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了,陶夭決定去看醫生,哥哥陪他一起。

九月六日,天氣炎熱,陽光如針一般刺疼每一寸露在外面的肌膚。

來到大學附屬醫院,一名姓趙的老教授負責接待他。

教授仔細檢查他的身體,又更加仔細地聽他說話。

“最近我總是集中不了精神,努力去想一件事,腦子裏卻湧出了無數個不相關的其他事情,就好像.....好像一台電腦的顯示屏在打遊戲、鍵盤在碼字、鼠標在玩掃雷、耳機在聽《飛得更高》,就是不肯看網課。

“醫生,我這是什麼問題?”陶夭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桉。

“你這種狀態啊,”趙醫生看着手裏的報告,“很像縱慾過度。”

“......”

哥哥看向妹妹。

“不會的,醫生,”妹妹冷靜地搖搖頭,“我沒有男朋友。”

“我沒說你有男朋友,我說你縱慾過度。”

趙醫生放下報告。

他戴了一副無框眼鏡,頭頂禿了,只剩頭蓋骨的一圈上還頑強地生存着少許頭髮,看起來是醫術精湛,值得信任。

“黑眼圈,精神恍忽。”

趙醫生面色嚴肅地繼續說:

“手藝的危害比想像中的要大得多,絕不可以輕視,你現在應該做的,不是來找我,而是想辦法調整自己的生活作息。”

“……醫生,我覺得我不是生活作息的問題。”

“你很正常。”趙醫生打斷他。

“我不正常。”陶夭堅決不認這個診斷。

楚纖白看了眼手機,對妹妹說:“妹,別犟嘴了,老老實實聽醫生的。”

還打算說什麼的陶夭,咬住口腔內壁右側的肉。

“請問趙醫生,怎麼樣的作息,才能解決我妹現在的問題呢?”楚纖白問。

“不要學抽煙,酒的話,哪怕是聚會,也要少喝一點。晚上11點之前一定要上床睡覺,保證每天睡足8小時。”

“明白了,”楚纖白點頭,將這些牢牢記在心裏,“謝謝您,趙醫生。”

“不用客氣,這是我的工作。”

結束問診,兩兄妹正要出門時,趙醫生又突然想起似的提醒道:

“對了,睡前最好喝一杯溫牛奶,可以幫助睡眠,對身體是有好處的。”

“好的,麻煩您了。”楚纖白再次代替妹妹回答。

離開醫院,兩人走在去公交站台的路上,耳邊的蟬鳴像是瀑布一般轟鳴。

“要買什麼東西嗎?”留着馬尾的陶夭問。

怎麼說她的長相呢,大概和《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裏,綁起馬尾的沉佳宜差不多。

巴掌大的小臉,白白嫩嫩的肌膚,一雙腿老長,很有力量感,打網球的,偶爾也打她哥。

從小到大,不知多少人尊稱楚纖白一聲“大舅哥”,主動獻上雪菜肉包、袋裝牛奶、辣條、麻團、還有小說的第一次翻閱權。

陶夭也沒吃虧。

她一直是所有女生的妹妹,雖然女生不像男生巴結楚纖白一樣巴結她,但可以說她是最混得開的,女生都願意和她玩。

每次女生之間出現新的聊天群時,她永遠不會被落下。

由此可見她哥,也就是楚纖白,是有多帥。

高二夏天的一次晚自習,一名女生盯着楚纖白看,不是一直盯着看那麼簡單,而是到了出神忘我的地步。

等老師提醒她,全班人看過來時,楚纖白的帥氣,

在口口相傳中有了更加具體的描述——有個女生晚自習盯着他,看了一節課,被老師點名了才回過神。

“嗯——”聽了妹妹的話,楚纖白想了想,“沒什麼要的,直接回去吧。”

“......嗯。”

“怎麼了?”楚纖白扭頭,看向妹妹。

兩人經常毫不留情地折磨對方,但不管怎麼,都是雙胞胎兄妹,從小一起長大,沒有一天分開過,對彼此的心思十分了解。

陶夭俊俏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沒什麼。”她說。

楚纖白湊近了,雙眼死盯着她。

“幹嘛。”陶夭把他推開,一臉嫌棄。

“有心事,”哥哥指着妹妹,語氣肯定,“談戀愛了!”

