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夜雨如織。
密林之中,衛所昏暗的燈光,如夜櫻般的少女,保持着甜美的笑容,一聲聲喚着:
“伊、伊爾迷。”
“伊爾迷。”
“伊、爾、迷——”
而卡娜莉亞躺在泥地里,目光即恐懼又震撼,渾身的關節都在發顫。
這位名為‘薇薇’的少女,是大管家梧桐先生,親自帶到了主管室的客人,她應該盡全力,好好的招待對方……本該是如此的。
所以才顯得今晚她所見的一切簡直是噩夢!!
“嗯。”
衛所之中,伊爾迷平靜的道:“是你的話,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咯咯——
泥水浸透了衣料,卡娜莉亞半趴在地上,只覺牙齒在不受控制的打顫,在寂靜的夜色里,發出清晰的響動。
從她的角度,看不見薇薇此刻的模樣,只能看見地面上被燈光拉長的影子。
以及少女那甜美的:“好。”
她輕快的應答着,彷彿真的是出於自身的意志,在與伊爾迷對話:“我知道了,伊爾迷。”
“伊爾迷少爺。”
雖然無比恐懼,但見習管家還是擠出了輕微的:“您、您到底想做什麼?”
過了片刻,伊爾迷揍敵客才又轉過身。
他的表情平靜,先前的‘笑容’,已經沒有了半點影子。
噠、噠……
踩着衛所的台階,黑髮青年一步步走來,這腳步聲也彷彿錘在卡娜莉亞的心臟上。
等到黑髮青年破開雨幕,站在卡娜莉亞身前,趴在泥水中的見習管家,幾乎已經抖得無法繼續支撐身體。
“原來如此,”夜雨之中,伊爾迷平靜的,“先前就覺得你有些眼熟呢,你就是奇犽的‘朋友’嗎。”
伊爾迷口中所稱的‘奇犽’,亦是卡娜莉亞的主人,奇犽·揍敵客,揍敵客家族本代的第三子。
趴在地面上的管家少女僵硬了片刻,隨即瘋狂搖頭。
“怎、怎麼會!”
惡念碾壓着她,卡娜莉亞已感到呼吸困難,但她還是顫抖着把話說完了:“我、我這樣的身份……怎麼會有資格,跟奇犽少爺,成、成為朋友……”
卡娜莉亞的聲音逐漸微弱。
“你知道就好。”
伊爾迷平靜道:“奇犽他是殺手,殺手是不需要朋友的。”
“奇犽也到了叛逆的年齡呢,”黑髮青年似是想到了什麼,自言自語道,“先是你,然後是那個奇怪的小孩……嚷嚷着交到了朋友,一定要離家出走。不過他終究會明白的,朋友什麼的,根本不是必要的。”
“……”
見習管家將頭深深的垂下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冰冷的雨幕之中,藉著從衛所投射而出的燈光,卡娜莉亞能清晰的看見,映照在積水之中的,自己那因恐懼而變形的臉。
卡娜莉亞出身自這世界上,號稱神棄的無序之地——流星街。
這世上絕大部分普通而幸福的人,一生都可能不曾聽聞‘流星街’這三個字。
那是一個沒有任何規則、法律、道德的地方,也不在這世界的任何一國官方登記之中,一個足有六千平方公里的區域裏,八百多萬人靠外界傾倒的垃圾而活。
但相比其他流星街的居民,她算是幸運的,因為自卡娜莉亞幼時起,她就被揍敵客家族所選擇,成為了揍敵客家的見習管家。
而伊爾迷·揍敵客之所以會稱卡娜莉亞為揍敵客第三子,奇犽·揍敵客的朋友,則是因為在枯枯戮山的頭幾年,年齡與奇犽·揍敵客相仿的卡娜莉亞,與對方有過幾次接觸。
但卡娜莉亞並不認為自己是奇犽少爺的朋友。
一方面源於雙方地位的不平等。
另一個方面,便是……
“伊爾迷少爺。”
卡娜莉亞低着頭,身下是堅硬的路面,見習管家卻因恐懼,而幾乎要用手指將地面摁穿。
但因為薇薇身份特殊,她不得不問,哪怕聲音都已經恐懼得嘶啞:“您、您在主管室的時候……莫非那時候,您就……就決定,要、要將念釘,刺入薇薇小姐的……大腦里嗎?”
