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三章:時不我待

第一三三章:時不我待

羊皮卷急收,窗邊又有守望的玄袍人迸眼裂眶而倒。一位黑袍長老手抬旋針擺動的儀盤,倉促後退,轉頭提醒道:“時光又逆流了,不要往外看!”

長利湊近憨問:“逆流去哪裏?”恆興探手將他從窗前拉開,黑袍長老捂眼匆避道:“一時往前,一時往後,不知為什麼這樣?”花白鬍須傢伙拽着羊皮卷惶惑道:“似有兩股力量在拉扯,不知誰在搞鬼?”話沒說完,又跌一跤,手仍扯着翻展飛快的捲軸不放。

“一直都是這樣,”面色蒼白的黑袍法師伸足踏住長卷,手攥串鏈綽訣說道,“兩股力量始終在歷史進程中相互拉扯,不讓世人猶如失韁的奔馬墜崖。怎奈後來人群當中總有些領頭羊自以為是,對任何東西都毫無敬畏,在黑暗中蒙起眼睛瞎跑,帶着大伙兒掉進坑。歷史不斷重演,次數太多,最後不再重演了,直接劇終。”

形軀高大的素袍者映現四壁,俊美的臉容籠罩在陰影中,其語深沉,縈轉入耳:“很早以前,我就給世人帶來了煥發理智之光,不僅指導歐幾里德做算術題,還照亮了亞里士多德、伊壁鳩魯等一代又一代智者的閱世之路。此後我又啟蒙更多世人覺醒,推動文藝復興。米開朗琪羅爬上高牆塗鴉潑墨揮毫作畫的時候,我在下面幫其扶穩了梯子,不讓他摔死……”我留意到一幅幅畫面栩栩如生,次第映壁展現。竟似浮光掠影,在眼前越閃越快,不斷引起眾聲紛稱驚訝:“其身影怎竟充斥在每一幅歷史畫面中,卻又混雜在人群之內,顯得不太引人注意,然而總能在其間某個角落裏發現有個形貌像他的傢伙似笑非笑而覷……”

門畔一個黑髮玄袍男子惑瞅道:“尤其是許多街頭運動的混亂場合,亦常有他的身影夾雜在內。我剛才留意到,那個比劃手勢髮指的山羊鬍髭之人在台上慷慨演說的黑白畫面里竟然也有他眼神深沉地擠在後邊……”其旁一人納悶道:“除了躋身於歷代的演說集會以外,不知為什麼他還踴躍現身在許多‘反戰’的遊行隊伍里,跟大家一起高呼各類口號並肩前行,特別是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西方‘垮掉的一代’、‘披頭族’、‘嬉皮士’盛興肇始的那些墮落迷幻的歲月以來,他扮成各種形相出現的場合越發增多,非但不辭勞碌穿梭奔波於秘魯的山區到哥倫比亞叢林,忙着教人種煙草用於製藥,甚至從幕後走到台前粉墨登場,積極分發煙酒給人共享迷醉的活動頻繁,亮相的範圍更廣泛,露面在更多意想不到的地方,不僅有大大小小的文藝沙龍、牛津劍橋老教授們的研討會、貴婦名媛的讀書會、憤激青年的藥酒會,還包括開羅廣場、恩培拉機場、貝魯特西區、巴黎咖啡館……”一個黑袍少年湊近熒壁前面邊瞧邊問:“為什麼沒有他跟希特拉在一起的畫面呢?”熒像閃現硝煙瀰漫的戰壕,泥濘里有個形軀高大的傷兵在屍堆中轉面說道:“因為我煩他。後來我暗中支持‘黑色樂隊’搞他的鬼,卻被可惡的老天爺或者別的陰暗力量作梗,屢番沒把他炸死……”

隨着畫面閃換加快,信孝聞茄辨覷道:“另一幅畫面里有個亂髮少年在大課堂聽講無神論哲學,臉戴厚目鏡授課的那人也好像他的樣子。”形軀高大的素袍者消去畫面,復現俊臉於壁,轉目瞪蔫信孝手拿的茄子,然後微哂道:“何止愛因斯坦小時候聽過我的課,便連奧本海默、海森堡、老蓋、小扎他們年輕時也受過我扮老師給予的啟發,極大地開闊了他們的視野。可惜牛頓爵士不肯聽我的,竟對我產生了不應有的懷疑,晚年居然悄悄轉而研究靈學玄術……”