“我們家有錢嗎?談戀愛?”妹妹沒好氣地否定了哥哥的猜測。

錢,是男人的自尊心,也是女人的自尊心——至少陶夭是這個樣,覺得自己沒錢,懶得找男朋友。

用她的話來說,用婚姻換來的經濟,不過是金色的鐐銬。

也不是不好,但她不喜歡。

“沒談戀愛?”楚纖白邊走,邊沉吟。

“我明白了!”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明白了?”陶夭盯着哥哥。

“剛看完病,我現在也算半個醫生,小姑娘,你這種狀況,是縱慾過度啊。”

“縱·欲·過·度。”陶夭咬牙切齒,一字一頓,手成爪,在楚纖白屁股上使勁擰。

屁股遭襲,楚纖白反手就是“啪”得一聲,對着她的屁股狠抽一下。

毫不留情,衝著斷絕兄妹關係去的一擊,力氣之大,連他自己的手都疼。

“啊——楚纖白!我殺了你!”

“是你先動的手!”

兄妹倆你追我趕,大熱天的,沒幾步就出了汗,身上像是要着火。

“休戰,休戰。”到了公交車站,楚纖白微微喘氣,又累又熱,感覺隨時要變成湖,癱倒在地。

“回去再收拾你!”陶夭拉着被汗水浸透的衣領。

她從包里拿出礦泉水瓶,揚起脖子,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

楚纖白沒力氣說話,朝她勾手,示意自己也要。

陶夭把手裏的水遞給他。

在他喝水時,陶夭打量四周。

上午十點,醫院附近的公交站台,沒有一個人。

陽光刺眼,沒有一點風,兩側行道樹的葉子,就像畫一樣,一動也不動。

陶夭側過頭,看見補充完水分的哥哥,獃獃地望着一處,熱得有些失神的模樣。

汗水打濕他的劉海,濕漉漉得讓人想替他擦汗。

“我們,”她猶豫着開口,“要不打車回去吧?”

“嗯?”楚纖白回過神,轉過頭來,“為什麼?”

“太熱了,公交不知道什麼時候來,想早點回去洗一個澡,躺在宿舍吹空調,玩手機。”

楚纖白想了想,打車是貴了一些,但這麼熱的天,妹妹想早點回去,也沒必要省這筆錢。

他自己也想早點回去。

“好,”楚纖白點頭,“打車吧。”

他拿出手機,點開打車軟件。

就在這時,從‘生活廣場’開往‘科技園’的五路公交車,從被熱浪扭曲的空氣中,駛了過來。

“哦,來了,運氣不錯。”楚纖白熄掉手機,放進兜里。

公交車平穩地停靠在站台,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

“我來刷公交卡。”陶夭說。

“完了完了,明天太陽要從南邊出來了。”

楚纖白無法接受,平時總是想盡辦法花他錢的妹妹,居然主動付車費。

陶夭看了眼往車內部走的楚纖白,沒說什麼,拿出手機,在機器上掃了兩次。

公交車內沒什麼人,但沒有因此吝嗇冷氣,內部冰冰涼涼,舒爽宜人。

楚纖白拉着衣領,走着走着,視線忍不住投向公交車後門前的單人座。

一名少女坐在那裏。

白色的法式襯衫,短袖,帶褶皺。

深青色的束腰裙子,裙擺剛好遮住膝蓋。

頭上戴了一頂黑色棒球帽,帽檐深深遮住眼睛,但光從秀氣筆挺的鼻子、澹粉色如花兒一般美麗的嘴唇,還有白皙透亮的側臉,就能看出這是一個美得不同尋常的人。

楚纖白又往後走了幾步,上了小平台,坐在右側第一排,也就是少女左後方。

一頭如絲綢般的黑直發,飄然如瀑布般垂落,發梢一直到腰際。

他終於體會到,高二夏天晚自習,那個看他看得入神的女孩的心情。

陶夭走過來坐下,瞅了自家哥哥一眼,嫌棄又打趣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唉,”楚纖白嘆氣,往後仰頭,用夏天吹空調的懶散語調說,“要是我有錢,能買得起房,買得起車,該有多好啊。”

“說不定她不要房,不要車呢?”陶夭忍着笑。

“她要不要是她的事,我得有。”

“沒有房,沒有車,連上去要微信的自信都沒有了?”

