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雲命
雲已無常,可惜,世事,更是無常。
終於有一天。
惡運來臨!
那天,林震宇一早已在打點着庄中事務。在日後便是他的大壽,他遂吩咐府中婢僕各辦其中,正忙個不可開交之際,林家莊那高而堅厚的鐵鑄巨門驀地被人一腳踢翻,這條腳的主人竟然是個跛子!
只見硬闖進來人人體形肥胖,模樣古怪,左足已廢,足斷處換上鐵拐,一蹦一跳地躍進來,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頭會跳的豬!
林震宇一見此人,不禁眉頭一皺,當即問道:“這位兄台,我林家莊與你素無過節,何解不請自來,破門而入?”
那怪人嘿嘿獰笑兩聲,神態猥鎖,道:“你爺爺我是烈焰雙怪之老二赤鼠,此行是奉霸業萬載的天絕盟盟主——霸蒼穹之令,前來報訊!”
林震宇一聞霸蒼穹之名,臉色陡變,轉瞬化青,看來此霸蒼穹並非等閑之輩!
這霸蒼穹原來是近年逐漸威懾江湖的一代大幫天絕盟之盟主!據聞他在崛起之初,已有獨霸蒼穹之野心,遂易名換姓為霸蒼穹,矢言成為一代梟雄,其真實姓名不詳。
近年來,霸蒼穹此人不斷剷除異已,亦不住招攬武林中人,以求增強自己勢力,來對抗江湖中另一大幫“洛陽城”想不到,霸蒼穹會看中林家莊。
林震宇強作鎮定,問:“所報何訊?”
赤鼠詭譎地笑了笑,道:“盟主有令,命林家莊即日歸降,納為天絕盟其中一員,此後世世代代盡忠於盟主,不得有違,否則……”
“否則又將如何?”林震宇正色問。
赤鼠瞪目不轉,一字字道:“要把你林家莊殺個——雞犬不留!”
林震宇冷笑。
他亦不作細想,立即義正詞嚴地回答:“好!你這就回去告訴霸蒼穹!林家莊向來與世無爭,僅以濟世助人為已任,絕不願牽涉入此等江湖的權力鬥爭之中,更不想接受貴幫招攬。”
赤鼠道:“好大的口氣!你這是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了?”
林震宇不答,臉上流露一股凜然正氣。
赤鼠嘿嘿一笑,道:“那就讓老子先試試你這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說罷提掌運勁,猝然向林震宇擊去!
林震宇見他適才一腿已可將林家那道鐵門踢翻,可知內力深厚異常,豈敢怠慢,急忙縱身一躍,避過來襲,赤鼠這一掌於是擊在其身旁那張圓桌之上。
“砰”然一聲,圓桌頓時被赤鼠轟個粉碎,余屑更夾着火舌向四面八方飛散,眾家丁婢僕登時被嚇得雞飛狗走!
“烈焰神掌?”林震宇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動容,蓋因其生性不好鬥爭,僅於助人脫困時才用劍,平素大都不會佩劍在身。此刻強敵當前,一個劍手居然身無一劍,情勢兇險萬分。
赤鼠打個哈哈,道:“林老頭,你如今怕了吧?”說著再行鼓動雙掌,瘋狂向林震宇拍去!
林震宇本以劍馳名,並不擅長掌法,在未摸清對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於是左閃右避,赤鼠雖然掌影此起彼落,變招甚速,可是林震宇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一時間未能得逞。
兩人一攻一避,斗到內堂門外,就在此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從內堂步出。
林震宇急瞥之下,只見那身影正是向歸雲,不禁大吃一驚,急忙呼道:“義雲!快躲開!”
向歸雲恍若充耳不聞,反向他們這邊走來。
赤鼠聽見林震宇適才如此叫喚此子,心知這孩子絕不簡單,或許擒下他便可威脅林震宇就範,當下改變主意,化掌為爪,逕向向歸雲抓去!
向歸雲竟然毫不驚怕閃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將觸及其衣角之際,他倏地把手從後送前,送的不單是手,還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窩!
這樣一送,正是林家劍法其中一式——蕩氣迴腸,赤鼠不虞此十歲小子忽然出劍,更不料他冷靜若此,這一劍落位之准,縱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難閃避,驚愕間猝使一個鯉魚翻身,尚幸向歸雲手短劍短,此招他險險避過,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給刺破,狼狽已極!