有個白髮長老捧着經書說道:“古代巴比倫和兩河流域那邊的先民早就說過,那條名叫撒旦的古蛇是來迷惑天下人的。此後有些經史典籍描述這條蛇曾在伊甸園引誘亞當和夏娃吃了那個禁果……”形軀高大的素袍者從我後邊轉出,抬手梳理鬢髮,冷笑道:“又在那兒瞎編。別看那些胡謅的書,看多了要變得更愚蠢。神級文明隨便做個實驗測試如何延續族群保持天然繁衍不息的相互吸引力,就被你們編成了這樣荒唐不堪的故事,還把我扯進去了。”

白髮長老掩書感嘆道:“天使在人間行走,沒想到是真有其事!天知曉你們一直在忙什麼?”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霎又晃翼收翅,側覷道:“不知發生了什麼,我察覺不對路。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我亦追尋而來,覓其蹤跡,每當神魔交戰,彼此巨翼扇動之下,揚起的每一粒灰,落到凡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尼采早就告訴人們,”形軀高大的素袍者微喟道,“上帝死了。起初沒人相信,你們當他發瘋而已。此後越來越多人比他腦筋更明白,直接認為無神。世人皆漸覺醒,只有米迦勒裝作沒清醒。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寧願按部就班地墨守成規,以為在執行神的計劃,堅信一切都有安排。這便走到了自以為是的另一極端……”

有樂忍不住搖了搖扇,嘖然道:“我覺得你們分別屬於兩個不同極端。就連站位亦似始終明顯對立。然而此間的死亡幻覺越來越多,層出不窮。恐怕大家都走到末路了,你們卻還在爭鬥不休……”由於信孝躲在恆興後面,形軀高大的素袍者掃目尋茄無覓,面色難看地低哼道:“鬥爭是因為米迦勒始終執意要幫其主子懲戒世人,而我屢番攔着不讓他們順遂如願得逞。這班傢伙從來苛刻,對誰都嚴加苛求,稍不順從就要懲罰人。要知道他們從前有一陣子連酒都不許你們喝,還讓大洋彼岸那邊的信徒搞出了所謂‘禁酒令’,被我鼓動眾人激烈反對,這幫清教徒最終不得已才稍有讓步……”

熒壁復亮,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背後不時熾顯的六翼輝芒霎收,又從我驚望的眸前隱去翅影,轉面朝素袍者覷視道:“就快沒戲了,你怎麼還在這裏迷惑世人?”

“讓我迷惑怎樣都比被你消滅好得多,”形軀高大的素袍者誚然道,“不愧是猶太秘教中列為死亡天使之一,且看米迦勒一發飆就乾死了多少信教的人。雖然在你我眼中這些人類無非有如螞蟻,你以前指責我走路不像你一樣小心,說我隨便踩死螞蟻,而你自許為向來愛護眾生,盡量不踩死一隻半隻。然而翻起臉來,卻踩了一地都是……”

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抬手先給他一槍,砰地爆過頭之後,蹙眉掃視道:“都是什麼?虛殼而已……”

長利他們掩耳叫苦之時,有樂早已溜避甚遠,朝門外張望,搖扇探覷道:“剛才我好像看見有個樣子極‘萌’的小美妞在外面,不知為何又不見了?更奇怪的是,來自古羅馬凱撒時代的小皮如何會說‘萌’這個兩千年後才有的形容詞……”花白鬍須之人拉扯羊皮卷忙碌道:“先前告訴你了,我從樹林迷霧裏穿越到過許多地方,甚至包括不知哪個年代的卡薩布蘭卡,在夜總會看見那個形軀高大的素袍傢伙在台上載歌載舞,率領一班艷妝男女唱什麼‘無神’之歌,熱火朝天地讓人捐款給他投產‘無神’劇作。後來我被捉去關進‘言行異常人類研究院’,碰巧遇見那個樣子極‘萌’的小美妞也在裏面,跟我一起從事研究工作……”長利憨問:“你和她在一起進行什麼研究事業?”花白鬍須之人低聲告知:“被人研究。”

有樂兀自往門廊那邊人多處探覷道:“沒想到你們早就認識,快幫我看看那個樣子極‘萌’的小美妞去哪兒了……”蚊樣傢伙抬着袖弩在旁說道:“別去招惹她,那是你後代子孫輩將來的媳婦兒,其很能生產,日後給你家族生養許多言行異常的小孩。剛才我還看見你的後人在另一道門那邊玩火,不小心給燒着了衣袖,忙亂蹦跳之際,便連擺在燈前的那冊古書也着火了……”花白鬍須之人拉扯羊皮卷搭茬兒道:“燈神不是那樣召喚的。我聽星辰派的長輩說有些阿拉伯部族古老咒術和波斯那邊召喚遠古神靈的方法差不多,能用‘燈光之咒’霎間打開另外維度的通道,喚出異界巨靈輔助……”

