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 10:15 儀式前的某個人

10.21 10:15 儀式前的某個人

今天發生了奇怪的事情,我記得我將錢藏在了床鋪下面,晚上我在房間裏卻怎麼也找不到。煩躁感充斥着我的腦海,我將被子枕頭拋在地板上,將衣櫃裏的衣服翻出,將書架的書一一拿下。房間亂糟糟的,房間外我的外孫不加掩飾的叫喊着,鍵盤敲擊聲讓我愈發惱火。錢到底去哪了!不可能是我外孫偷的,我清楚他是個聽話的孩子。我廢了些勁,將房間重新收拾乾淨。腰背吭哧吭哧抗議着,我的肩膀似乎趴着一群人,他們吃着我的靈魂,榨乾我的血肉,每天晚上我焦躁不安的翻身,希望今天禱告主,能將我的病稍微減輕。

收拾完房間,我看見昨天路上買的葡萄,紅色膠袋上趴着蒼蠅。

“吃不吃葡萄,再不吃明天就壞了。”

外孫沒聽見,書房的燈亮着,從房門出來的光勉強和大廳黑暗對抗。

我開了燈,將葡萄倒進網格漏碗,擰開水龍頭,清洗葡萄。我忽覺冷風從脖子吹進體內,我回頭看見鏡中的自己和自己對視,她也在洗葡萄。我看不清她的臉,老眼昏花了,但也能分辨出那微駝的老女人。

將葡萄倒入盤子裏,打開書房門,我問他:“吃不吃葡萄。”

他專註地遊戲,神情緊繃,敲擊鍵盤的聲音回蕩在我的腦子裏。每次看他都在玩遊戲,遊戲又這麼好玩嗎?

他突然氣餒,罵了一句髒話,又嬉皮笑臉自顧自的說話。聽對白,他應該在和同學聊天。他好像才發現我,轉過頭對我說:“不吃。”

“我已經洗好了。”

他又自言自語,說著我聽不懂的神秘語言,像個半瘋的人。然後他看見我,神情變得複雜,不耐煩地說:“行吧行吧。”

我將盤子端來時,他的眼睛又盯着屏幕。當我把盤子放在桌子上,他左手碰到盤子,聲音突然加重,“別放這!”然後語氣降低,意識到自己的不妥,“就先放在那張凳子上。”

我照他的意思辦,他的脾氣越來越像他爹還有他爺爺了。那不容置疑的態度,讓我懷疑他是否變了。剛上初中,改變有如此之大嗎?想起我當年嫁給他爺爺才14歲,我不禁擔憂起他的未來。他不能跟他爸一樣待在家裏三年,才醒悟要打工。我靈光一閃,今天諸事不順,按照合財的規律表看,肯定是紅色,外孫屬馬,就打五百塊紅色馬吧。前幾天輸了好幾千,今天一定能中。前提是找到那份錢。想到這,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慢慢回想昨天前天大前天做了什麼。可記憶畫面斷斷續續的,連回想昨天吃了什麼都有些費勁。人一老,大腦記憶宮殿彷彿要塌了,裂痕蔓延上牆體,落下的灰又嗆鼻又影響我回憶。一天不如一天了。想了許久,房間裏的聲音小了,外孫應該要睡了。客廳和書房隔着可推的玻璃門,他向右推開玻璃門,進入卧室睡覺。時候不早了,困意湧上頭。我跟着他來到房間,我躺在他旁邊。這張床可以睡下兩個大人一個小孩,在外孫小的時候,我和他爺爺夏天的時候就在這裏睡。三個卧室只有兩個有空調,他爺爺有時候和外孫抱怨,以前怎麼沒感覺夏天這麼熱,睡着涼席擺着風扇就能睡着。這幾年我跟他爺爺關係惡化,分床睡了,他爺爺睡另一個卧室,我跟我外孫睡。我突然想起,那份錢放在他爺爺房間裏。我跟他爺爺商量着把這錢先給催債的阿崔,這幾年我們總是拿不出錢。白天我都要去我姐妹家避避,順便打聽打聽最近有什麼臨時的工作。做保潔或者打螺絲都可以,我有個姐妹,一天可以打好幾袋那塑料玩意兒,一天有一百多塊。我倒是想做,但是沒設備,那打鑽機器也要錢。外孫貼着我的背,他怕黑,一個人不敢呆在房間。以前一段時間他一個人睡,晚上要亮着燈才能睡着。他爸問他是不是一個人不敢睡,他搖頭說絕對不是。我養了他到現在,我一眼就看出,他肯定怕是怕一個人獃著。大概是鬼怪之類的,他甚至不敢看黑暗的地方。不過有人在了后,他呆在封閉的黑暗的房間裏,沒有太大的異常。我在沙發上睡的時候,他會偷偷過來跟我說陪他睡。被他爸看見后,就要挨一頓罵,都初中了還要人陪着睡。我倒不反對,現在的孩子和以前不一樣。

