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渡口
女人見我過來,臉上露出了笑容。我難以猜測她都做了怎樣的內心掙扎。女人幾乎是衝上來,一把將我抱住,彷彿我們離別了很多年。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女人喃喃說道。
“讓你擔心了。”我盡量平靜地說道,“我都是跑着去,跑着回來的。”
“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一走,我就開始胡思亂想。我擔心你被他們抓住,我又得去救你呢。我擔心萬一去晚了,來不及救你。”女人說道,“你離開的這兩個小時裏,我真的是坐立不安,心像是被針扎着,喘不過氣來。”
我用力地抱了一下女人,以為這樣做能安慰她。但很快我意識到,需要安慰的是我:因為對她的憂慮心懷愧疚,我需要做點什麼來安撫她的情緒,只有看到她情緒平穩了,我才能情緒平穩。
我晃了晃手裏的糧食袋。
“我們馬上出發,一直往前。我跟我的搭檔約定,以三天為期。要是三天內沒有回去找他,他會帶着糧食來找我們。”我說,“我們不要這樣徒勞地等待下去,要立即動身。”
“倒也不用這麼著急。”女人幾乎是撒嬌地說道,“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什麼也不擔心。我最怕你不在我身邊。”
我點點頭。
“以後我去任何地方,都帶着你。”我說。
“真的嗎?”
“真的。只要你不嫌累,去哪都帶着你。”我說,“除了危險的地方。”
我們來不及休息,直接動身了。我的計劃是先沿着河流往前走兩天。我們往前探路的行程將會慢些。要是兩天內沒有任何收穫,我們要在第三天往回走。我對這趟很難說不是盲目的行動沒有太大的把握。我也不知道身邊這個女人什麼時候會心生厭煩。
第一天,我們相處愉快。身邊這個女人的體力超乎我的想像,打破了我對女人體能的刻板印象。或許在她之前,我遇到的女性,或多或少有些嬌氣。她則完全不同,似乎體力比我還好。期間,我根據自己的體力狀態,每兩個小時休息一會兒。等體能恢復了一些,繼續往前趕。
天氣很好,不是陽光明媚的那種天氣,卻是烏雲密閉,還有些風。一路上,我們流了不少汗,被風吹乾。這樣的天氣,很適合趕路。或許,這就是老天爺對我們的照顧吧。看看頭頂上的天,似乎快要下雨了。我們急於找到某處能夠遮蔽兩人身體的地方:一處樹洞、岩石的縫隙或是某個樹冠高大的地方。
女人像個剛結婚的新娘子,緊緊貼着我。為了讓她舒適些,我放慢了步子。
“我們不急。”我說。
我感覺身體裏有某些東西在變化。女人對我的信任和依賴,讓我不得不考慮我們兩個人的未來。要是我們離開這裏,到了別的某個地方,我們能否像現在這樣,和諧共存。我們會不會被生活的瑣碎鬧得心神不寧?
想到這裏,我甚至感激女人對我的信任。要不是她出現,我沒想過要走出這裏,回到原來那個地方去。要是為了我個人,我真的什麼都可以放棄:我的後半段人生,可以坍縮成一個點:我活着、呼吸、吃喝、排泄,服從村莊的生存法則,除此之外,別無所求。女人的出現,讓我意識到,我還可以為了我們兩個人的未來而做點什麼。我做任何事,都不能只考慮自己。我要為了我們兩個人。
“其實,我倒不急於離開這裏。我擔心你會離開,不再理睬我呢。”女人說道,“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
“嗯。”
“不夠堅定啊,好像有點勉強。”女人說道,“我要你肯定的回答。”
“好。”我想了想,意識到自己確實有些敷衍,說道,“我會為了我們倆的未來而奮鬥。”
“我真的很擔心,你知道么?我父親,在我十六歲那一年,忽然不辭而別,後來就沒有再出現。”女人說道,“你能體會那種一下子被拋棄的感覺嗎?雖然那時候我也不算小了,可我確實很難過。”
我停下來,摟住女人的肩膀,試着安慰她。
“沒事的,我一直在。”我說,“我會像現在這樣,一直拉着你的手,不離不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女人的眼角不由自主流下了眼淚。
“有些事,我從來沒有想過,所以,那樣的事基本上不會發生。”我說,“我好像想起什麼來了。在我設計的系統里,通常有個可以稱之為機關的東西:在看似沒有任何出路的地方,只要你沒有放棄嘗試,你一直憑着熱情去探索邊界,你日思夜想,你這裏試一下,那裏試一下,機關會忽然出現。這就好比神來之筆。”
我想,我跟身邊這位女人之間的未來,充滿各種不確定,那是我們無法預料和掌控的。但我們現在不要去想未來的事。當下之急,是儘快找到邊界,別讓女人暴露在村莊裏那些男人面前。不去設想未來,未來註定要發生的事不會因此而不發生,這確實沒錯,但我更相信,我們有足夠的智慧解決那些問題。我們會找到讓彼此都很舒服的相處方式。
我意識到,要是我內心不安,信心不夠堅定,女人會很容易感受到。我不是不能表現出內心的不安,或是信心不足的樣子,卻要從內心裏和表面上都呈現出堅定不移、信心十足的樣子。我知道這不是生活的姿態,卻是“重新設定程序”。也就是說,當一件事出現時,我身在這件事中,這就是我重新設定人生模式的開始。我慢慢地改變了過去的想法,自認為一個人生活就夠了,不需要去連累另一個人——我將女人納入我的生活。我們已經是一個整體。我的所作所為不但要考慮我自己,還要考慮她。這於我是甜蜜的負擔。
我們繼續往前走了兩個小時,天色慢慢變暗。女人忽然大聲喊了出來。她搖着我的肩膀,讓我抬頭往前看。暮色中,我分明看見某個類似於碼頭的場景。兩個無面人筆直地站在水域邊。前面的水域寬廣,看不到任何船隻在上面航行。再遠處,隱隱約約,似乎是某個繁華的城市。
我警覺起來。前面很有可能是“海市蜃樓”。那兩個無面人等着我們自投羅網,再把我們重新驅趕回到村子裏去。但我不想讓女人失望,沒有說出心中的顧慮。我們放慢腳步,小心地朝渡口走去。越走越近,看得越來越清晰。在離渡口差不多五六百米遠的地方,我看清了整個渡過的情況。那裏確切無疑是我們可以離開這裏的渡口。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要分離了。女人卻抓緊了我的衣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讓我上船離開。不,我不會放手的。”女人說道,“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之前還答應過我,不會留下我不管。”
可渡口這麼近,卻沒有人想過從這裏離開,這事使我不得不起疑。為了謹慎起見,我提議讓女人先過去。女人不是這裏的囚徒,無面人應該不會為難她。
“這事恐怕沒這麼簡單。如果這裏就是離開的渡口,為什麼村子裏沒有任何人離開過?我懷疑裏面有詐。我想讓你先過去,到渡口那裏找無面人借船離開。”我說,“你可以趁機打探情況,摸清他們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