我和信孝留心聆聽之際,其語忽被槍聲打斷。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面不稍轉,連發數槍,形軀高大的素袍者又裂頭數瓣,咆哮而退。不待旁邊的黑袍人抬槍急射,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先已轉臂開火,似未多瞧,槍聲驟如迅霆響過,其畔又倒幾人。

有樂他們紛皆掩耳不迭,向匡提刀欲出,蚊樣傢伙伸手急阻,從旁搖頭說道:“恆興你也一樣,都不要輕舉妄動。”恆興按刀惕覷道:“他說得對。無論路西法,還是米迦勒,這一對老冤家出場以來,始終沒太難為咱們,或許只因我們並無敵意,也沒有對其構成威脅……”

形軀高大的素袍者又從後邊轉出,俊顏復顯如初,踱步經過信孝跟前,稍加註視,先瞪蔫其茄子,隨即走到恆興跟前,抬手按肩拍了拍,點頭稱然:“要保持這樣。路人就應該待在路邊,更何況螞蟻,須遠避腳底下這些危險的地方。你看米迦勒又踩死了多少……”恆興鬱悶道:“螞蟻,指的是不是我們這些人?”形軀高大的素袍者似笑非笑地瞥視道:“你說呢?”

爪影映壁,悄悄伸向羊皮卷。花白鬍須傢伙猝然驚跳道:“唉呀,魔爪!”

“原來是幼齒德古拉,”有樂拿扇亂拍,我轉眸瞧見翼尾急往暗處縮避,有樂追嚷道,“打開你這小嫩手。”

長利不安地憨望道:“它會不會變大呀?”形軀高大的素袍者難抑鬱悶地轉覷道:“恐怕這趟需要等好久,先前我看到它被那枚一掠而過的晶閃之刃刮到了,或許時光已駐留於被扎之際……”

“時不我與,光華易逝,怎樣駐留?”向匡聞言不解,抬手悄看掌背,從旁質疑道,“時不我待,這個成語最早出自於先秦哲人孔丘弟子及再傳弟子《論語·陽貨》。意謂時不再來,時光不等待人,要抓緊時間,不要虛度光陰。其實說出這句話的是魯國掌權的豪族季孫家臣陽虎,亦稱陽貨。他想拉攏孔子出來做官,以壯大自己的聲勢,便加以勸說:‘時光飛逝,歲月不會停下等人,你要抓住時機啊!’儒家典籍《論語》以文言記述其原話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隨後引申出成語‘時不我與’,意思是時間不會等待我們。世人常用於嗟嘆時機錯過,追悔不及。”

“其乃異界之物,”一個黑髮玄袍男子在門邊揣摩道,“神乎其技,即是神奇。它只要巧妙改變你的新陳代謝方式,細微結構重新優化組合自我修繕的妙法無數,譬如巧妙使之變慢,就可以活得長久,甚至再難衰老。”

信孝扔掉蔫茄,又從股后拿出一個新茄,抬到鼻前聞了聞,惑問:“德古拉為什麼要偷羊皮卷?”

“羊皮卷里有東西,”門口那個白髮褐袍老者皺眉悄問,“此前你們怎竟沒發現?”

面色蒼白的黑袍法師朝一眾惑投之目澀然道:“須要翻展到一定幅度才有可能激發‘時光之刃’,我們怎敢多加翻尋?何況我們找到古卷之際,輻射風暴已近,僅剩時間不多……”蚊樣傢伙顫抬袖弩指向木乃伊擺放的那片陰暗所在,惴然道:“你們在哪裏找到這卷古籍的?我聽說最完整的‘死海古卷’提及此壓軸之物似與‘死聖’埋葬在一起……”

“或許是死聖留下線索指引,故意讓我們找到的,”面色蒼白的黑袍法師拈攥串鏈惑望道,“不知究竟意欲何為?”

“很顯然,它要帶我們去某個地方。”門外有個褐袍男子匆匆走來催促道,“哨塔不斷提醒我們,有東西反覆嘗試侵入內部的驅動系統,已反向偵測到神秘信號來自木乃伊。公主身邊的錫耶納工程師懷疑某些無形力量欲控制哨塔,似要帶我們去某個黑暗所在。因而公主讓大伙兒趕快把它扔出去,須要搶在被它完全操控哨塔系統之前……”

“我也想控制哨塔,”形軀高大的素袍者難掩納悶道,“但卻被排斥了。不知‘死聖’究竟怎麼做到的?”