這是一個幾乎要將卡娜莉亞嚇得吐出來的猜想。
但似乎是唯一的答案。
見習管家回憶着今晚所見的一系列可怕而反常的事情。
——只是為那位梧桐大管家領來的、漂亮得讓她也幾乎呆住的少女泡個茶的功夫,返回主管室時,卻見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人:伊爾迷少爺。
在卡娜莉亞的記憶里,這還是大少爺第一次踏足管家們活動的主管室。
這也就罷了,接下來,卡娜莉亞親耳聽見伊爾迷·揍敵客說,來主管室的目的,是為了療傷。
療·傷。
卡娜莉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看見黑髮青年真的取出了繃帶、酒精,又看見伊爾迷胳膊上那道傷口……
就……為了這麼一道小傷口?
並非卡娜莉亞有意輕視伊爾迷·揍敵客的傷勢,且不說身為揍敵客家族的成員,伊爾迷少爺擁有着單獨的醫療間,設備齊全,遠比主管室這點常備的物品好得多,就那樣的小傷口,憑伊爾迷少爺的自愈能力,根本不需要什麼處理。
要知道,身為頂級殺手家族,每個揍敵客成員,自一歲之後,便要接受專業的殺手訓練,不僅要食用摻雜着劇毒物的食物,拷問與刑訊,更是家常便飯。
作為見習管家,卡娜莉亞偶爾也負責協助拷問訓練,見識過主家成員們經受電擊、火刑、鞭刑等等酷刑,而後幾乎不對傷口做任何處理,以此訓練對疼痛的耐受以及肉-體自愈能力。
那種淺傷……卡娜莉亞甚至覺得伊爾迷少爺是故意的,故意放任傷口遲遲不予癒合。
甚至,看着傷口那過分平滑的切向,她竟隱約覺得,那似乎並不像是從外側攻擊能劃出來的樣子……
卡娜莉亞的震驚幾乎溢於言表,全靠着對大少爺那長年累月的恐懼,才勉強壓制了下去,保持表面的鎮定。
然而荒謬的事態,卻還遠遠沒結束。
因為,薇薇……
薇薇小姐,居然對伊爾迷少爺搭話了。
那一瞬間,卡娜莉亞心中其實是很不解的。
她能看得出,這位被梧桐大管家細心招待的少女,是個完完全全的普通人,別說是開念了,她的身體都沒經過任何鍛煉,卡娜莉亞甚至覺得她比飼養在籠中的金絲雀更為嬌弱。
這樣一個普通人,是怎麼在大少爺那恐怖的惡念之下,毫無所覺的搭話的?
光是站在大少爺身側,幾乎就要用盡卡娜莉亞的勇氣,需要她額外保持着念力外放在體表形成的一層‘纏’,才能繼續保持站立。
薇薇小姐真的明白,她在跟什麼樣的存在……交談着嗎?
很快,卡娜莉亞就連站立都無法維持了,瑟瑟發抖的退到了主管室旁的耳室內,在退出主室的時候,卡娜莉亞藉著地板的反光,偷偷覷着薇薇。
薇薇小姐還是毫無所覺的樣子……
卡娜莉亞倒是知道,念能力的頂尖高手,可以控制着自身‘念’的流向,做到針對性的去對付某個人,但這意味着伊爾迷少爺,是有意在用惡念驅逐着她?
為什麼?
伊爾迷少爺到底想要做什麼?
而後,隔着牆壁,卡娜莉亞在耳室中清晰的聽見:
“我來幫您包紮吧。”
——是薇薇小姐的聲音。
繼搭話之後,薇薇小姐居然,提出,要幫……伊爾迷少爺,包紮傷口。
包·扎·傷·口。
卡娜莉亞真是一口氣沒喘過來,差點要把肺給憋壞。
她牙齒咯咯的打着顫,完全不知所措,懷疑自己是在做着什麼灰色幽默的夢,還有比這更荒謬的嗎?天啊——
天啊。
伊爾迷少爺。
居然。
接受了啊。
因為行動不便(單手),接受了薇薇小姐的幫助啊。
行動不便?
啊——行·動·不·便?!
見習管家又幾乎要把肺里的氣都要喘出來,才勉強在耳室內站定,沒有暈厥過去。
卡娜莉亞五感敏銳,即便隔着牆壁,她也能清晰的聽見鑷子碰撞玻璃瓶的聲音,以及繃帶纏繞時的沙沙聲。
一想到薇薇小姐,可能正在為伊爾迷少爺……處、處理傷口。
那可是揍敵客家族的長子,頂尖的職業殺手,在整個裏世界裏,也大名鼎鼎的伊爾迷少爺啊!在,被薇薇小姐,一個比最下級的管家都要弱上無數倍的少女。
幫助(?)着。
光是想像着這個畫面,卡娜莉亞整個人都:“……”
她昏頭漲腦,好不容易難到薇薇小姐把伊爾迷少爺的傷口……卡娜莉亞艱難的咀嚼着‘傷口’兩個字,把傷口包紮完畢。
見習管家就聽見少女用那毫無所覺的聲音提議:
‘我送您回去吧’。
薇薇小姐這個弱得像金絲雀的少女,要,送伊爾迷少爺回主屋。
送。
回主屋。
送???
