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釣“心”
萬青呆住了,吉野和吉雅也都呆住了,就連劇痛難耐的帕拉吞也滯住了吐吸。
遠處倒映着火與血共織的猩紅。
那一頭新圍起來另一個圈。看起來人們隨身的絮團不夠了,有幾名滿身鮮血的女人鑽出人堆,一路問着搜集野棉絮,於是知道這件事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開始奔走相告,幫那名被父親鋸了腿的小子求取止血用具。
斷腿是重度傷殘,截然不同與帕拉吞的臂傷。
“酒!酒!酒!”
遠處人們不停喊着。
“猀犽!猀犽吞!至強!”一名頭領不停揮手,他的聲音一直被混亂捲走,“猀犽吞!猀犽!猀犽————”
他沒放棄,萬青不準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靠近,他便一直遙遙地朝萬青喊。
終於,萬青的注意力落在了他身上。
眼看終於喊來猀犽吞,他再次大聲問:“猀犽吞,咱們還抓不抓細木?”
萬青怒目指住出事地點,“救人!先救人!”
“是的,我馬上去組織更多物資來!”年輕小頭領調轉龍頭離開。
聽到萬青的吩咐,擔心帕拉吞再次遇刺所以沒有離開的其他幾位部落頭領們,也整齊地調轉龍頭,跟上那年輕人,趕上隊伍前頭馱着物資的角龍。
目送走他們,萬青依然沒緩過來,他低聲嘆息:“這叫細木的男人真夠狠的……”
“萬青。”吉雅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萬青看着吉雅。
“細木叔不是這樣的人,”明明上一秒吉雅還嚴峻地皺着眉,這一秒就哭花了臉,“細木叔明明是好人,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
“額,”萬青措手不及,“這…那…你不要哭啊吉雅……”
萬青懷疑自己是個啞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個刺客哪裏像個好人了?這時候該勸些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看到吉雅只顧着哭,吉野便湊了上來解釋:“傷帕拉吞的男人叫細木,是我們的鄰居叔叔……不止族長,細木叔也有號召力,一部分的當家男人們更願意聽從細木叔。五年前他秘密策劃在煉金儀式中營救出被獻祭的傷殘族人,鍊金術失去祭品,上一任帕拉吞被鍊金術吞噬,以此殺死了上一任帕拉吞,只是沒想到現任的帕拉吞變本加厲,且一直防備着獻祭破壞。”
“原來是這樣,竟然組織過這種以下克上的大變,這麼小小一場刺殺對他還真算不上什麼。”萬青默默地嘆着。
幸好白袍的這個帕拉吞有在防備,他算是又白操心一回。
“萬青…嗚…萬青……”吉雅總算能說出一句不被哭聲模糊的話。
“我在。”萬青一臉嚴肅。
吉雅一直哽咽,他就一直等着梨花帶雨的吉雅收拾情緒。
“萬青,我…我想去幫忙,離開帕拉吞一小會兒……行么?”
“當然,”萬青也鄭重十分,“帶上我的一份。”
“你會討厭細木叔嗎?”
萬青搖搖頭:“他和我目的一樣,我稍微能理解他……所以不會厭惡他。”
“你真是個好、好麻古。”吉雅破涕一笑,轉身離開。
看着吉雅奔進人群,萬青呆了一小會,他有一些小興奮。哪怕評上國家科技獎都沒有吉雅一聲誇讚讓人雀躍。
但很快,萬青的臉轉向吉野:“她說,上一任帕拉吞死了?”
