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八章 正義
古吟拋開心底的糾結，火速往中心城趕去。
……
一日後，中心城。
心亂如麻的古吟來到大地母神殿上空，發現原先的宏偉大殿已經坍塌，周圍到處都是法術與切割痕迹。
神殿已經人去樓空，只有臉色蒼白的大祭司站在廢墟邊上，似乎在等什麼人。
古吟降落到地面，震顫聲吸引了大祭司的目光。
這位歷來冷靜的中年男人張了張嘴，表情有些愧疚，也有些難堪。
“發生什麼事了？”
古吟平靜地詢問，並沒有任何焦急之色。
大祭司深吸了一口氣，將昨天，將他離去后的事情娓娓道來。
在古吟離去后一天，城中教會突然聯合發佈了一則告示——“勇者古吟褻瀆神明，罪該萬死，即刻起，教會將對勇者發動聖戰，滅殺卑劣的褻神者。”
神諭中言辭激動，教會的神官們認定神明已經怒不可遏，因此一致決定，要獻祭褻神者的親朋，以此暫時平息神明的怒火。
可這大陸上還有什麼人與勇者關係密切呢？
沒有了。
勇者隊的成員早就盡數死亡，前線與他奮戰過的人族強者也已經死在魔王的侵略中。
最後有人提到昔日被魔族當做祭品的五名孩子。
眾神官這才恍然，隨後滿意點頭，浩浩蕩蕩地朝着大地母神殿前進。
大地母神殿的信徒們是勇者的後勤保障，他們精通治癒與凈化、擅長組織各種活動、能熟練建造臨時建築，但……唯獨不擅長戰鬥。
敵眾我寡，外加大祭司等人戰鬥力低下，大地母神殿很快就被教會的神官們攻克。
持有冠冕者力量的無目、無耳被迫出手，以絕對的實力差擊退神官們。
因為身上的力量並非源於自身，二人攻擊時並沒有掌控好力道，一不小心就殺死了不少神官。
可隨即就有憤怒的神官向神明祈禱，引來神明投影，靠神權禁錮住二人，令他們失去戰鬥力。
若是真正的冠冕者，自然能抵抗神明的權柄。
可無目與無耳只是承載了古吟魔力與鬥氣的“假貨”，面對神明權柄這種更高層次的力量，他們完全無計可施。
這就像人不可能在太空中憑空改變方向，不是力量高低的問題。
之後的一切就很簡單了。
五名孩子被綁上獻祭台，一眾聞訊而來的百姓圍在下面。
神官進行一陣慷慨激昂的演講，用神力凝聚的長矛把五人釘在十字架上。
點火，木頭燃起。
人，就被活活燒死了。
台下的人們看着慘叫的罪人，興奮地歡呼。
台上的神官故作憐憫地哀嘆一聲，為焦黑的屍體高聲祈禱，期盼他們的來生能做個好人。
很簡單的故事，與尋常的教會審判異端流程並無差別。
抓捕途中遭遇了一些阻礙，但在偉大神明的幫助下，神的信徒們還是將罪人釘上十字架，用火焰凈化了他們的罪孽，平息了神明的怒火。
作為受害人的古吟並沒有發怒，只是呆愣愣地看向大祭司：“祭司大人，我……殺死了魔族的冠冕者們，前線安全了，這場戰爭，是人族獲勝了。”
見到的反應平淡到出乎意料，大祭司愣了一瞬間，隨後勉強笑道：“這都是你的功勞啊，古吟大人，你完成了身為勇者的職責，你理應受到人們的稱頌，所謂的褻神之舉肯定是誤會，我們去和教會的人澄清一番吧。”
古吟卻是搖頭：“不，祭司大人，魔王還活着，老魔王把王位傳給了洛荷，傳給了我的……妹妹。”
大祭司一時語噎。
古吟低聲笑道：“原先我還在猶豫，為了勇者的職責與她敵對，這是否值得，現在看來，應該是不值才對。”
他嘆了口氣：“我現在需要做的，不是去斬殺魔王，而是在這裏，對那些所謂的神明信徒降下我的審判，讓他們見識一下，自己的神明是多麼渺小而脆弱的存在。”
說到這，他突然記起來什麼似的：“哦，對了，還有那群在下面叫好的‘正義人士’，希望他們看到我的時候，也能高呼着‘為了神明’，歡呼雀躍地與我為敵。”
大祭司看着面帶微笑的古吟，心中一咯噔。
大地母神的祭司連忙勸說：“萬萬不可，古吟大人，您不能因為一時意氣就放縱自己，您不要着急，法律會為您尋得公道，那些肆意妄為的神官與普通人也會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
這片大陸並非神權至上，法治才是人族社會的常態。
黎明議會院制定與頒佈律法，魔塔、機械神教、冒險者工會負責懲戒。
沒人能逃過三大中立組織的聯合追捕，即便是擁有無數信徒的教會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所以一切都會如大祭司所說，律法會給予那些“正義”的審判者懲罰，還古吟一個“公道”。