哪怕耳室沒有直通外界的窗戶,卡娜莉亞仍是下意識的抬頭,似乎要把視線穿透牆壁,看看外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她所不知道的反常事態,比如說枯枯戮山突然間從中裂開兩半什麼的。
然後伊爾迷少爺答應了。
答應了。
卡娜莉亞:“……”
見習管家幾乎無法抑制的顫抖,心中的疑問不斷匯聚,變成一個:
伊爾迷少爺……究竟想要,做什麼?
她滋味難言的靠着耳室的牆壁,意外又不那麼意外的聽着伊爾迷少爺與薇薇小姐,又進行了一番(在卡娜莉亞看來)無比詭異的對話,隨後一串腳步聲伴隨着開門的響動,離開了主管室。
——只有一串腳步聲,是薇薇小姐的。
伊爾迷少爺的腳步聲則根本沒有。
不,不止是腳步。
在踏入主管室,包紮傷口、與薇薇小姐交談……直至離開,這整個過程中,除了與薇薇小姐開口說話的時候,卡娜莉亞都沒有聽見伊爾迷少爺發出任何響動。
就像一個幽靈……一個連呼吸聲,都幾近於無的幽靈。
這就是頂尖殺手……這就是伊爾迷少爺的實力。若非還有着薇薇小姐,卡娜莉亞甚至都無法判斷伊爾迷少爺是不是已經離開主管室。
更別說要去……追蹤他們!一旦被發現的話,她一定會被大少爺殺死的!
可卡娜莉亞別無選擇。
薇薇小姐是被大總管親自帶過來的客人……如果出了什麼意外的話,她的下場絕對不比被大少爺殺死更好!
雨幕如籠,濃黑如潑墨的夜幕之中,卡娜莉亞懷抱着無限的恐懼,幾乎將自身潛行的本領發揮了十成十。
她不敢過於靠近,只遠遠的綴着。看着伊爾迷少爺與薇薇小姐,合撐着一把傘。
黑暗之中,大少爺越發像個要融於黑暗的幽靈,卡娜莉亞幾次都差點把伊爾迷的身影看丟——哪怕他就在薇薇小姐的旁邊。
雨水令見習管家渾身濕透,隨着路徑朝樹海森林深入、與主宅的距離越來越近,卡娜莉亞漸漸生出僥倖,祈禱這一趟奇怪的‘護送’之旅,能順利的結束。
然而,伊爾迷少爺手中那盞可有可無的燈熄滅了。
不過是一盞沒什麼用處的燈而已。
不過是區區的黑暗而已。連卡娜莉亞都可以無視。
隨後見習管家看到了可能畢生都難以忘卻的恐怖畫面。
漆黑如潑墨的夜色之中,身量嬌小的少女微仰着頭,她睜着眼睛,神情有些不安,似乎是恐懼於突然消失的光。
於是她理所當然的轉過了身,對着可能是記憶之中,同路的伊爾迷·揍敵客的方向,輕輕的訴說著什麼。
距離太遠,卡娜莉亞聽不見少女的聲音,只能看見她的嘴唇張合著。
而在她的身前——
伊爾迷·揍敵客,俯身注視着她。
他與少女的身高差距懸殊,因此現在,伊爾迷·揍敵客的腰身,向內詭異的彎折着。而被他握在手中的傘,卻幾乎沒有任何移動。
保持着這樣詭異的姿勢,伊爾迷站在少女身前,緩緩的將面容貼近。
這過程中,除了打在傘面上的雨絲,密林之中寂靜無比。黑髮青年沒有發出一絲響動,甚至連氣息都隱匿得幾近於無。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正在訴說著什麼的少女,根本沒有發現,此刻她與伊爾迷·揍敵客的距離,是多麼的近——
近到只要她稍稍踮起腳,不,甚至只是再將頭仰起一些,便能碰到黑髮青年的臉。