在平日裏,他算是省心的那種。聽鎮中飯店的老闆娘說,拱孩子上學,還要幫他報補習班。但學習成績上不去,自己不識字,干瞪着只能罵。罵了幾句就扭扭捏捏的哭。我們那時候乾重活,腿走麻了踉蹌一下,就要被打。這一代不如一代,以前打了,自己都沒什麼感覺,現在被罵兩句就受不了了。聽了那老闆娘的話,我對我外孫放心了,他成績一向不錯。而且他不會鬧着要什麼東西。自我外孫的生母離婚去外國后,我就從來沒見過他哭。我那一眾姐妹聽的都心疼,那時候他才六歲,到現在也是談資。沒話題就問他,你媽給你打過電話嗎?我不記得有沒有打過,但我記得外孫在小的時候說,有過一次。當別人繼續問,她有沒有說什麼。他搖頭說忘記了。後來,應該是他厭煩了,別人問起來的時候,他都回答沒有打過。我和別人都清楚他說過,曾經打過。他掩飾自己的悲傷,我們越看越心疼。他越滿不在乎,我們越心疼。這天煞的,好端端的走了幹什麼。銀行櫃枱的鐵飯碗不獃著,非要跑到外國去。只用坐在櫃枱數錢就好,每天還能拿幾千塊的,不舒服嗎?

我實在不理解我兒子這一代的想法,張揚自己的個性,當混混抽煙喝酒紋身,像什麼樣子。騎着摩托撞了人,還不是要我們賠,出獄還是我們找人托關係。現在終於悔改,知道出去打工,好好掙錢了。

鬧鐘鈴聲吵醒了我,腦袋沉沉的。我知道是外孫要去上學了,廁所傳來流水聲。年輕真好,活力四射。前些年,我還能早起和他爺爺去山上打太極,現在上個樓梯都費勁。天朦朧蘇醒,房間越來越亮。我睡夠了,進了他爺爺的卧室。看見他爺爺坐在椅子上,按摩椅當桌子,放着合財的分析。他爺爺撕下紙板,在這上面畫著歷來的合財結果。對於合財的分析,他有獨特的看法。按他的說法,那些人不讓他打合財,是因為那裏的人不想輸錢了。他一天贏多少多少,讓他們覺得不爽。最近他沒打后,他還是一個人,點着枱燈,坐在椅子上,透過花鏡看着那花花綠綠的分析紙板。和聖經一樣,他認為能帶給自己啟發和救贖。

“吃飯了。”

我熬了些東西,早上沒胃口,喝流的東西比較下腹。

他摘下眼鏡,撐着按摩椅的扶手站起來。他皺在一起的臉怪嚇人,擺明討厭我。

“哦。”