然而赤鼠不愧為頂級殺手,應變奇速,雙足着地同時,烈焰掌勁又再如浪般湧出,猛然向向歸雲額頭拍下。
向歸雲縱然資質極高,但畢竟是個小孩,適才一擊不中,變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樣老練且快,決計避不了赤鼠這一擊,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當車!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腦轟個稀爛,驀地,一條魁偉的身影閃電攔在向歸雲身前,此人正是林震宇!
他心知烈焰掌法厲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劍迎戰,但見此刻向歸雲命在毫髮,一時情急之下,奮不顧身搶前,以自己身體為他擋這兩掌!“砰”一聲,烈焰掌勁結結實實地拍在林震宇的胸膛上,瞬息發出碎心巨響!
赤鼠臉色一變,反被林震宇震退丈遠!
林震宇則沉馬穩站,靜立不動,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兩個焦灼的掌印。
過了良久,赤鼠這才回過血氣,盯着林震宇及其身後仍是木然的向歸雲,喘息道:“好一個……處世不驚之小子!料不到林家莊竟出此異稟之人。”
林震宇略露引以為豪之色,卻依然不失劍客風範,道:“犬兒僅學得林家劍法之粗淺皮毛,赤兄承讓了。”
赤鼠道:“你且別得意,下次老子再來之時,將會與我大哥蝙蝠一起前來,屆時合我烈焰雙怪之力,必定把你林家夷為平地!”
林震宇冷冷還他一句,道:“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話,何不現下再來動手?”
赤鼠臉上陣青陣紫,似有隱憂,悻悻然道:“嘿!你們等着瞧吧!”
說罷運起鐵拐彈跳而去。
赤鼠去后,林震宇一直鎮定的面容驟變鐵青,一顆顆斗大的汗從他額角源源流下,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撫着胸口,痛得頹然跪倒!
婢僕們見狀即上前攙扶,同聲道:“老爺,你沒事吧?”
林震宇口角滲出一絲鮮血,咬緊牙根,強忍着痛楚道:“好歷害的烈焰神掌!不過我林震宇絕不相信,單憑他兄弟兩人便可以把我林家莊夷為平地,有膽便來吧!”
向歸雲卻默然無語,他只是定睛看着林震宇襟前那兩個掌印,彷彿那兩個掌印才是最值得他一看的東西!
赤鼠這兩掌當真是非同小可,林震宇在房中閉關療傷已然過了兩天。
烈焰雙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級殺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聞之喪膽;二弟赤鼠則擅長烈焰神掌,出道以來亦從未失手,二人自歸順霸蒼穹旗下之後,氣焰益盛,驕橫囂張,殺人更多,更狠。
這次林震宇與赤鼠匆匆一試,由於沒有使劍,只用身軀硬拼之下,立受重創。然而林震宇雖是身負重傷,信心卻未減分毫,因為林家劍法亦非等閑,倘若有劍在手的話,未必就會輸給此二怪!
當前急務,必須先行療妥傷勢,以免他倆伺機來襲。
不過赤鼠當天離去時臉色發青,林震宇暗中推詳,論理赤鼠的傷勢比他更重,大概也需五,六天方可痊癒,到時也已過了他大壽之期。
他一邊運功療傷,一邊思量,正在全神貫注之間,突然一雙手在其背門輕輕搓揉。
他心中一驚,但隨即感到那雙手並無襲擊之意,可能因為他在運功療傷之際,感覺較為麻木,兼雜念叢生,否則絕不會對進來的人渾然不覺。
縱是如此,這個人也是踏地無聲,手腳頗輕。
那雙手在林震宇的背門不斷搓揉,林震宇只感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渾身舒暢無比,可是回心細思,這種搓穴法似是他林家真傳,他兩名兒子天性愚鈍,未能領會,只有他第三個兒子……
林震宇突地心神一動,立時收攝運功氣息,回首一望,背後的人竟然是向歸雲!
“義雲”他深深感到意外,因為眼前除了向歸雲外,還有一碗藥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這就是冷麵背後,真真正正的向歸雲!
這就是林震宇一直在期待着的向歸雲!
向歸雲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端起那碗藥茶,遞給林震宇。
在身子如此虛弱的時刻,林震宇但覺一股熱血攻心,眼眶一濕,道:“孩子,這葯……
是你煎的嗎?”
向歸雲點了點頭。
林震宇感極而笑,緩緩接過那碗藥茶,跟着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可是他卻甜在心頭。這碗茶,代表了向歸雲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盡,凝目望着向歸雲,他終於感到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盡在不言之中。此刻,向歸雲已真正成為他的兒子了。
他的淚在眼眶內不斷打滾,似要奪眶而出!為怕在孩子面前老淚縱橫,林震宇避開了向歸雲的目光,道:“謝謝你!”
