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以伊爾迷的實力,哪怕是一流的高手，被他插入念釘后，也幾乎沒有逃脫的可能。

因而，在這猶如孤島的衛所之中,伊爾迷以一種並沒有任何惡意的目光,靜靜的欣賞了一會少女眼底那掙扎的光。

“真厲害呀,”他平靜的誇獎着少女,“在努力抵抗我的‘念’呢。”

一邊說著，他重新按住念釘。

幾乎是在伊爾迷按下念釘的瞬間，少女眼底那搖曳的、理性之光，前所未有的動搖起來，甚至身體的反應也異常的激烈。

薇薇的眼中浮現震驚之色。

為什麼——

薇薇只覺大腦嗡嗡,眼前幾乎要出現幻覺。她敏銳的察覺到，控制着自己大腦、想要抹消她的理智的那股力量,增強了！

如果薇薇現在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怕是要立刻擺出震驚/悲愴/嚎啕大哭.jpg三連發。

為什麼啊，怎麼可以這樣子！她都這麼拚命的在抵抗了，好不容易才保持了清醒，但這個控制居然還能加大輸出的？

講不講道理啊！

“因為你沒有任何特殊能力,身體也完全沒有經過鍛煉。”

理智如雪花般溶解之中，薇薇還聽見伊爾迷在十分平靜的解釋着：“我給你使用的念釘,只注入了一點點的‘念’,下達的命令也並非是強制性的。”

薇薇：“……”

是的。

哪怕適應性再好，普通人又怎麼可能真的能對抗念能力者。

還是伊爾迷·揍敵客這種頂尖的高手。

薇薇能中途清醒、並堅持着抵抗這麼一小會,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了。

此時少女額上的念釘,除了上端的柄部,已經只有約五分之一還在外面。

伊爾迷按着念釘,以極緩慢的速度，往少女的大腦內推進。

“即便如此，”黑髮青年目光奇異，“也讓我驚訝呢……薇薇。真的是十分優秀的適應性……你是除了奇犽之外，第二個能以自身意志，抵抗我的‘念’的人哦。”

只不過奇犽·揍敵客應對惡念的方式，是偏向對抗；而薇薇則更像是弱者無可奈何的去適應，真論起來，仍是奇犽的表現更為亮眼。

但奇犽·揍敵客，是揍敵客家族歷代以來天賦最好的成員，光論天賦的話，連伊爾迷本人也不如他。薇薇實在沒有必要與這等天才相比。

伊爾迷十分‘貼心’的隱下了這個情報。

並對薇薇大加讚賞：

“尼特羅判斷你擁有很高的、修行念的天賦，說不定是真的。太好了，薇薇。”

“原本我還在思考，該怎麼讓你在兩、三年內自然開念，掙脫西索的執念戒指。現在看來，或許用不着這麼久。”

“這樣的話，由我來教導你，也並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情了。”黑髮青年的眼神里有一絲滿意，語氣也變得更為柔和，“我家的修行方法十分特殊，你基礎太差，獵人協會的心源流派、那種溫和的修行方式，其實更適合你。但那樣的話，你就要由別人教導了——”

由別人教導。

“你對念的適應性這麼好……”

伊爾迷的雙瞳漆黑無光：“真是太好了呢，薇薇。”

“這樣看來，跡部財團請來的反能力者，也沒有用處了。”

雨聲轉弱，一縷微光，悄悄從裂開的雲層中灑落，在衛所的地面上，鋪上一層淺不可見的白霜。

伊爾迷攬在懷中的少女，也已經停下了所有的‘掙扎’。

她無聲的躺在伊爾迷的臂彎中，神情放空，目光茫然。

眼淚令她的雙眸，矇著一層清亮的水光。

這清澈眼眸中，絕大部分的激烈情緒，皆已消散，被迷惘所取代。

然而，在少女的意識深處，一個詞語，不為人知的，反覆旋轉着。

正是伊爾迷·揍敵客剛剛才隨意說出的話語之中的——

‘跡部財團請來的反能力者’……

‘跡部財團’。

‘跡部’。

“……”

衛所內寂靜無聲。

此時薇薇額上的念釘，幾乎已經全部沒入她的腦中，只剩下不到兩寸，還露在外面。

但伊爾迷已經停下動作，沒有再繼續推進念釘，而是觀察着少女的神色，免得施加的‘念’量超過她的負荷。

事實上，無論是注入的那點微乎其微的念量，還是並非強制性的命令，以及全過程中，異常緩慢的推進速度。都與顯示出特殊的柔和，與伊爾迷以往的手段可大不相同。

旁人就不提了，哪怕是給奇犽·揍敵客，植入念釘的時候，伊爾迷的也沒有這麼的溫和。

既然提到了執念戒指，伊爾迷也就想起了先前他對少女的提議。

他執起少女的右手，無名指上，藤枝編織的執念戒指，看不出一絲枯萎的痕迹。

“果然，最快捷的方法，”黑髮青年遺憾的道，“還是切掉手指。”