他到大廳,點燃蠟燭,跪在墊子上,攤開經書。我也跪在墊子上,跟他一起念經書的字。每天周末我們都要去教堂禮拜禱告,我表妹也信這個。本來我外孫小時候也會跟着我們去,現在他不知道為什麼很抵觸。那裏有其他小朋友,能讓你開開心心,也省的我們照看;有主的庇佑,坐在我們旁邊跟着我們一起念,能讓你學業上升。這個主比以前的那個教靈多了,而且不用錢,只要有誠心就可以。去年過年的時候,吃團圓酒,我發現我外孫不見了,跑到街上找他在哪。沿着河路一直走,天黑看不清腳下,我掉下河,被那渾濁的黑水淹沒了。刺鼻酸楚的感覺,手腳乏力的感覺,讓我絕望。我想到了主,請求祂保佑我。我的外孫還沒找回來,我老伴還有一屁股債還沒還,我兒子已經步入正軌,我請求主保佑他們。結果我醒來,發現靠在岸邊。鼻子裏、嘴巴里被黑水灌滿,味道酸酸澀澀的。我的頭痛從那天落下病根,腰背時不時酸痛,大拇指抽筋。我全身濕透,從我們這個鎮走到另一個鎮。我能撐這麼久,一定是主的保佑。等家人找到我,我已經凍得不行。我姐妹幫我清洗了身體。洗完后,我還是感覺冷,洗澡的時候我就感覺很冷了,裹着浴巾不住打顫。但看到外孫還在家裏,我就放心了。他依舊一個人打着遊戲,我姐妹們問他,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你奶奶掉河裏了。他說他跟堂哥出去打鞭炮,然後回來打遊戲了。他沒看過來,一直盯着屏幕。

我姐妹們為我打抱不平,和他說,你出去也要說一聲啊,你知不知道你奶奶找你都掉河裏了。他瞥過一個眼神,又縮回去。我知道他害怕了,他只應付一句嗯。然後我姐妹們跟我叨着其他事,提及我外孫,我跟他爺爺都說他挺好的,不用我們操心。她們問我到底怎麼活下來的,一個老人掉河裏,怎麼一個游到岸上的。對此,我堅定說,是主保佑我,我才能活下來。我一個年過六十的老人,怎麼可能一個人游上岸。只有主能夠施展奇迹。

念完經,我和老伴喝完粥,他出去打牌,我待在家裏思考着我要做什麼。我兒子讓我少出門,盡量待在家裏就好。可我怕那些催債的人找上門,他們跟小鬼一樣拍門,有時是踢門。開門后才露出的人樣,坐下來問我們什麼時候還錢。這棟房子的水泥費、鋼筋費,你們還要拖欠多久。一年又一年,利息已經壘成高山了,本金還不起,全投入利息中。我們不想賣啊,這可是我們辛辛苦苦賣了地,借錢才搞起來了。局裏的人不讓我們搞高層樓,還是我端了一張板凳,坐在門口示威,才搞到手的。沒有這棟房子,就活不到現在。沒了房子,我們就一無所有。

我將隨處可見的衣服折好,疊放在沙發上、椅子上。我兒子帶了個女人一起開店買衣服,有時帶回家裏。我老伴跟他吵着,你什麼時候去還債,今天阿崔阿金打電話過來,問我要錢。他氣沖沖地說,你就別理莫,你們還了那麼多年的利息,而且本金我幫你們還了,你還理他幹什麼!

我老伴一天不把利息還上,心裏過意不去,生怕對方找人報復。火藥味一下子上來,嚷嚷着說還有其他人的。我兒子聲音拔高,你媽的我還的上就還,還不上我還賣血傾家蕩產還啊,循環懂不懂啊!我老伴推銷過保健品,有銷售的資歷,自然要回嘴幾句。讓他們吵去吧,吵着吵着就安靜了。我兒子新找的女人還可以,至少沒有上一個敗金,咱家養不起貴物。我站在廁所鏡子前面,看着裏面蒼老的自己,自顧自地說著。

時間到了中午,我外孫回家,我老伴也回來了。我簡單做了些菜,和他們一起吃。

我老伴問我外孫:“你奶奶做菜好不好吃。”

“嗯,還可以。”

“那就吃完,飯可以不吃完,才一定要吃完,吃完有力。”

“嗯。”

“讀書要讀好啊,坐在辦公室里吹着空調,不比頂着太陽工作號嗎?”