伊爾迷就這樣保持着俯身的姿勢,黑色的髮絲垂落,如絲的牢籠,將少女籠罩。
卡娜莉亞睜着眼睛,只是在遠處看着這一幕而已,涼氣卻如從腳底生出,迅速凍結了她的軀體,幾乎將她如木偶般釘住。
而少女一無所覺。
她說完了話,靜默片刻之後,面上居然露出了些許的羞澀。
接着少女伸出手,在卡娜莉亞愕然、驚恐的目光之中,牽住了伊爾迷·揍敵客的衣角。
在漆黑的夜色,與如籠的雨幕中,她抓着猶如幽靈一般的,伊爾迷·揍敵客的衣角,無知無覺、亦步亦趨的跟隨着他的步伐……
砰。
砰砰。
許久,卡娜莉亞才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是要鼓動出胸腔一般劇烈。
“你失格了,卡娜莉亞。”
頭頂響起十分漠然的聲音:“你不該探尋你職責範圍之外的事務。”
“……”
見習管家張開嘴,像是要大口的呼吸,實際上卡娜莉亞的臉上卻呈現一種缺氧的紅,雨水在她的耳邊轟鳴。在樹海森林之中,見到薇薇小姐是如何牽着幽靈一般的大少爺亦步亦趨的走遠后,卡娜莉亞便彷彿靈魂出竅一般,被釘在原地。
她在原地恍惚了很久,這才會沒能及時跟到衛所。
而現在,聽着伊爾迷·揍敵客那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卡娜莉亞彷彿又回到不久前,她因恐懼而被釘死在原地的時。
伊爾迷·揍敵客的漠然的話語,彷彿一個宣判。
會死……
她會被大少爺殺死的!
然而,縱使無比恐懼,又有死亡的威脅,卡娜莉亞卻仍是連頭也不敢抬。
她顫抖着,想起片刻前大少爺口中那句‘朋友’。
朋友……
被大少爺所說的、與她的名字所聯繫在一起的,奇犽·揍敵客少爺的‘朋友’。
怎麼可能呢!
除了身份上的差距,卡娜莉亞能感覺到,她與侍奉的主家,揍敵客家族的成員那如天淵一般的差別。
在這生死存亡的時刻,她更是無比深刻的明白——
是不同的。
主家的成員們,無論是伊爾迷少爺,還是奇犽少爺……他們……
他們——
是天生就生活在黑暗中,恍如另外一種生·物的存在啊!
“衛所的燈怎麼亮了,前面有人?”
在卡娜莉亞煎熬等死的時候,密林的另一端,忽然一個有些驚訝的男聲響起,接着是粗聲質問的:“誰在那裏!”
見習管家的反應已經被過度的情緒弄得有些遲鈍,等那聲音說完,卡娜莉亞才回過神,頓時渾身一顫,將視線朝聲源的方向投去。
只見密林的小道上,鑽出兩名穿着制服的男子,應該是今夜來巡視樹海的管家。
此時伊爾迷已經撤掉了那驚人的惡念之海,否則這兩名低位階的管家也不能走到衛所附近。
糟糕!
卡娜莉亞心頭狂跳,但沒等她艱難的擠出聲音去提醒同僚,便見那兩名低階管家,已經將手中的燈打了過來,明亮的光柱穿透雨幕,也將衛所前伊爾迷·揍敵客那猶如幽靈的身影照徹。
“什麼人!嗯?大……大少爺?!”
領頭的管家驚愕道:“您怎麼會在這裏——”
下一秒,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只見數枚念釘,密密麻麻的釘在了管家的臉上,幾乎將他整張臉的覆蓋。
後面的管家也不能倖免,愕然的驚叫一聲:“伊爾迷少爺!”