“自信滿滿!”楚纖白很硬氣,因為只有長得帥這一個優點,所以他是一個堅定的外貌協會人士。

作為一個外貌協會人士,長得又帥,怎麼可能不自信呢?

只是偶爾,會想——要是再有一點錢就完美了,真的只是偶爾。

“聽說現在一個體檢配型合格的腎,如果找到好的買家,能賣80萬呢!”

“女孩子也能賣腎。”

“又不是我娶老婆。”

“如果我們不是親兄妹就好了,不要房,不要車,就能娶一個老婆。”

“沒戲的。”

“你不願意嫁給我?明明小時候吵着要和我結婚。”

“那是小時候,現在嘛……”

“現在怎麼了?”楚纖白好奇道。

陶夭瞅了眼自己老哥的休閑褲,誇張地嘆了口氣,說:“你覺得女人會嫁給一個明明沒有女朋友,卻縱慾過度的男人嗎?”

“那是個庸醫!”

“人家說你很正常了,也沒給你開藥,賺你的錢,只是提醒你注意生活作息。”

“我就是不正常,誰要正常?!”

“對,你不正常,你只要快樂。”

“……你越來越不可愛了。”哥哥說。

“你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妹妹回答。

說到這裏,兩人都沒了力氣。

身上的汗水被冷氣吹乾,睡意一下子湧上來。

楚纖白眼皮越來越重,空調吹出來的涼風,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

快要睡着時,他隱約聽見歌聲。

(公交車、地鐵、輪船、飛機,就像我們一樣,註定要流浪。)

(總有一天,雖然不知道是何時,我們會成為真正的自己。)

不知睡了多久。

“......我哥他對你一見鍾情了。”是妹妹活潑陽光如奔跑小鹿的聲音。

“我聽見了。”清風般的少女音。

楚纖白迷迷湖湖,打算再睡一會兒。

“我哥長得帥,每個禮拜會打掃一次衛生,也不討厭做飯,夏季每天都洗澡,冬天偶爾一天不洗,至今還沒談過戀愛,按時回家,絕對是處男,考慮一下?”

喂喂,說誰是處男?

你調查過嗎?你有發言權嗎?

“沒興趣。”清風般的少女音毫不留情地拒絕。

“為什麼啊!”妹妹似乎不理解,自己哥哥這麼好,為什麼會有人拒絕?

“你不是說了嗎?一個明明沒有女朋友,還是處男的人,卻縱慾過度,沒有女孩子會考慮這種人吧?”

都說了不是縱慾過度!

楚纖白覺得有必要證明自己,他驅除睡意,慢慢睜開眼。

率先看見的,是一團人形黑霧,沒有臉,沒有腳,抓住車頂吊環的手,也沒有手指。

黑霧靜靜地望着窗外,像是一名普通乘客。

楚纖白沒有大叫,也沒有驚訝,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的鬼東西,已經跟了他一個星期了。

第一次見它,是在學校宿舍。

那天上午第一節有課,他早上七點半醒過來,一臉絕望地坐在床上,就在這時,他瞥見那團黑霧站在洗漱區,眺望對面的女生宿舍。

二號床的舍友,就在黑霧邊上,若無其事地把頭髮梳出大人模樣。

床上的楚纖白嚇得全身抖了一下。

他今天去看醫生,也正是因為它,結果卻被庸醫認定正常,只是縱慾過度,在妹妹面前丟盡顏面。

楚纖白從黑霧身上挪開視線。

原本以為能看見那位戴帽子的漂亮少女,但緊靠後車門的單人座椅上,空空落落,只有刺眼的陽光擠在那兒,不見人影。

繼續扭頭,楚纖白看見自己妹妹。

她不知什麼時候跑到過道對面的座位上去了——原先帽子少女的正後方,在她身邊,也就是靠窗的位置,坐了一個人。

是剛才那個少女。

楚纖白手臂一撐,坐直身體。

“老哥醒啦?”陶夭轉過頭來。

“嗯。”楚纖白點頭,“還沒到嗎?”

他下意識用了好聽的聲音,就是男生和女生打電話時,下意識用的那種。

“哥,”陶夭表情嚴肅,“對不起。”

“對不起?”楚纖白手摸向自己的臉,懷疑她是不是在自己臉上塗鴉了。

叮冬一聲,公交車廣播裏傳來報站聲。

(‘59631擂台’已到站,開門請當心,下車請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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