“嗯。”

我老伴安靜了會兒,沉着臉說:“你爸很壞,放我們三個人在這,也不打錢給我們。”他越說越上勁,將芝麻穀子的事全搬出來,說的都是我這個三兒子以前的事。三個兒子中只有二兒子有出息,但患了白血病英年早逝,我們的廠子丟了。他沒有子嗣,我們就把三兒子的兒子轉到他名下,算是有個后。大兒子老實,卻被三兒子帶壞了。混子不像混子,好人不像好人,盯着蠅頭小利計較。最近跟我老伴跟大兒子吵着,談他們房子樓層的歸屬。我老伴建了兩棟房子,早就規劃好了樓層分配。除去那些賣去的樓層,大兒子那一家一共有三層,三兒子那一家也有五層,小孫記名在二兒子下,三兒子家的自然多。其他的還要租給親戚當廠房,還有當住的。三兒子比大兒子狠多了,豪言壯志欠下合同說債務歸他一人承擔。倒是讓大兒子少了麻煩。我另一個外孫,也就是大兒子的兒子,已經到結婚的年齡,問了很多次但都尷尬說下次。我老伴說的累回房間繼續看着那紙板,外孫吃完躺了一會兒再去上學。

家裏又冷清了,記得剛建房子的時候,來的親戚不少,過年都是在我們家舉辦的。現在都是我老伴哥哥舉辦的,他們家租了廠房,意氣風發,在樓下都能佔五六個車位,一個他自己的,一個是他兒子的,一個是他兒子老婆的,一個是他女兒的,還有麵包車三輪車。他們家過得那麼好,我看的眼羨。最近有了個孫子,女兒也嫁出去了,生活真是圓滿啊。

鏡子裏的我努着嘴,皺紋像豬皮一樣癱軟,臉色不太好。我忍不住對着鏡子罵:“你該死啊!你怎麼活得下去的啊!你該死啊!”我腦子裏除開聖經以外的神聖詞彙,已然塞不下其他污穢的詞語。當我想要說出那個污穢的詞語,主都會將那個堵在我喉嚨里的詞語塞回腦袋。我一時語塞,只能用更為平和的詞彙罵那個鏡中的自己。罵夠了,我對鏡中的那個老女人順眼不少。罵人需要費力氣,盡全力罵人才有效果。未等我平復下呼吸,我聽見身後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回頭沒看見人。透過玻璃薄牆看見廚房砧板的菜刀,上面的菜葉還沒洗。我收拾了廚房,想起家裏沒菜了,晚上要出去買菜。我又開始翻找錢,我想起錢放在了我老伴房間。開了門,在他床上摸索一番,找到了錢。老伴的座位面朝窗,窗外是另一座樓,和自己平層的樓里沒有裝修,裸露着石灰。向下一樓的掩着帘子,晚上的時候可能會拉開。能看到一張桌子,上面坐着一幫人,綠色啤酒瓶散落一地。他們看上去吃的很香,聊天氛圍不錯。不過現在是白天,而且我不在這裏睡覺,所以不清楚現在怎麼樣了。我老伴看着我,像一隻金魚瞪着渾濁的眼,若是他眼睛長在兩側,應該會像只蛤蟆。他身上的紅疙瘩很多,需要讓我抹藥膏,頭上的痘痘爛了,也需要抹。腳指甲也需要讓我修剪,厚厚的指甲蓋,真讓那把鈍了的鐵剪刀苦惱。他的指甲像石灰牆一樣,剪下的硬茬一塊一塊的,而且腳味很重,死皮可以輕鬆撕下。對方一動不動,黑色眼珠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不知為何,我感覺很好笑,嘴角揚起問:“你看什麼?”

他似乎害羞了,笑着別過頭看自己的腳指甲,“看你精神,和自己說話都那麼起勁。”

“我去外面了。”

“你幹什麼去?”他回頭問。

“買菜。”

“哦,你去吧。”

到樓下,我去附近的菜場買菜。路上遇到那個打螺絲姐妹的老伴,硬朗的軀體踩着三輪。他看見我拉下手剎,笑着問:“你去哪?”

“買菜。”

“哦,飯吃了沒?”

“吃了,你吃了嗎?”