“可你並不喜歡，”伊爾迷輕輕將少女額上因汗水而濕濡的髮絲撥開，“只好採取一些更迂迴的辦法了……”

伊爾迷的話沒能說完。

一點微弱的光，從他眼前飄忽飄忽的掠過。

這光點若不仔細看，幾乎會以為只是錯覺。

下一秒，伊爾迷的‘念’驀然向四面奔涌而去，眨眼之間，以黑髮青年為圓心，一個巨大的‘圓’（1），將整個衛所都包裹了進去。

所謂‘圓’，是念能力的高階應用方式之一，以自身為圓心，將氣擴散，在‘圓’的範圍內，幾乎任何微小的動靜都能察覺。

黑髮青年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

過了一、兩秒；

“……”

伊爾迷低下頭，只見他捧在掌心的、少女的右手——不，應該說，是薇薇右手的無名指上，戴着執念戒指的部位。

一個猶如米粒般大小的微弱光團，正從執念戒指的底下，艱難的鑽出來，輕盈的升起、浮空。而後像是氣泡一樣，‘啪’地一下破碎、消散。

即便是伊爾迷，在看到這一幕時，眼中也掠過一縷驚訝。

這是什麼東西？

他立刻用上了‘凝’，淡淡的氣覆蓋住了伊爾迷的雙眼，旋即，黑髮青年捧着薇薇右手的掌心收攏了。

以‘凝’來看，這個莫名的、微弱的光團，居然……不是‘念’。

不是念，也就不是從執念戒指裏面跑出來的。

“……”

沉默片刻，伊爾迷將目光移開，看向了少女的——額頭。

他沒有等多久。

一點光芒，從少女的眉心，悠悠地溢出。

——那是刺入了念釘的地方。

微弱的光團，像是深海中悠然升起的細小氣泡，在這孤島般的衛所之中，無聲的飄遊、碎裂、消散……它們出現得十分緩慢，要過了兩、三秒，才又有另外一點光團，艱難的從少女的眉心擠出，漂浮在空中。

無論從什麼角度去看，這莫名的光團，都能稱得上是‘微弱’的，然而伊爾迷無法不重視，因為這光團……是從少女體內冒出來的！

甚至，看它出現的位置：

戴着執念戒指的手指；

刺入了念釘的眉心。

簡直像是……像是隱藏在少女體內、被牢牢束縛的東西，由於外界的強烈衝擊，終於得以尋到了兩處‘裂口’，顯露了存在。

伊爾迷的一條手臂，一直攬着少女，他能清晰的感知到，薇薇的心跳、脈搏、呼吸……皆沒有任何異常。生命體征非常的平穩。

然而黑髮青年已經抬起手，打算取掉少女額上的念釘，同時做好了準備，要將她戴着執念戒指的手指切掉。

但在付諸行動之前，伊爾迷聽見了一個聲音。

啪——

伊爾迷猛然低下頭。

便見戴在少女手指上的執念戒指，正像是真正的、脆弱的藤枝一樣，在——

斷裂！

只愣了一秒，伊爾迷便立刻捉過薇薇的手腕，渾身的念已經蓄勢待發，然而執念戒指並沒有發生變異，或者對少女造成別的威脅。

它崩裂着，幾秒的功夫里，這連除念師都可能束手無策的執念戒指，便裂開了數道口子。

‘如果你本身的意志足夠強烈，強烈到能對抗戒指里的執念，也許它就能脫離了。’

這是不久前伊爾迷對薇薇的提議，確實，從理論上而言，執念只是單純的意念，若本身意志力強大，這不是沒有可能。

但實際上，它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對抗的雙方都是念能力者。

至少普通人光靠意志力對抗執念、死者之念這種事情，聞所未聞。

伊爾迷的計劃，也是花費時間讓薇薇開念，而後才是令執念戒指自然脫落。

所以現在……究竟是什麼力量，讓藤枝裂開了？

黑髮青年握着少女的手，目光鎖定着不斷崩裂的執念戒指，在他的注視下，執念戒指裂開之後，並沒有馬上跌落，一圈若隱若現的光芒，從執念戒指中剝離了出來。

從外觀上看，光圈幾乎與原本執念戒指的大小、位置，沒有任何區別，在伊爾迷的注目之下，這光芒迅速的變化成複雜的紋路，不注意看，簡直像是附在少女的手指根部的一圈紋身。

下一秒，這詭異的‘紋身’，如消融的雪一般，隱沒入了少女的手指里，瞬間無影無蹤。

伊爾迷面無表情，唯有緊緊收攏的手指，能夠泄露出一點他此時的心情。

細小的崩裂聲不絕於耳，黑髮青年的目光移過去，便見繼執念戒指之後，刺入了薇薇眉心的念釘，也開始——崩裂。

隨後，與執念戒指崩裂時發生的情形一樣，在念釘徹底碎裂的瞬間，一枚漆黑的、複雜的紋路組成的猶如紋身一樣的東西，從念釘中脫落，旋轉着沒入了薇薇的額心。

而他所聽不見的、一個機械的聲音。

正在薇薇的意識深處響徹着。

[靈源（外溢）·已中止]