踱到我跟前,突然轉面叫喚:“老死,還沒死夠嗎?出來朝個相,看看米迦勒又踩死了多少螞蟻……”眾人聞言皆嚇一跳,我亦不安,蚊樣傢伙忙抬袖弩瞄定木乃伊擺放之處,但聽有偈低誦:“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我轉頭尋覷,信孝抬茄朝門外一指,悄謂:“我似乎看到有個黑衣僧在人叢間合什出沒……”

“藏頭縮尾,”形軀高大的素袍者鄙夷道,“歲月蹉跎,消磨掉多少英雄膽氣。一個個都變得沒種了,不敢響應號召,沒膽跟隨我殺去大鬧仙宮……”

信孝在我旁邊聞着茄子說道:“再怎麼鬧騰,亦跟‘大鬧天宮’的猴神孫大聖一樣,結果無非被鎮壓掉,然後加以招安。我看過天竺那邊猴神造反的古老民間故事也是這樣……”

形軀高大的素袍者惱覷道:“你在譏刺我嗎,我會跟猴子一樣被摔打幾下然後招撫?”信孝顫看茄子又被瞪蔫,連忙退避到我後邊。形軀高大的素袍者探手按肩,使我又挪步不及。聞聽他笑謂:“有這小姑娘私揣之物,再加上哨塔本身的通天威力,我要一路去干翻滿天神佛,誰攔滅誰……”我忍不住蹙眉說道:“僅剩這點兒人,鳥都沒幾隻,你就別折騰了。剛才我想起來,月亮上邊或許至少另有一隊人剩餘在寧靜谷戰場那裏,料必需要接應或救援……”

“月球就要墜毀了,”門外那位白髮褐袍老者聽畢說道,“咱們趕緊想辦法返回去接他們走。我聽說寧靜谷那邊不只一隊人,大概在尋找‘月之牙’,或者要阻止誰得到諸如此類的東西……”

“原來寧靜海那裏也有我急着要找到之物,”形軀高大的素袍者微哼道,“這麼多年它一直不想讓我找到,眼下卻又終於冒出來了。”

“幸好這位姑娘加以提醒,”門口一個蒼鬢虯髯的老者在廊間催促道,“既然寧靜谷那邊的人還未遭‘團滅’,我們須要儘快返回月隕之時。但願還趕得及……”

“怎麼趕回去?”窗旁有個亂髮玄袍人架着三筒儀器觀測道,“看外邊的情景,當下我們所處的方位似在早期‘馬頭星雲’這片巨大的造星區域附近,踞離太陽系遠着呢。當初離開地球探索遠方的‘先驅者十號’要在二百萬年後才能抵達前方第一顆恆星‘畢宿五’……”

信孝掏出茄子拿在手上,好奇地邊聞邊瞅,惑問:“‘馬頭星雲’究竟是在哪裏呀?”有樂搖扇轉望道:“馬什麼雲?”走廊上一個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傢伙轉望道:“裏邊好像有人在叫我……”其畔的壯漢拉扯道:“除了我叫你下廚,哪有別人喚你?趕快下去找間廚房給全人類做飯,順便幫我拿這些‘花鳥派’遺留殘存的人類書畫瑰寶收好。我又要進圓球旋轉艙穿越時空去買菜,順便到歷史不同時候各地市場大量購物回來囤存。據說再經一段時間,距離太過久遠,便有可能越來越難從‘哨塔’穿越回去採購。那個教我操作圓艙儀盤定位的小珠子說畢竟‘哨塔’本身能力有限,比不上其母艦‘鍊金術士’神通廣大……”

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傢伙擠在人叢里問道:“為什麼要穿梭到歷史不同時期採購呢?”