便也被緊隨而至的念釘刺入。
這一切發生只在瞬息,兩名管家還保持着驚愕的表情,甚至連眼睛也大睜着,人卻木偶一般,僵立在小道上,不動彈了。
卡娜莉亞喉嚨如堵塞一般,無法發出聲音,看着兩名同僚滿臉念釘,僵立着停在了原地,過了數秒,其中一名男管家的臉,開始像融化的蠟水那樣,緩慢的扭曲、變形——
一滴滾燙的汗珠,從卡娜莉亞的額頭滑落,混入冷雨之中。
燈光將那兩名管家的影子拉長、扭曲,即便不刻意的去看,卡娜莉亞也還是能用餘光捕捉到同僚此刻凄慘的模樣。
而這,正是伊爾迷·揍敵客的念能力——
以念,凝結成圓頭狀的長釘,被這念釘刺入的人,皆會受到伊爾迷的操控。
不止是精神會全部由對方掌控,甚至連扭曲肉-體這種事情,都辦得到。
若以念能力的六大系來區分,伊爾迷·揍敵客的念能力,屬於‘操作系’,其能力的性質,也根本不是薇薇所以為的‘催眠’。
——大少爺他,分明是將薇薇小姐,如木偶那樣操控着。
是的。
目睹了一切,在卡娜莉亞看來,伊爾迷少爺毫無疑問使用了欺瞞的語言,欺騙了薇薇小姐,令少女甚至算是主動的被刺入了念釘。
只要念釘沒有被取下,她就會一直為伊爾迷所操控。
無論是思想,還是身體。
薇薇小姐,已經變成與那兩個低階的同僚,差不多的東西了……區別只是那兩名同僚,在卡娜莉亞看來,因為大少爺完全沒有留手,念釘直接變成了兇器,破壞了他們的大腦,即便取掉念釘,多半也沒辦法恢復了。而薇薇小姐應該不會被這樣對待。
“啊。”
伊爾迷夾着念釘:“失手了。”
“我的情緒有些不穩定呢,原本只是想將他們控制住,算了。”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兩名誤入的男管家,將目光投向癱在地上的見習管家。
雨幕之中,伊爾迷·揍敵客面無表情的夾着念釘,卻沒有馬上將之刺入卡娜莉亞的大腦。他目光幽深像是評估着什麼,片刻之後,黑髮青年道:
“一會將他們帶走,卡娜莉亞。”
“……”
卡娜莉亞先是愣住。
而後巨大的、劫後餘生的狂喜便席捲了她。
“您、”她說了一個字,就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卡娜莉亞不得不先吸一口氣,才繼續道,“您、您不打算殺了我嗎?”
“雖然在這裏殺了你也可以,”伊爾迷道,“但果然那樣挺麻煩的。”
在她的頭頂,是黑髮青年那近乎漠然的平靜聲音:“奇犽會記住你,並且很長一段時間難以忘懷,他現在就是這樣的軟弱呢……”
“這兩人也需要你把他們搬走。”
“收起你多餘的好奇心。”
黑髮青年毫無起伏的聲音在夜雨中飄蕩着。伴隨着這句話音落下,他夾在指間的念釘也隨之消失。
大少爺是真的不打算殺掉她了——
頓時,見習管家宛如被巨石重碾,勉強支撐着上半身的手臂一軟,整個人都撲倒在泥水裏。
地面的積水四散濺射,沉悶的撞擊聲,在雨幕之中,並不清晰,卻又似乎能傳出很遠。
至少——
在距離雨幕中對話着的主僕二人,不過數十米的衛所。
這些不同尋常的響動,就正被一雙耳朵仔細的捕捉着。
薇薇快窒息了。
昏暗的燈光下,少女安靜的立於堂中,雖然身前並沒有人,卻依然保持着微仰頭的姿勢。
燈光從她的雙眸中淌過,氤氳着絕美的煙波。
起先,是一點茫然,出現在少女空洞的雙瞳之中,而後是訝異,很快,在察覺自身無法動彈之後,她雙眼中的情緒,變成了清晰的驚恐。
怎麼回事!
她不是正在跟揍敵客先生商量着怎麼取掉執念戒指嗎?為什麼記憶像是斷片了一樣,一閉眼、一睜眼的功夫,她就像個雕塑一樣動彈不得了啊?!
恐怕連伊爾迷·揍敵客本人也不會想到,在最初的昏沉過去后,薇薇的意識便逐漸恢復了……
若是尼特羅能目睹這一幕,會驚嘆着推翻自己先前的結論——薇薇此刻所表現出的、對念的適應性,比他和傑諾推測得還要驚人得多。
遠處還在繼續隱飄來隱約的話語聲。
正是這若有若無的交談聲,以及其他諸多響動,才漸漸喚醒了薇薇的意識。
此刻,她便聽着這聲音問:
“……大少爺,您、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這聲音其實十分耳熟,先前薇薇的意識還不算太清醒,此刻她完全恢復了意識,略微思索,薇薇便回想起來,這是那位替自己包紮了手指的管家,卡娜莉亞。
但她不是和那位揍敵客先生在密林中躲雨嗎……薇薇有些茫然,卡娜莉亞應該還在主管室的吧?她怎麼也在這裏?
下一秒,薇薇便聽這個本該在主管室的、卡娜莉亞的聲音,繼續說道:
“薇薇小姐畢竟是被大管家親自帶過來的,您將念釘埋進薇薇小姐腦中,遲、遲早會被發現……”
薇薇:“……”
薇薇:???!