“我也吃了。”他問我,和我三兒子一起開店的女人的事,我不清楚,他點頭說要吃他們的喜酒,我也點頭。

他把手剎拉回,站在踏板上用力蹬。現在人力的三輪車不多了,大多換上電機的,外面的漆該重新上了。篷子也該補了,雨滴會從洞口鑽進,濕了座位不說,可以拿抹布擦乾,那客人的衣服總不可能拿那塊髒兮兮的東西擦吧。我去菜場,打了豬肉,買了白菜、蔥蒜。肉攤的老闆問我要來牛肉嗎,吃牛肉給孩子長壯。菜攤的老闆問我,你三兒子賣的衣服好不好。我回答的大同小異,出了菜場,我走上回家的路。菜場離家不遠,路上遇到的熟人也多,能跟他們嘮嘮嗑,了解鎮子裏其他人家的事。鎮子好久沒發展了,十年前跟現在差不多,估計十年後也差不多,留在這的人都是熟人,不熟的搭幾句話,談起共同認識的人也就熟了。就跟路一樣,大道不變,小路總能拐到正軌,遇到壁回頭重新走便得了。我是這麼想的,但是今天也很奇怪,饒了好久,我居然從馬路的另一邊回家。我記得我去菜場最近的路經過第三小學,沒想到我特意走了遠路。走了遠路也沒碰見熟人,這會兒剛放學,大人牽着孩子的手回家。這讓我想起我小外孫小學的時候都是要我接他的,不過三年級后就不讓我去了,說是長大了要一個人走。一個人走了后,他就有借口去同學家玩。每次找不到他的時候,去學校住在學校旁的問問,差不多就能找到。他就跟他爸一樣,喜歡東竄西竄。在他幼兒園的時候,那時候有的地方還種着菜,他抱着一根大白蘿蔔跟我說吃這個。幸虧現在沒有種田的,要不然跟他爸一樣薅人家的菜,被人家找上門罵。當年風氣不好,三兒子不聽我們的話去廠里打工,非要跟着別人混。還是小時候好,都聽話,讓他們背水泥就去背,讓他們打樁就去打樁。現在都各奔東西,人像消失了一樣,幾年不見一次,見面就吵一架。吵的最激烈的一次,甚至要了命。大兒子氣不過,要用刀劃開肚子,我老伴冷眼說你有本事切啊,這一畝三分地都是我搞得,房子我建的,當年給你拉船貨,你不做和老三去混,混個什麼啊!你們就是這麼回報我的啊,你想死就死吧。大兒子脾氣倔犟,一股死腦筋,小時候給人打了也不說,鼻青臉腫嘟着嘴,蠢呼呼的。要不是三兒子找出那個人,叫兄弟揍了那個人。那個人找上門,我們才知道,大兒子偷錢是因為給人要挾了。我受不了這個氣,跟那個人家吵了一個星期,對方嘴皮磨爛了,聲音跟破公雞一樣,大家才作罷。如今他還是不揍人,硬是要悶在心裏自己扛着,用刀划自己肚子我看着都疼。去醫院縫了幾針,賬單上的錢才讓他清醒。干蠢事的能力跟他爹一樣,以前喝完酒牛氣哄哄誇下海口,三年前新年團圓酒喝醉了倒在巷子裏,還是被人背過來,第二年又醉了,被人背過來后,學着大兒子自殘。我清楚他的為人,這人要死也要兒子先死,拉着墊背先,所以避開了動脈,虎口拉到手腕停了。像是下定決心為主奉上一切,大義凜然對正在打遊戲的小孫子說:“你一定要好好讀書,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你一定要加油,考上好的學校。你爸媽對不起我,你大伯大媽對不起我,我活着沒意思,口口聲聲說要孝順,結果連個屁都沒有。”加上肢體動作,手臂一甩,獻血撒上白牆,如今也沒洗掉。

小孫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鮮血股股流下,摘下耳機問:“你幹什麼?”

