤的不滿。
“其實我也不想上了。”孟龍拍了拍崔武的後背勸他息怒,之後看着我說:“我的家庭條件比不上你們,父母為供我上學節衣縮食,一天三頓都是饅頭鹹菜。我有心輟學去打工賺錢來緩解他們的壓力,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借口。所以,班主任這次其實是幫了我。”
“可是,你好不容易才考來了這裏,這樣放棄不覺得可惜嗎?”我誠心勸道。
“沒啥可惜的。每個人都有各自要走的路,不一定非得跟大家走一樣的路才能通往成功。況且,我在學校也真學不下去,滿腦子都是乒乓球。我知道不應該這樣,但就是戒不掉,像沾染了毒癮一般。”孟龍苦笑了一下。
我不再說什麼了。雖然我同孟龍交情並不深,但看見他要輟學離校,我還是深覺惋惜和悵惘。我們四個人幫孟龍提着東西,一直把孟龍送到了校門外不遠處的公交站牌。等車的時間裏孟龍把我拉到了一邊,小聲在我耳邊說:“你回來之前我給崔武他們交代過了,懇求他們以後好好對待你。”這句話讓我百感交集,他接下來的一句話更是讓我眼睛發酸——“你搬到我們寢室后我沒幫你和大家搞好關係實在太不應該,對此我也一直心懷歉意,希望你不要介意才好。”
孟龍把最後一個袋子提上了車,沒來得及坐下便從背包里抽出他那隻已經半舊的乒乓球拍揮舞着同車窗外面的我們說“再見”。
我看着他身上穿的那件暗紅色舊運動衫,不禁又想起了去年我和王明釗在校外透過柵欄看到他在操場上打乒乒球時的情景。他那天穿的也是這件衣服,看上去是那樣的無憂無慮。
離別總是傷感的。此時一別,很可能從此便天各一方,永不相見。我們信誓旦旦說著“來日相見”,但真正能相見的才有幾人。那幾天好像註定是離別的日子,我還未從孟龍輟學離校的事情上回過神來,夏可冰又忽然讓張小小轉告我說她要轉校去青州上學了,走之前希望見我一下。
那天中午最後一節課是自習,我看不進去書於是在紙上亂畫。我隨手描了一段蜿蜒的曲線,又在這曲線右邊畫了一個圓弧,之後在圓弧的上方下方細緻地畫著密集的線條。我在近乎無意識的狀態下畫了很久,畫成后卻驚奇地發現這不正是莫靜雅的側面像嗎?我心中一煩,“嚓”一下將這頁紙從本子上撕下,揉成團攥在手心卻又遲遲不肯扔到垃圾袋裏。這幾天我強迫自己不去想莫靜雅,只要腦海里稍微泛起點關於她的漣漪,我便立馬轉移注意力,或是找人閑聊,或是拿書大聲誦讀,試圖以這樣的方式一點點將她忘掉。然而,當我真正想忘掉她的時候,才發現她居然在我心中紮根得如此之深,就像遠足的人終於下定決心回頭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如此之遠。這樣的發現讓我既自哀又自憐。
“洛飛羽,你又在想啥呢?”張小小用手在我面前揮了揮,手掌揮動所帶來的微風吹醒了沉思中的我。
“沒事。”我將左手的拳頭壓在右胳膊下,不想讓張小小覺察到我的心思。
“我有事。”張小小討好地笑着。
“什麼事?”我心想她又在琢磨着啥點子。
“其實也不是我有事。”張小小的右手在桌面上熟練地轉了一下筆,“夏可冰今天中午吃完飯後想見你一面,你看方便不?”
夏可冰找我會有什麼事?我想起了那天去白山前白馨然和夏可冰學校小花園邊的對話,隱隱覺得會有什麼事發生,於是便答應了張小小。
中午放學后我跑去食堂快速吃了一份西紅柿雞蛋蓋飯,之後便趕去小花園。我遠遠看見夏可冰穿着一件青色的線衫立在花壇邊,心想她估計沒吃飯便在這裏等了,於是加快了腳步。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剛站穩腳跟便抱歉地說。
“沒事,我也是剛到不久。”她看着我淡淡笑着。印象中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直接地同我對視過。
“你找我有……”我知道這樣問有點唐突,但也想不起別的表達方法,只好將後半句說完:“有事嗎?”
“嗯,有事。”夏可冰說著便去翻自己的藍色牛仔挎包,那個挎包上面綉了一朵白色的小雛菊。只見她從挎包里拿出一個包着白色書皮的筆記本,並將其雙手遞到了我的面前:“這是你的周記本,我找到了,還給你吧。”
我接過筆記本,拿到手裏翻開了第一頁,發現的確是我的周記本,正要往後翻,夏可冰忙用手壓住了:“拿回去再看吧。”
我合上了周記本,摸着包着封面的那層白色書皮,紙質細膩綿滑,是上等好紙。我頗為感激地笑道:“還包了這麼好的書皮,我都快忘了有這個本子了。”
夏可冰笑着低下了頭,幾秒鐘后他忽然抬頭道:“我要轉校了,明天就要去青州一中報道。”
“什麼?”我驚得差點將本子掉到了地上,“怎麼這麼突然?”
“嗯,我媽安排的。”夏可冰看向花壇,“其實也算不上突然,上學期期末我就差點轉校。我之所以一直在拖延時間,主要是不想離開我爸。可是我爸一直勸我,他說青州教學質量好,去那裏上學更有前途。我猶豫了很久,最終答應了。”
“好吧。”我感覺自己的心在慢慢下沉,沉到湖底去了。我不知道之後同夏可冰又說了些什麼,只知道沒說幾句話。同她揮手告別後,我感覺胸中好像一下子空了很多,需大吸幾口氣來填補其中的空洞。我回到寢室后在床上躺下,拿起了周記本。剛翻開便從裏面掉出來了一隻淡綠色的信封。我的眼睛一下子被點亮了,慌忙將它拿在手裏。信封上寫着兩個飄逸而熟悉的小字:“水心”。我顫抖着打開信封,裏面是一個四葉草標本。那四片小葉緊挨着彼此聚集在纖細的葉柄上,每片小葉都如同一顆小小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