向歸雲微笑不語。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裏的和風,絕對不可能會發生。
可是卻偏偏發生在林震宇的眼前,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見向歸雲的笑容。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向歸雲似是不想再打擾他運氣療傷,正欲退下。
當他退至門邊時,林震宇忽然道:“義雲,明天便是我大壽之日,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獨個兒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換上像樣一點的衣裳,坐在筵席之上,讓我把你介紹給所有親朋們認識,我林震宇有一個了不起的兒子!”
在林震宇的心坎深處,原來只得這個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
向歸雲沉默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這個孤僻獨特的孩子,到了最後,也甘願入群了。
林震宇不禁老懷安慰。
眨眼之間,已是林震宇大壽當晚。
林家的大門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林震宇大婚之夜,依舊張燈結綵,鑼鼓樂聲喧天震地,吉慶滿門,好不熱鬧!
到賀的賓客盡非武林中人,全屬林家莊的親朋好友,只因林震宇的新傷初愈,雖然有點吃力,但仍有一臉笑容,他是由心笑出來的。
因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賓客都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霍義雲。
百忙之中,壽伯忽地趨前,急道:“老爺,不得了啦!,小少爺不見啊!”
林震宇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說話,道:“什麼?”
壽伯道:“剛才我想拿套新衣給小少爺替換,才發現他房中已空無一人。”
在旁的義山和義海聽見如此情形,難免幸災樂社禍,義海悟在義山的耳邊說:“大哥,看來油瓶是因怕要面對這樣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義山目露鄙夷之色,道:“畢竟,狗始終是狗,怎可以用兩腿走路?”
縱然二人只是竊竊私語,但以林震宇的功力,豈會聽不到此番說話,當下不禁雙眉倒豎,目光如炬望着自己兩個兒子,道:“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二人但老爺所言,臉色一紅,也沒多話。
林震宇目露堅定神色,道:“我絕對信任這個孩子!他昨日既已點頭,便絕不會食言反悔!壽伯,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壽伯見老爺如此堅信不移,只得唯命是從,正想舉步出門,斗然間,十數名家丁如斷鳶般給拋了進來。
十數名死了的家丁!
眾賓客乍見那些家丁們血淋淋的屍首,不禁嘩然尖叫!
林震宇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見這些家丁全都死於刀法之下,操刀者刀快且准,全是一刀致命!
驚愕之間,兩條人影已驟現門前,其中一個赫然是那天來招降的赤鼠,另一個容貌枯槁,雙目失明,然而馬步沉穩,顯見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馬當先,大步上前,向林震宇咧嘴笑道:“恭喜林莊主大壽之喜!”隨即又哭喪着臉,轉調道:“更賀喜林莊主滅門之喜!”說罷突然舉掌發勁,向那群賓客身上轟去!
烈焰掌法霸道無倫,那群賓客又不諳武,掌風掃過他們身上,迅速着火,頃刻之間,不少人慘被焚身,慘號撕天!
林震宇眼見他出手如此兇殘,怒道:“你們只是衝著林某而來,別要濫殺無辜!”
赤鼠道:“林老頭,盟主早已下令要把林家殺人雞犬不留!今天在林家莊內的所有人,絕對沒有一個能夠活着出去!”
林震宇道:“好狂妄!你的傷已經痊癒了?”
赤鼠嘻皮笑臉地道:“承蒙林莊主關心,小弟的傷早已為吾兄所治!”
林震宇的目光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問:“這位一定是聞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正是。”
“江湖傳言,蝙蝠只為銀兩殺當事之人,絕不幹賠本買賣而殺害無辜,不知此話當真?”
蝙蝠冷靜地答:“當真”
林震宇深深嘆了口氣,道:“那林某今天當可放心,蝙蝠先生不會殺害這裏的人,這只是我與你們之爭!”
蝙蝠道:“你錯了。”
林震宇一愣。
“此處所有人頭都有價,盟主說,一干人等,頭顱均值三千兩!”蝙蝠道。赤鼠插口道:“而你,林震宇,你的頭顱值三萬兩!”
“兩”字出口同時,赤鼠已騰身而起,又再沖向人群,揮掌便要將眾擊殺。
林震宇大吃一驚,急忙拔出佩劍,奮不顧身地揮劍抵擋赤鼠擊向賓客的攻勢,豈料在旁的蝙蝠同時出手!