[相性適應已達閾值，可以承受契約，檢測到兩股外部力量入侵，已被宿主同化，可以進行契約；檢測到宿主意識清醒（最低限度），是否接受契約？]

[是否接受契約？]

[是否接受契約？]

“……”

[確認超時，默認接受]

[契約之痕·西索（單向），已達成]

[契約之痕·伊爾迷揍敵客（單向），已達成]

[契約·加州清光（待激活）]

*

人的意志力是十分奇怪的。

比如說薇薇，在察覺到她拚命抵抗，而對方隨隨便便就能加大輸出之後，她絕望了，頹唐了，覺得沒戲了；沒有希望的對抗，任憑是誰都得喪氣。

然而，她聽見了‘跡部’，這兩個關鍵字。

跡部。

學長。

若說最近一段時間，薇薇最掛心的是誰，毫無疑問——是跡部景吾。

這其中沒有任何旖旎之情，純粹因為薇薇欠了對方太多人情。

如果她在這裏放棄了，姑且不論她自己會有什麼後果，學長的立場要怎麼辦呢？他可是那樣鄭重的換上了正裝啊，揍敵客家族，就是如此沉重的存在。

不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學長，除非是她被對方徹底擊潰、操控，否則她絕不應該主動放棄。

哪怕結局一目了然。

懷着這樣的念頭，薇薇的意識猶如蛛絲，艱難的保持着一點若有若無的清醒。

當然，她要是知道拼了命保持清醒（最低限度）的結果，居然是莫名其妙的被按上兩個契約，這等人間疾苦、恐怖事故如何能承受啊，怕是會當場表演一個意識潰散。

然而這會，薇薇已經壓根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所有的念頭，匯聚在一起，成為了唯一還記得的那個面容。

那個名字。

那句——

“……”

恍恍惚惚，薇薇感到自己彷彿在海波中沉浮，從五感盡覺、深不見底的深海，慢慢的往上浮動。

施加在身上的、連顫動一根眼睫也不允許的巨大力量，如冰雪般消散。

霧蒙蒙的暈光中，少女慢慢的睜開眼睛。

一眼看見的，是一雙充盈着無數情緒的眼眸。

這雙眼眸中的感情太過真摯，那是擔憂、焦急、剋制、緊張……諸多情緒糅雜在一起，激烈的撞擊着，令這雙眼眸，泛起猶如濃墨般的漆黑。

而最近所遇到的人中，會真誠的為她憂心的人，薇薇覺得（自認為），也就那麼幾位，那一直在心底打轉的名字，此時便自然的脫口而出——

“……學長？”

霧氣散去了。

視線清晰起來，薇薇眨了一下眼睛，終於看清了近在眼前的面容——

秀美的五官，漆黑的長發……

比悉數回攏的記憶更快的，是少女脫口而出的：“……揍敵客先生？”

揍敵客先生。

學長。

嗯，親疏立判。

下一秒，意識終於徹底清醒的薇薇，臉色刷地比雪更慘白。

她瞪大眼睛，驀然抿住唇，身體比思考更快，幾乎是用盡全力，把貼在身前的胸膛一推——

咚地一聲。

這是薇薇腳踩着地面的響動。

她踉蹌着，連連退後數步，而後才有點驚訝的看向自己的手，又慌張的抬起頭。

居然，推開了……？

薇薇對自己的力氣沒有任何誤解，她開個瓶蓋都屬費勁。

風穿過密林，自走出主管室起，便連綿的雨絲，此刻也逐漸停歇，漸至於無。霜白的光柱，自裂開的雲層中灑落，將整個衛所，都填滿這霜色的微光。

而迎着微光的黑髮青年，俊美得彷彿幻景。

他側着臉，黑髮垂落在臉頰邊，看着自己空了的臂彎，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的轉過頭，彷彿疑惑一般，微微的歪過頭，十分平靜的：

“學長？”

……

…………

萬籟俱寂。

好一會，彷彿石像一般的少女，才像是活過來一樣。

少女幾乎跳起來——看得出這只是她身體的本能反應，應該是恐懼到了極點，是根本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的、下意識中，最真實的反應。

只聽一聲：

咚！

對伊爾迷·揍敵客那句聽起來異常平靜、並沒有任何威脅意味的輕聲詢問，已經恢復清醒，掙脫控制的薇薇，幾乎本能的回應是——

連連後退着，直至撞到了窗戶邊、退無可退，並撞在窗框上，發出好大一聲響動，才堪堪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