“那是為了避免過於拉風,引人起疑。”其畔的壯漢拽扯道,“畢竟我很小心謹慎。自從在埃及沙漠裏跟隨一路發神經的‘小貝勒’公主她們登入‘哨塔’以來,根據分工讓我掌管後勤,我便摸熟了路子,穿越時空採購方面至今已稱得上熟門熟路。甚至我還在歷史上開展了豐富多彩的買賣經營,以掙更多錢用於購物。例如我依照那個愛玩燈火的‘小神棍’長樂悄加指點,穿越回去買友閑庄操辦的瓦罐四季彩,順便瞅准了明日貿易的契機,從遼海和高麗把生意擴展到清洲,並通過蜂須賀小六的關係,拉攏羽柴秀吉入伙,將海陸貿易做大做強。甚至早在北宋徽宗時候,我到相國寺後面參與運作整片菜園子,招攬了一夥潑皮破落戶幫忙打理,順便一起驅趕楊柳樹上面那窩聒噪不休的老鴰子,留下‘倒拔垂楊柳’的故事發酵流傳成為說書戲本。招收小弟很重要,此前我隻身上街買肉,便遇見可憐的民女吃過肉販子耍無賴的虧,我一怒之下,揮拳打翻那個自號‘鎮關西’的屠戶,然後又發酵成為民間傳說……”

“雖然是螞蟻一樣的存在,”有個斑駁嶙峋的圓球悄然滾動在門邊,語聲低悶的咕噥道,“正如‘長青主’所言,你看這些人類有多可愛,不知為何要被他們的造物主無情地消滅?”

“我也想知道,”門口飄移另一顆鱗紋粼閃的小圓球,發出細嫩的雛音,懸空轉問,“為什麼?”

“或因不忍見大家墮落。”有位白髮長者在門口手捧經書,垂目嘆道,“畢竟世人自甘沉淪已久……”

“在這兒瞎猜什麼呢?”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持槍轉覷道,“根本不是我們在天上那位父親狠心要滅亡大家。滅絕純屬人類自作自為,無非自食其果。路是人們自己走絕的,從來自以為是,沒有好結果。”

“我不這樣看,”軀形高大的素袍者冷哂道,“一直以來,我便始終針對他。天上那位父親又怎麼樣?我啟蒙世人弒父,最終通過‘弒神’獲得永恆自由。我支持‘進步派’,致力於改變舊世界,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白髮長者在門口抬目嘆道:“我早就懷疑了。那一切勾當的背後有你投下的陰影……”

“便因還有我存在,”軀形高大的素袍者沉聲說道,“正義不會缺席。世人早該知道誰最壞,讓我帶領你們這就去找他算帳,看誰能真正的主宰一切……”

“正義不會缺席?”門畔一個黑髮玄袍男子出言駁斥道,“不要以為什麼都是理所當然,世界上沒有那麼多的理所當然。正義已經缺席很久了。世人早已是非顛倒、黑白不分。”

“回首看既往,”白髮長者在門口手捧經書,嗟然顧望道,“我們不要把曾經的美好視為理所當然,不要把曾經的擁有當作天經地義。上天既然給過我們許多,賜予的也能收回去。要不然怎麼叫‘自有天收’……”

“所謂天收,”門廊之側悄立一位垂眉捧缽的破袍老僧低喟道,“不是這樣的。歸根到底一句話,做事都講規矩,做人不能胡來。在諸類派別歷代的敘事裏,自己是正面的英雄,相應地也會有邪惡的反派。然而世間的很多事情,比較複雜,未必便能通過一個簡單的是非對錯,來進行判斷。唯獨人性的惡是萬惡之源,堪稱人類文明的恥辱。面對自然,只有保持敬畏,沒有人能征服自然,其實是自然放過了你。弒神者的怨毒,無非怨天尤人。許多世情越來越醜惡,人性的幽暗處處展露猙獰,已非單純的無知,而是徹骨的惡。今天乃審判日,徒然再多爭論無益,一切已有定奪。正如那句詩歌所云,世界的終結不是一聲巨響,而是一聲嗚咽。”

我突然聽到一聲嗚咽。雖似乍出便即啞然暗消,頃時眾人皆悚,隨着蚊樣傢伙急抬袖弩,許多器械紛朝木乃伊擺陳之處轉瞄而去。

然而其仍死氣沉沉,始終只像一動不動。有樂、信孝、長利從我後面伸頭而覷,看到牆邊爬着一人,黑袍殷燃赤綻,拖着淌流之血,探手顫抬,猶欲拾槍。門廊上數名長者見狀紛呼不可,喚道:“趁還有命,別再輕舉妄動……”那人亦是一身黑袍裝束,與一干類似同樣服色的長者相較之下,瞅似尚仍年輕,並沒聽進去,急促爬去拾槍,卻見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先已立到面前,撿槍而起,察看過彈匣,隨即伸抵額頭。

我忍不住說道:“再殺就剩不下多少人了。”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攥握槍柄,蹙眉低哼道:“都是罪人,本來就不該剩下多少。你和那些小夥伴還不趕快離開,這裏就要‘爆大钁’了。”