“我要去死了,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出人頭地,我對你的期待就是這樣。”以前他夯實像頭牛,也許因為這個,他現在起身都要扶着東西。

小孫子目不轉睛的看着血,看想發愣的我,我也看向他,什麼都沒說。等我老伴走後,他抓起手機,跟他爸說,“爺爺想自殺,流了很多血。”然後偷偷站在房門外,看他爺爺房間微弱的光。黑漆漆的大廳,他不敢深入,也不想開燈,怕驚到他爺爺。等他的小公,還有他爸過來后,他才安心,繼續玩起他的遊戲。地上暗淡的血被他踩圓踩大,滲進木質地板混為一體。

回到家,我的老伴在那裏念經,右邊有聖母踩着蛇的畫像,落了塵沒打理。等我燒好菜,他也念完經。

他將我煮的面端上菜桌,得了糖尿病的他不吃米飯。他坐在位置上自顧自吃着,我有些生氣,小孫子還沒回來,我想出去找他回來吃飯。沒想到我老伴叫住我,問我要去哪裏。

我說找孫子,他沒回來,飯沒吃,菜放一會兒就涼了。

他詫異說,孫子有補習你去找他幹什麼。

我說,吃飯啊。

他說,都是在外面吃啊。

我突然想起,好像小孫子上了初中后,晚飯都不回家吃了,只有中午飯回家嘗嘗。他說食堂的飯菜不好吃,去外面又貴一頓十幾二十塊錢的。回來吃挺好的,一家人坐在燈下,氛圍感滿滿。一個人吃心裏落寂,老伴吃完就回房間繼續看着那些紙板。其實他跟我一樣,每天都在和記憶搏鬥,翻找他兒子們每一處的劣跡。他需要紙板,我需要鏡子。我站着,他坐着。他需要一盞枱燈,我需要黑暗安靜的環境。黑暗能夠讓我的思維清晰,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在黑暗中浮現。過去我也會站在門口,對着空氣抱怨,那時候三兒子還小,坐在門檻上怪害怕的。看我的眼神都變了,我告訴他,罵人的功夫可以磨鍊的,每天我倒騰着一天發生了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都可以用吵架解決,如果不能單純用嘴,也可以用上肢體動作,張牙舞爪,總之給人造成威懾就行。我年輕時罵的人可多了,嫁給我老伴的時候罵的更多了,帶髒字罵人是最低級的,是找不到對方弱點,就揪着對方家人不放的嘴瓢子,結結巴巴重複蹦出那幾個字。我聽的都覺得丟人。劃分田地,我家種到什麼範圍,要跟旁邊種到我家範圍的要吵;有幾畝給我們,也要跟局子裏的人吵。現在是法治社會,君子動口不動手。我那三兒子就是不知道,砍了人我們兜底。這時候吵就要輕聲細語,講明白道理,未成年啊之類的。送禮不可少,人家喜歡的東西,可以從別人那邊吵出來。

現在我累了,嗓子眼吵不動了。我吞咽了那黑水,嗓子眼滾燙髮熱,有股濃痰一直卡在喉嚨。必須用力,聲音傳到樓道里也沒關係,我嗓門就那麼大。一陣一陣咳,咳不出來,就連續輕咳,總會咳出來。晚上,鏡子裏只有黑影,我老伴拉上窗帘后,我連黑影都看不見了。我和黑暗交融,鏡子不分內外,都是黑暗的,我的聲音從裏面傳來或從外面傳來沒有區別。我聽着鏡子那頭的我罵著,有我當年舌戰群儒的風範。聽到鏡子那頭不停息的罵,我不能自甘示弱,也跟着罵。當我聽到鏡子那頭,居然開始罵我的主,我更加生氣。她把拯救我的主貶低得像豬圈裏刨出來的泥,我把她罵得像投胎畜生道的孽種。之後她自知主的光輝不得侵犯,給我唱上歌,讚揚我主的偉大。我開懷大笑,有人能夠理解我崇拜主,這很少見啊。我老伴以為念經能洗脫他的罪過,每天誦經三次就是虔誠。我不以為然,只有像我這樣,才是真正被主拯救的。爬山去採集聖水,向山窯里的主的像拜,我是真心真意想要向主禱告,保佑我們一家平平安安。他雖然每天以這句話結尾,可機械的怪異的聲調讓我懷疑,他只是按照聖經閱讀一樣,閱讀自己大腦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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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常世界的非正常生活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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