刀光一閃!
這一刀,逼開了林震宇的一劍,赤鼠頓沒阻撓,掌勢迅速轟向眾人身上!
瞬息之間血花四濺,凄歷異常!
林震宇心中顧慮眾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聲,已然給蝙蝠划中一刀……
應在林家莊殺戮連場的當兒,向歸雲正在距林家莊不遠的小山崗伺伏着。
他在等,靜靜的等。
靜靜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專長。
自出娘胎以來,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個真正關懷和了解自己的人,這個人可以是一個父親,或許是一個母親,甚至是一個知已,一個朋友!
他終於等到了林震宇這個父親,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現,今天,他只是在等另一樣的東西——一頭狐狸!
向歸雲每日均會在此小崗上靜坐片刻,每逢夜色漸濃時,一頭全白的狐狸總會到此山崗上閑逛,於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叢內,靜候着它的出現。
這頭白狐,將會是他送給林震宇的賀壽禮物!
向歸雲如此作,並非希望林震宇在賓客面前稱讚他,而是希望他能在賓客面前以子為榮!而在把這頭白狐送給林震宇的同時,他更會喚一聲爹,這將會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聲爹!
昨日替林震宇搓穴時,他本已想喚他作爹,不過回頭一想,如果在壽筵時才首次喚他,林震宇定會倍添開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際,那頭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邊閑踱一邊覓食,猶不知自己已招殺身之禍。
驀地,一柄短刀從草中飛出,正中那頭白狐腰腹之間,它登時慘嚎一聲,四足發軟仆跌,掙扎了幾下,終於不再動彈,玉殞香消。
向歸雲此時便從草叢中躍出,臉上瀰漫著一層戾氣!
他本不想下此殺手,可是為了使林震宇高興,也顧不得這許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離那白狐的腰腹時,不遠的林家莊忽然烈火焰衝天,漆黑的夜空恍似飄蕩着血紅的流蘇,就連向歸雲所處的小山崗亦給照得通紅。
向歸雲極目遠眺,只見林家莊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麼會這樣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記起那天赤鼠奉霸蒼穹之命來招攬之事。
當下刻不容緩,隨即掮起那頭白狐,疾奔回去。
血,恍如河水般湧出門外!
門前懸着的那對大紅燈籠,也給衝出門外的火舌燃着,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與世無爭的林家莊在頃刻之間,慘變人間地獄!
縱使眼前是血河火海,向歸雲亦無所畏懼,他誓要跳進這人間地獄中,尋回他惟一的父親——林震宇!
沿路所見,地上滿是被火燒焦的屍體,向歸雲發現悟覺和義海的屍體正在火堆中焚燒着,還有壽伯,還有經常在林家莊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這一切全都是赤鼠的烈焰神掌所為!
不單是赤鼠,還有其兄蝙蝠,和那個元兇霸蒼穹,是他們把林家莊變成人間地獄!
縱是慘變陡生,向歸雲的臉容依然鎮定如常,他只是忙着在火海中左穿右插,他一定要找回林震宇,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給他,他還要叫他一聲爹……
熊熊火海之中,向歸雲終於隔着火望見了林震宇。
林震宇正與蝙蝠及赤鼠周旋着,整個林家莊,僅餘下他一人在獨力應戰。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滿是刀傷及掌印,他已距死不遠,必敗無疑!
他還在打什麼?他為什麼仍在強撐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個人?還是因為他仍未發現他的屍體,他的心始終在記掛着一個兒子?一個不是他兒子的兒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林震宇一個轉身,剛想擋開蝙蝠一刀時,他那滿布紅筋的眼睛,隨即看見了他!
向歸雲冷靜地卓立着,仍是掮着那頭白狐,林震宇於此閃電般之間,他忽然明白了。
這孩子並沒失信,也並沒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來得太早了,他應該待烈焰雙怪離去后才回來。
向歸雲已無法控制心中那份衝動,無論自己生死與否,他也要撲上前去,他要叫他一聲爹!這抑壓多時的一聲爹,他一定要叫出來,他一定要林震宇聽見!
但當他剛想蹈火而過時,突聽林震宇“吼”的一聲,蝙蝠的利刀已貫穿他胸膛而過,接着紅刃抽出,蝙蝠閃電加一刀,林震宇的頭顱赫然被斬下,一碌一碌地滾到向歸雲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滿暖意,像是在叫向歸雲快點逃……
向歸雲的血像是即時凝結,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林震宇!林震宇!林震宇!林震宇!林震宇!林震宇!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個字也沒法叫出來,他只是獃獃地望着腳下林震宇的頭顱!