抱禽的粗嗓音傢伙叼煙捲兒叫苦不迭,在角落忙亂道:“我就知道要‘爆大钁’!”有樂忙加探問:“那個倒計數的危險之物搞定了沒有?”恆興強自鎮定道:“就快數到頭了,我看只是幻覺而已,應該不會真的有事。”

“誰說沒事?”抱禽的粗嗓音傢伙歪叼煙捲兒懊惱道,“這是‘海神波塞冬之心’,究竟誰把它搬上來悄擱在這裏……”

“我也聽說過這玩藝。”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傢伙在門外張望,其畔的壯漢探頭探腦的說道,“世人愛比狠,爭相搞出一個比一個狠的大殺器,不過此前沒誰當真膽敢貿然動用,耍狠無非有如耍寶。我覺得其實人們既自私又怕死,越來越活得精緻利己,平日諸多講究,什麼都計較。喝酒要喝零度的啤酒,抽煙愛抽無味的淡煙,就連飲咖啡也都是除掉咖啡原汁原味然後另加濾制而成的那些口感寡淡的速溶飲品,本質的東西完全捨棄,一點兒咖啡味也沒有了。既然怕這怕那,就不要吃喝這些東西嘛。拿來閹割掉最本質的那些元素,還能算啥正宗原品?你讓人喝零度的酒有什麼意思,那還是酒嗎?就愛諸般挑食,居然連‘水滸’這般經典名著也被人投訴為殘忍,寫神話你讓人宣稱無神,說鬼故事你讓他堅稱無鬼。寫歷史你讓他最好是架空,寫紀實你讓他虛構出另一個平行世界,百般挑剔有用嗎?最後還不是昏招出到盡,把自己和別人一起玩死,結果全都玩完……”

有樂搖扇轉望道:“這裏很危險,不幫忙就算了,誰還在那邊吐槽不休?”抱禽的粗嗓音傢伙歪叼煙捲兒垂汗催促道:“趕快幫我看那個掉牙的老頭在哪裏?”信孝聞着茄子探問:“你為什麼急着找掉牙的老頭?”抱禽的粗嗓音傢伙叼煙說道:“我要確認一下,究竟是不是幻覺……”

長利憨瞅道:“我只瞧見那個蒼頭老卒在屋大維他妹旁邊發愣……”恆興不耐煩道:“廢話少說,欲知是不是幻覺,直接踢一腳就知道了。”抱禽的粗嗓音傢伙叼煙抬腿,作勢欲蹬,卻猶自遲疑。有樂忍不住從旁發踹,忽挨一腳跌摜,把長利他們也一骨腦兒撞翻。

我一驚而覷,只見恆興剛要有所動作,便給烏管槍械頂住頭額,迫其退後。抱禽的粗嗓音傢伙猝挨一踹而倒,角落裏有個臟臉傢伙從牆影暗處嘿然低笑而起,咧嘴展現金牙,歪眼乜視道:“哪來的一幫蠢貨?我在這兒坐了半天,卻視我為何物?”抱禽的粗嗓音傢伙愕望道:“果然又有幻覺,幸好我沒踢。不知這個金牙獨眼猥瑣版的高斯林究竟從哪裏冒出來?”其畔有門忽開,湧出一夥同樣髒兮兮的傢伙,頭戴式樣不同的破帽兒,伸槍分朝各個方向逼指而近。

“牛仔,”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微一蹙眉,面不稍轉的低哂道,“還未死絕嗎?我聽說頭一撥互拋蘑菇大混戰,你們那邊就玩完了。場面有如人間地獄……”

“無非幾隻小蟑螂,”形軀高大的素袍者似笑非笑道,“據說這東西的生命力比人強。再大的災難,它們也能熬過來。”

抱禽的粗嗓音傢伙叼煙惑瞅道:“雖然看起來反差大,不過這個金牙獨眼的猥瑣傢伙真有幾分貌似瑞恩·高斯林客串扮演的樣子。阿梨,快看你偶像扮成丑相出場了……”金牙獨眼的猥瑣傢伙抬槍貼眉,歪咧着豁唇裂齒之嘴,桀然笑覷道:“蒙大拿人,沒那麼容易死。很感謝你把我的長相形容為高斯林,能有他那樣帥氣也不枉此生。你們俄羅斯人果然一向夠意思,因而這一槍免除……”