“你在說什麼呢。”
夜幕之中,一道同樣耳熟的男聲響起,平靜的答着她,語氣里有着真實的‘詫異’:“你是說薇薇會出事嗎。雖然你和其他的管家並沒有什麼用處,跡部財團雇傭的那名獵人也派不上用場。但我在這裏呢。”
“嗯,我沒做過保全的工作呢,”男聲自言自語着,“以往的工作都是殺人,也不需要考慮保護僱主,但既然是薇薇的話,破例也是可以的,再給她打個折。嗯……六十萬,這個價格很合適。”
不,一點都不合適!
她連六萬都沒有的!
不,不是,為什麼她會需要保護……現在這幅狀況,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啊,一不小心就耽誤太久了呢。”
令薇薇感到耳熟的男聲道:“就到這裏吧——”
咔——
伴隨着他的話語,寂靜的夜色里,響起了遲緩的‘咔’、‘咔’聲。
這是……什麼聲音?
薇薇拚命想要轉動眼珠,然而卻連這點小小的動作,也無法實現。只能靠着餘光,瞥見一點地面上被燈光拉長的影子。
一、二……兩道影子。一道纖細高挑,披散着長發,另外一團,則幾乎是蜷在地上。
他們都沒有動。
而‘咔’、‘咔’地聲音不絕於耳。
最終——
‘喀——’
一聲比之前所有的‘咔’聲都更顯響亮的脆響之後,薇薇聽見咚地一聲,像是人體沉悶的撞擊在地面上,緊接着,有什麼東西劃過她的眼角,撲倒在地。
薇薇只覺眼前一花,她急切的調整着視線的角度,終於瞥見一個扭曲的人。
扭曲的——
人!
那是一名穿着黑色制服的男子,他摔倒在台階上,明明身軀是朝下的趴伏着,他的頭顱,卻扭轉了幾乎180°,無神的雙眼,在幾乎覆蓋住他面部的圓頭長釘中,死死的睜着。
而他的雙手,則揪在腦袋的兩側,十指青筋直露,一側的頭皮,已經被生生的揪掉。
薇薇:“……”
薇薇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響過一聲,在劇烈的跳動着。
什麼疑惑、訝然等等情緒,如輕煙般散去,只剩下濃重的恐懼之色,迅速的盈滿了少女的眼眸。
這名男子,顯然已經是個死人。
那個……詭異的‘咔’聲,原來是……脖頸被扭斷的聲音!而且,看起來,簡直像是、像是——
是男子自己擰斷的!
薇薇震駭不已,下一秒,同樣的脆響之後,又一名扭曲着脖頸的男子摔倒在台階上,兩具屍體交疊在一起。
與此同時,地面上映出的、那道纖長的影子,微微的動了。
影子的嘴唇張合著,熟悉的男聲響起,依然是異常的平靜:“這樣就結束了。”
“卡娜莉亞。”
蜷縮在地上的影子顫抖着抬起頭。
“把他們帶走吧。”男聲平靜的,彷彿在處理兩棵草木,而非活生生的人,“接下來,返回你的崗位,好好工作。”
“……”
風卷過樹海,簌簌的響動之中,懸挂在衛所外的吊燈也搖晃起來,將影子揉亂成肢體怪異的模樣。
灼熱的汗珠,從薇薇的額角滑下,沙沙聲傳入她的耳中,余光中那兩具倒伏在階梯上的屍體,彷彿被什麼東西拖拽着,一點點消失在少女的視線。
隨後——
那被搖晃的燈光,拉扯成噩夢一般的圖案的影子,轉過了身。
噠——
薇薇聽見清晰的腳步聲。
他在……走過來!
踏過地面,踏上台階,像是踩在薇薇的心臟上,一步步的走近。
陰影一點點地覆蓋住動彈不得的少女。
薇薇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止了,她睜着眼睛,因為身高的緣故,雖然現在少女是微仰着頭,視線的落點,卻依然是停在對方大約胸口上方的位置,隨着腳步聲的漸漸接近,薇薇看見了垂落的黑髮。
纖細的腰身。
胸口。
而後是脖頸,和線條優美的下巴。
接着——
“啊。”
一隻手伸過來,輕輕的撫上她的臉頰。
“抱歉。”
薇薇的視線中,來人的腰身微彎,彷彿正俯身注視着她:“等很久了嗎。”
撫着她臉頰的手指,無聲的撫過她的眼角。
啪嗒一聲,薇薇因久睜着眼睛、酸澀地堆積在眼眶中的淚水,滾落而下,滴落在撫過眼角的手指上。
——她能眨眼了!