“可已經太遲了，我不需要這種滯后的‘公道’，更何況，律法總是在明面上保護弱者，限制強者，我無法信任這種‘拉偏架’的律法。”
古吟伸出手，緩緩握拳：“所以接下來我會成為自己的律法，為那些我認定的罪人降下審判。”
話語平淡，可蘊含的意志堅決不可動搖。
大祭司額頭滲出一絲冷汗：“你是勇者啊，古吟大人，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是野蠻的行徑，是文明的退步，法律應該起威懾作用，引導人們向善，而非單純的懲戒措施。”
古吟看向他，動作一滯。
大祭司心中一喜，趁熱打鐵地勸說：“當勇者成為惡龍，他還有審判惡龍的權力嗎？不過是一丘之貉啊，所以不要讓怒火沖昏自己頭腦，保持理智，讓我們靜候結果，好么？”
放任自身的慾望膨脹，對“弱者”降下自以為是的審判，這就是那群教會的神官的行為。
古吟要做的事，在本質上與這種行為並無區別。
正如大祭司所說，若是自身都有失偏頗，與罪人行為一致，那麼還談何審判呢？
古吟沉默了幾秒，喃喃道：“可惡龍至少能守護好自己的財寶，我……什麼都沒有了，難道做好人真的只能寬慰自己嗎？”
他盯着大祭司，一字一句地質問：“為什麼我遵守律法，努力保護不認識的陌生人，為族群拚命戰鬥，最終卻換來這種結果呢？”
聞言，大祭司沉默了。
即便心中有再多理由，他也無法在這種時候開口。
自始至終，勇者都沒有得到值得欣慰的回報。
與他關係親密的魔族都成了他的敵人。
同伴因為一次次的戰鬥死去。
明明為族群立下汗馬功勞，人族卻罵聲一片，稍有不順便要咒罵一番勇者，抨擊他的無能。
就連大祭司都無法理解，為什麼古吟能堅持下來。
見先前滔滔不絕的大祭司沉默，古吟搖頭失笑：“世上從來就不存在所謂的勇者，我不過是一名被族群捧在虛幻高樓中的愚者。”
“沒有回報，沒有意義，我的生命中只有失去以及唾棄。”
“我的善舉被他們視作理所當然，即便費盡心力，也不過是收到一句微不足道的口頭感謝。”
“當我拒絕為他們賣命時，原先的推崇就會化作無邊的惡意，引來無數謾罵。”
“可我……也是人啊。”
“我也會不安，我也會擔憂，我也會害怕。”
“他們不知道。”
“不，也許他們知道，但他們不在乎。”
“因為勇者就是這種存在，不是嗎？”
面對實事求是的質問，大祭司只能幹巴巴地回了一句：“你說的終歸是少數，其實大多數人依然對你心懷感激。”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心懷感激的人們往往不會表達出來，因為在他們看來，感恩才是理所當然。
心中怨懟的人們更喜歡四處宣洩，將自己的壓力與憤怒施加到他人身上，以此讓自己更加舒心。
感恩的人多而沉默，所以難尋。
咒罵的人少而多言，所以舉目望去，似乎遍地都是他們。
世界很小，居民很多。
即便二者比例為99：1，因生活不如意而到處發泄的後者依然會佔據大眾的視野，給人一種“他們才是多數，他們才是正確者”的錯覺。
古吟自然明白這點。
理智的感恩人群不敢發聲，所以咒罵成了主流。
實際上還是感謝他的人佔大多數，他理應欣慰才對。
“是啊，偉大的神說過，若是這城中有十位義人，祂也不毀滅索多瑪城，更何況大多數人都很感謝我呢？”
話雖如此，古吟卻自嘲地笑了兩聲：“但我還剩什麼呢？”
“我生存下去的唯二理由，一個因為這些惡人消散，一個成為了我的敵人！”
古吟微笑着問道：“難道你還要我為了那些義人，強忍怒火，放過那些惡人嗎？”
大祭司再度沉默，難以擠出任何一個字。
是啊，設身處地，他自己都會忍無可忍。
這種情況下，他又如何有資格勸說勇者停手呢？
古吟取出聖劍，隨手扔到路邊，如同丟出一袋垃圾。
大祭司臉色驚愕：“您做什麼？”
古吟低垂眼眉，淡淡開口：“這個身份，從始至終都是枷鎖，它是詛咒。”
“我的奮鬥沒能得到足夠的回報，反而讓我僅有的光芒消散了，既然如此，我為何還要堅持這個身份呢？”
他慢慢脫下身上的“勇者裝備”，擲地有聲地宣佈：“從一開始我就搞錯了，世界從來不需要英雄，她不配！”
“同樣，我也不配擔任勇者。”
“既然如此，就讓我成為惡龍，肆意妄為吧，我會一點點碾碎他們的骨頭，將死亡與接受‘審判’的痛苦翻倍施加在他們身上！”
大祭司擋在他身前，滿臉焦急：“不，請您冷靜點。”
古吟臉色古井無波，平靜出聲：
“滾，或者死。”
——天選勇者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