“紅脖子,”門邊那個黑髮玄袍男子旁邊之人悄哂未畢,額中一槍而倒,餘音猶縈。“窮山惡水出刁民……”

有樂在畔驚欲走避,金牙獨眼的猥瑣傢伙先已朝他乜覷,甩手就給一槍,我揚臂欲出盾讖不及,形軀高大的素袍者從旁探手抓攫,隨即翻開指掌,攤到有樂眼前,似笑非笑的說道:“有因必有果。先前你投給我一個蒜頭,我還給你這個……”信孝從旁顫茄而覷,咋舌兒道:“沒想到他隨手幫你接住了一粒槍彈……”

“變戲法而已,”金牙獨眼的猥瑣傢伙不以為然道,“穿扮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又能唬誰?天下戲法,無非障眼術。雖說我們跟隨德州游騎一路逃難,卻從不像他們一樣輕信有神論調。然而有一樁舊事,我始終不解。你跟前這傢伙早年在我家鄉的河谷附近截殺過我家族祖先的一彪人馬,還曾被人拍下黑白相片加以追緝,別以為我認不出……”

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在眾多槍口環伺之間微哂道:“很遺憾讓你認出來。兩百年前,西部那邊棲息生活過六千五百餘萬頭野水牛。你們那些家族到來后也沒多久,竟殺剩不足三百頭牛。只用二十年,獵殺了六千多萬,僅剝皮毛囤積如山,廉價待售,棄屍到處都是,任其腐爛,臭熏天地。過多的皮毛分明已經賣不動,還貪得無厭,仍要追殺凈盡。我看不過眼,忍不住出面干預,那些貪婪之人不肯聽勸稍為收斂,殺紅了眼還想動我,一掏槍就引發了那段替天行道的插曲。結果正如你所知……”

抱禽的粗嗓音傢伙沒等聽完就抬手掩眼急避道:“金牙獨眼猥瑣版的高斯林剛出場就要玩完。挑上了這般扎手的對頭,無異於直接一腳踢到鐵板上……”

形軀高大的素袍者朝我眨眼笑道:“趁米迦勒稍受絆礙,咱們先去辦正事兒。”信孝聞着茄子轉詢:“什麼正事兒?”形軀高大的素袍者嘖出一聲,先加以注視,將茄子瞪蔫,隨即說道:“不關你的事兒,我要先去拿到‘月之牙’,回頭再找米迦勒背後的主使清算老帳……”

我點頭說道:“趕快回去就對了,記得月亮上面還有些人仍留在那裏不知跟什麼戰鬥……”蒼須虯髯的老者從門口惕覷道:“據說那上面也有‘萬手千頭怪’,醫院騎士團和意大利人組織的末日戰隊打算拼個同歸於盡……”形軀高大的素袍者朝木乃伊擺陳之處投目瞥視,微哂一聲:“死聖已在此,還用忌憚它的那些爪牙?”

蚊樣傢伙拉着花白鬍須傢伙移退而近,悄悄招呼蒼頭老卒護着那明眸皓膚的小姑娘繞過木乃伊所在,避過來恆興和向匡提刀惕守的這一邊,隨即探問:“還有那個掉牙老頭去哪裏了?”明眸皓膚的小姑娘轉望道:“要幹什麼?回家是嗎?”

“回家的路很漫長,”一位黑袍長老手抬旋針擺動的儀盤,在窗旁說道,“回去不一定還有家。”

“當下位於尚未形成的明亮恆星‘獵戶座’之南方,”窗邊有個亂髮玄袍人以三筒儀器觀摩道,“許多年後,獵戶座內的馬頭星雲成為天空中最易辨認的星雲之一,它是巨大黑暗分子云的一部分,黑暗的馬頭星雲主要由濃密的塵埃造成。這片暗星雲,原系黑暗的塵埃和旋轉的氣體構成,形狀從地球看似馬的頭部,亦稱為馬頭星雲。它位於獵戶座,亦即‘參宿一’的左下處,是獵戶座分子云團的一部分。距離地球大約一千五百光年,從這裏發出的光,大約需要經過一千五百年,才會傳到地球那邊。”

有樂搖扇惑望道:“馬什麼雲?”一個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傢伙在門廊那邊轉瞅道:“是在叫我的名字嗎?”其畔的壯漢拉扯道:“哪有誰叫你?趕緊隨我離開這處危險所在,裏邊正在劍拔弩張……”

“聽說你小時候是全縣紅纓槍表演賽冠軍,”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傢伙催促道,“快去幫忙啊!”