隨着少女眨眼的動作,更多的淚水滾落,與此同時,薇薇感到自己正在不受控制的,將脖頸繼續仰起。
淚珠模糊了她的視線,又隨着眨眼的動作而重新變得清晰,模糊與清晰的交換中,她看見了一張臉。
異常秀美,卻沒有任何錶情的臉。
四目交接的剎那,薇薇恐懼的發現,自己的舌頭,不受控制的——
“伊——”
少女捲起小小的舌尖。
不!
她不想說話的!
然而,薇薇聽見自己發出了分外甜美的聲音,甚至笑容也寸寸展開。
燈光之下,如夜櫻般的少女微笑着,眼底的恐懼與困惑,被淚光所遮掩。
她輕快的道:“伊爾迷,是等了很久呢。”
“嗯。”
伊爾迷·揍敵客應了一聲,他的語氣、表情,皆沒有任何改變,拇指指尖,則輕撫過少女的眼角,將她的淚珠緩慢的擦去:“處理了一下事務,是我疏忽了。”
“那個見習管家,因為奇犽的緣故,不能輕易的殺了,所以才會花費了這麼長的時間。”黑髮青年道,“不過,讓你獨自等待這麼久,不會再有下一次的……你也是重要的人呢,薇薇。”
薇薇保持着‘笑容’,心中卻全是震驚慌亂。
讓她感覺耳熟的聲音……原來是伊爾迷·揍敵客!
一瞬間,無數疑問奔涌而至,但出於一種類似弱小動物的求生直覺,薇薇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眼神,讓驚恐看起來不那麼明顯。
好在她剛剛哭了一會,此刻雙眸霧濛濛的,若是不湊近了仔細查看,也發覺不了她眼中波動的情緒。
薇薇正緊張的盤算着,便覺臉頰一痛。
少女眨着眼睛,面帶微笑,一縷細微的紅痕,卻在那如雪般的肌膚上浮現。
——那是被黑髮青年指尖撫過的地方。
好痛!
黑髮青年的手形優美,手指修長,然而指腹擦過的地方,卻猶如被細小的鋼刷拂過——
“啊。”
伊爾迷·揍敵客低叫一聲,將指尖移開。
只見黑髮青年的掌心,覆蓋著層層疊疊的厚繭,還有不少經年的傷痕,即便是指腹,也被厚繭所覆蓋。
啪——
就是這麼一會的功夫,薇薇眨着眼睛,因為疼痛而溢出的淚水滾落,滴入伊爾迷的掌心,彷彿滾燙的火星,令他的手掌微蜷。
“抱歉。”
黑髮青年平靜道。
緊接着,一縷氣息,吹拂在薇薇的臉頰上。
冰冷的、帶着夜雨的濕氣的氣息,以及淡淡的血腥味,瞬間將少女籠罩,燈影之下,微笑着的少女,氤氳着燈光的雙眸,卻在隱秘的震動着。
那是因為驚愕、駭然、恐懼等等諸多情緒,而不由自主產生的顫動。
柔軟卻無多少暖意的雙唇,輕輕的貼在少女泛着紅痕的臉頰上。
“很痛嗎。”
薇薇感到耳邊嗡嗡作響——這是因為聲音就貼着她的面龐,以異常近的方式,彷彿直接在大腦中響起。
而後,她感到了一絲灼熱——
柔軟、濕潤,且帶着熱度的舌尖,輕輕的……從少女的眼角滑過。
薇薇的眼球劇烈的顫動起來。
……他在幹什麼?
她無法動彈,卻能清晰的感受到,從眼角滑過之後,舌尖並未停下,而是沿着眼角,慢慢的滑入了眼瞼。
溫熱而柔軟的舌尖,沿着眼瞼的輪廓,來回舔舐犢着。
過於詭異的觸感,讓薇薇好半晌都沒法回神,數秒之後,才漸漸意識到,伊爾迷·揍敵客正在對她做什麼。
他在……舔……她的眼球?
這個瞬間,薇薇心底無法抑制的浮起一個念頭——
要被……吃掉了嗎?
眼球……要被吃掉了!
少女的呼吸都快要停下了,眼淚嚇得完全收了回去。
良久。
伊爾迷·揍敵客起身。
“我的身軀經過千錘百鍊,只有嘴唇和舌頭,”他伸出舌尖,晶瑩的水痕,在只露出唇外一點點的舌尖上閃動,“還是柔軟的地方了。”
“已經不痛了嗎。”
薇薇這次簡直說得真心實意:“不痛了,伊爾迷。”
一點都不痛了!