即使現下可以叫出來,亦已經太遲了。
這個曾經對其百般愛護,使他感到人間仍有半點溫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的賀禮,再不能聽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說話!
他後悔,後悔自己為何在林震宇生前不和他多說幾句話!直至他死為止,他只對其說了三句話!
只得三句話!
是誰毀了這個他棲身的家?是誰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毀?又是誰將他再次推下無邊寂寞的深淵,每晚都在苦候着遲遲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這兩個滅絕人性的兇手!還有那個天殺的霸蒼穹!
向歸雲沒有呼叫,因為根本無人再會理睬!
仍然沒有眼淚,因為哭泣已無補於事!
他惟一想的僅是報仇,為林震宇報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體內奔竄,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顫抖,他的小臉比身上更為平靜,死寂。
最可怕的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無表情,五內卻在絞痛翻湧之境!此時,蝙蝠已一邊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邊道:“嘿!只怪你不識抬舉,否則你林家莊七十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說著在林震宇身上踢了幾下。
赤鼠則奔前欲拾回林震宇的頭顱,好回去向霸蒼穹覆命,但見向歸雲一個小孩靜立當場,奇道:“咦?又是你這小子?你還沒有死?”隨即運勁欲一掌爆其腦門,向歸雲居然不閃不避,更轉身以背上的白狐擋他來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着,縮手不及,手掌已插進白狐體內,且還給白狐的身體緊緊箍着,一時間抽手不得!
就在此時,那邊的蝙蝠突然道:“老二,快拾起那傢伙頭顱,回去獻給盟主!”
向歸雲乍聽蝙蝠所言,登時明白他倆的動機。他絕不能讓父親的頭顱落在仇人手中再受屈辱,於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滾,順手一推,竟將林震宇的頭顱推進火海中!
他深信,林震宇也是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見林震宇的首級被推進火海之中,不禁驚呼一聲,因為霸蒼穹向來心狠手辣,若然不見林震宇的頭顱,決不會放過他兄弟倆,於是不顧一切,即時展身躍進火海之中,誰知火海旁已有一條小小身影提着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夢也沒料到向歸雲有此一着,“刷”的一聲,那刀竟然穿心而過!
“大哥!”赤鼠在死前猶在殺豬般嘶叫,他終於得到了報應。
蝙蝠縱然聽覺靈敏,一直卻因向歸雲呆立不動,所以不知場中已多了一個小孩,此刻驚聞赤鼠慘叫,隨即分辨方位,趕上前捉着向歸雲,喝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林震宇之子——林義雲”向歸雲一定要讓人知道林震宇還有一個至今還未叫過一聲爹的兒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好!斬草除根!你這就趕去陪你老爹吧!”說著一腿將向歸雲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獅上,石獅當場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勁何等驚人,這一腿向歸雲委實吃得不輕,當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見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過來,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這一刀,他死定了!
就在間不容髮之際,他突又看見了塊小石子破空飛至,“當”的一聲,竟輕易地把蝙蝠手中兵刃彈脫!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穩,斷不會被人單用石子便可將刀彈脫,而且與此同時,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點,全身立即動彈不得!跟着此三穴赫傳出“喀勒”聲響,蝙蝠“吼”的一聲,心知自己畢生功力盡數被廢!
向歸雲的腦海已開始迷糊,但仍聽到一個小孩的聲音道:“師父,這孩子可憐得很,讓我們救救他吧!”
一個沉厚的聲音應道:“好。”
當下,向歸雲感到被人抱了起來,來抱他的人是一個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張十分可愛的臉。
他終於昏了過去。
在旁的蝙蝠渾身在冒着冷汗,因為當今武林之中,從沒有人可在一招之內把他輕易制住,且還廢了他的武功,就連被譽為武功蓋世的天絕盟盟主亦不行。此人卻可在舉手投足間輕易辦到,可知武功高絕!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於死地,但並沒如此。
蝙蝠還感到身旁一陣柔風吹過,他耳覺極敏,細聽之下,知道那絕世高手和他的徒兒已抱着林家幼子離去。可是,蝙蝠卻並沒有鬆一口氣,因為他如今武功被廢,又不能帶着林震宇的首級回去向霸蒼穹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無異是一個死人!
試問一個死人,可還需要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