壯漢攤手道:“可是這裏沒有紅纓槍呀。”走廊上有個小女孩兒語帶哭腔地叫喚:“劉晶!”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傢伙和壯漢聞聲愕問:“誰流啦?”小女孩兒往人叢間穿梭叫喊:“劉晶!有誰看見我弟弟劉晶在哪裏?”臉形奇特的小個兒傢伙和壯漢不約而同地嘖出一聲:“雀!取這種名字還拿來亂叫……”

幾個肩頭有炮的黑甲武士擠過來,將他們推嗓開去,不讓多看熱鬧。一位魁偉甲士悍然越眾而出,目光凜閃地威視,其側有精胄武士轉抬六管臂炮,問道:“先前誰殺了我們一名夥計?不管裏面有何方神聖,帳是一定要算的……”

“條頓騎士團的朋友,”蒼須虯髯的老者守在門口阻攔道,“不要到這裏摻合。此處並非你們該來亮相的所在,這齣戲不是你們的主場,下去好生保護我們公主,看守各處要道,別讓這兒走漏任何東西溜掉,尤其是那個吸血魔怪……”

形軀高大的素袍者轉頭笑謂:“我欣賞這種帳一定要算的精神……”魁偉甲士忽抬臂炮,凜視道:“我看見它了。”形軀高大的素袍者眉頭微蹙,我忙出言勸說:“別再濫殺無辜,我便答應幫你的忙。”形軀高大的素袍者低哼一聲,頃似轉念,目中殺機霎隱,拉我急避開去。魁偉甲士抬臂轟了一炮,有物啪的從高處墜落。

我聽到一聲嗚咽,轉面瞅見腳邊爬過一個拖翅蹣跚躥避的禿頭長尾小怪,含痛哀傷的眼神兒朝我晏晏而望。眾人紛轉槍炮急欲圍追,我見其顯似幼弱可憐,究出不忍,揚手發出盾讖,將眾多紛襲的槍炮震開,讓那小禿兒趁機往暗處溜掉。形軀高大的素袍者目含讚賞之色,微哼道:“要不是看你或許幫得上忙,我未必給你面子。怎能輕易放過三大騎士團這幫鐵杆神棍……”

我剛收回乍揚之腕,一個灰發黑袍人向我投來敵視的目光,突然甩手投刀。形軀高大的素袍者移目轉視,飛擲到我面前的刀子颯轉去向,隨其掠目所往,返刃戳回黑袍灰發之人的臉上。灰發黑袍人向後跌撞旁壁,袖中同時發槍砰然射擊。形軀高大的素袍者抬手一拂,雖是並未接觸,卻有無形威力頃即掃蕩,灰發黑袍人摔軀遙摜,槍彈颼偏往旁。

抱禽的粗嗓子傢伙叼煙驚呼:“軍長,你在裏面怎麼又中彈了?”我投眸瞥見有個銀鬃稀拉的白面清俊男子躺在牆腳目含悲愴之情,在另一道門邊無語凝視。其旁有人以渾厚聲音唱起歌劇:“眾神引領我們前往瓦爾哈拉,黃昏盛筵無比豐饒。海拉在冥界詠唱,芙蕾雅翩翩起舞,女武神瓦爾基里騎着飛馬前往凡間戰場,挑選陣亡的勇者奔赴英靈殿……”

“這不是諸神的黃昏,”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俯手撫閉金牙獨眼的猥瑣傢伙猶睜之目,霎隱六翼輝芒,憫然轉視道,“只是上蒼給世人的審判日。”

隨着一頂破帽兒飛落於地,我投眸看見其畔已有眾多死軀雜陳狼籍。一個年輕的黑袍之人邊爬邊開槍,打到空膛,仍抬槍口朝向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緩行漸近的身影連扣扳機,垂淚哽泣道:“他愛我們!這不是真的,他愛我們……”

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默視未言,只是跟隨其後,待得那個年輕的黑袍之人爬至牆邊,已無處去,才探手抓握其顫抖抬伸的槍械,取了過來,另手拾起腳邊一支別人失落之槍,頂在年輕的黑袍之人額頭,目光悲憫而視。年輕的黑袍之人咯着血,哭泣而問:“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愛我們?”

形軀高大的素袍者鄙夷道:“然而事實是,他並不愛你們。”神態蕭索落寞的精瘦男子凝目滿含慈愛地扣下扳機,槍響過後,抬手掩閉那個年輕的黑袍之人猶睜的雙眼,撫頰嘆息道:“始終都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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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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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時不我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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