“嗯。”
黑髮青年平靜的應道,他以指背,輕輕拭去少女最後一點淚光,晶瑩的淚珠,懸挂在黑髮青年透明的指尖上。
做完這一切,伊爾迷·揍敵客綁着繃帶的手臂,才緩緩垂了下去。
“你的心意,我已經知道了。”黑髮青年垂下頭,漆黑的雙眸與少女對視着,慢慢的道,“我很高興哦,薇薇。”
“——你為我做的事情。”
陰影籠罩着少女。伊爾迷眼中,則是兩個小小的薇薇。
而若仔細的去看,便能發現,少女眼底鋪開的困惑。
……為他做的事情?
薇薇先是愣了一下,好半晌,她才費力的想起,先前她在主管室的客廳,為黑髮青年包紮傷口、撐傘的畫面。
莫非,是在指……她幫忙包紮傷口的事情嗎。
那、那些事情,有什麼奇特的地方嗎?
少女心底慌亂。
她反覆回憶,也沒想起什麼被自己遺漏的、特殊的地方。
只是在簡單的做好人好事而已啊?
“最初的時候,其實我也很慌亂呢。”黑髮青年認真地,“原本在見到你之後,我就在考慮,要怎麼對待你呢。”
“視而不見肯定是不行的,因為——”
伊爾迷的聲音平靜,卻有種異樣的柔和。
“你沒辦法在離開我之後生存下去呢。”
薇薇:“……”
薇薇:?
薇薇聽得茫然。
要不是她還被控制着,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一句:什麼?
這位揍敵客……伊爾迷·揍敵客,他在,說什麼啊??
“在主宅的時候,我聽見老爸他們談論執念戒指,知道是西索給你戴上去的時候,我真的很驚訝。”
“原本還想着能讓那個跡部財團的少爺雇傭我,為此特意只出了三百億的價格,可惜對方不肯。”伊爾迷露出些許惋惜的神色。
主宅?
薇薇訝然。
是指那個客廳嗎,薇薇倒是知道,伊爾迷·揍敵客似乎去過那個客廳,畢竟在為他包紮傷口的時候,他對執念戒指十分清楚,想必是從那兩位老者那得到了信息。
但是,他原來那麼早就在了嗎?是什麼時候在的……?完全沒有發覺啊!
他、他還與學長交流過嗎,是在她離開了那個客廳之後的事情……?
“你還被夢魘困擾,是嗎。”
伊爾迷·揍敵客將少女的手執起:“夢魘我也只是聽說過呢,是一種十分稀少的能力。那位尼特羅會長也沒看出什麼異常,想必十分難纏。”
因為喪失了綺夢之間的記憶,薇薇並沒有理解伊爾迷·揍敵客口中的‘夢魘’是指什麼。
但此刻她也顧不上探究所謂的‘夢魘’了。
——刺骨的冷。
黑髮青年的手浸着雨水的涼意,異常冰冷。
僅僅只是被他握着手而已,薇薇卻覺得大腦似乎被貫下一線涼氣,從肌膚相接的部位開始,森森的寒意,似乎在滲入她的身體。
下一秒,比這冰冷的手,更加幽冷的聲音,平靜的:
“所以——”
伊爾迷注視着薇薇:“你是不能離開我,獨立生存下去的。”
若有外人在此,恐怕要為這堪稱脅迫的話語而震驚。
然而黑髮青年的雙眸中,並沒有任何威脅之意,相反,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完全是發自真心。
“你是在外界,所謂光明的世界裏成長起來的呢。”
伊爾迷平靜道。
“也就有着無數天真的想法。”
“但是,那是不行的,薇薇。”
“你具有着特別的光芒,不僅是西索,我也無法移開注視着你的目光呢。”黑髮青年十分坦然的說著堪稱剖白心意的話語,臉上卻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將來一定還會有更多的目光,投向你吧。”
“真危險啊,薇薇。”
“跡部財團雖然表現出保護你的意願,但終究只是光明一側的,你本身沒有任何的力量,”黑髮青年輕輕的按住少女的手腕,“像這樣……將你折斷,連一秒都不需要呢。實在是太弱了呀,薇薇。”
“啊。”
忽而,他像是意識到什麼,補充道:“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不如說。”
伊爾迷·揍敵客彎起唇角。
他的眼眸宛如漆黑的深潭,沒有一絲的光亮,他就睜着這樣無神的雙眼,面無表情的:“能與你心意相通,我是很高興的哦。”
“你是重要的人,”伊爾迷·揍敵客‘微笑’着,“如果可以的話,我並不想用特別粗暴的手段,讓你意識到這一點。”
“你——”
他重複道:
“——是無法離開我。”
“獨立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