“沒錯,上一任帕拉吞死了,現任帕拉吞接着在普拉多殘害村民,這名殿下擁護的外來帕拉吞正被我們送回普拉多,”吉野嘆氣,“上任帕拉吞死亡,原本我們慶幸龍族沒有追究,但這外來的帕拉吞在路上向我們解釋說,龍族不追究絕不是因為慈祥,龍族是冷漠的世界主宰,他們的龍仆死了可以換一個,若是又死了,再下一個。龍,只要貢品。”
“所以除掉細木可能間接會使普拉多產出的貢品減少?那不來鎮壓,龍族不會擔心反抗勢力擴張么?”萬青疑惑。
“龍很驕傲,驕傲的程度同樣也是他們強大的程度。聽新帕拉吞描述,剛成年的龍人,就憑自己擊殺三條超凡怪物。”
“……”萬青沉默不語,他被震驚到了。
超凡怪物具體多厲害他不明白,但六鰭魚龍這種龐大的生物,龍人竟然可以以一敵三就太過分了……
吉野沒有把龍族談下去,他轉回話題,“關於細木叔,大家寧願被罰,也要趁您不注意放他走……如果細木叔沒幹刺殺新帕拉吞這件蠢事,大家應該會把他藏到希珀氏族的西邊營地去。”
“他為什麼要刺殺殿下擁護的新帕拉吞?”萬青有些疑惑,“新帕拉吞此行不正是來擊殺現任帕拉吞的么?”
“細木叔…可能已經不相信任何鍊金術師了,甚至我猜測,他可能以為這是兩個龍仆之間的陰謀,要挑起普拉多內部爭鬥,這樣龍仆就可以用做借口,龍族會允許他獻祭全部普拉多人。”吉野眉頭沉重。
看來,這個細木吃過虧以後,陷入瘋狂的懷疑主義和陰謀論了。
不如先甩開對龍族的思慮,那還太遠,要把握住目前的形勢,就要把握住這個叫細木的男人。
這個叫細木的男人,是普拉多激進派的精神領袖,為民帶頭,敢做敢拼,不擇手段,如果放到現代去摸爬滾打,就算不是個暴躁的父母官,多少也能成個正派的黑道大椅、人上之人。
萬青轉過身時,吉野已經將帕拉吞扶到了龍背上。
帕拉吞失了不少血,伏倒在盜龍背上精神萎靡。
“我要放細木,”萬青十分鄭重地對吉野和萎靡的帕拉吞說道,“既然是眾心所向的好人,就不能罰,不然我們的帕拉吞得不到族人真正的人心歸順。”
“人們的心?”吉野不解,這是個新詞,萬青用普拉多語的“人們”和“心臟”拼湊,吉野顯然不能理解,他看了一眼虛弱的帕拉吞,回答萬青:“猀犽,我不同意放了他。犯錯不用承擔懲罰,只要有第一個,其餘人也會來冒險殺我們的帕拉吞,剛才已經發現許多人想殺帕拉吞。”
萬青知道吉野雖然說的也沒錯,但決不能照做,那些激進派只是沒找到方向,從而在激進派中又分裂出了一批陰謀論支持者罷了。
他張口剛想要解釋“人心”的深意,卻聽到了最不可能出現的意見。
“在下……贊成萬青。”
是帕拉吞,他氣息奄奄。
“請好好休息,帕拉吞大人,”吉野着急回過身,埋下頭對着帕拉吞低低地說,“如果明天要和現任帕拉吞戰鬥,您要盡量靠近你最好的狀態。”
“龍仆現在還未歸還普拉多,無妨……”帕拉吞轉過臉看着着萬青,“萬青,在下從未隱瞞來意,在下早已看到他們的不安,從見到在下的第一天就已經開始。”
“好的,你別說話了。”萬青聽着帕拉吞這咬字如嚼鐵的精神面貌,實在擔心她哪一口氣接不上就忽然死掉。
“在下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帕拉吞堅持要吐氣。
“所以你故意往人堆里鑽?”萬青一直有火氣沒放出來。他早想對帕拉吞發火了,現在帕拉吞簡直在吹牛皮。
“萬青,在下能夠理解你所說的‘人們的心’,要得到你所說的眾心,需要釣魚那樣的耐心……”帕拉吞喘了兩口氣,“還需要上好的魚餌。”
萬青啞口無言。
難道……是苦肉計。
按照常理,沒有人會傷害自己,若必須使自己受到某種傷害,一定是無法抗爭的力量導致的,放在這件事情的語境裏,這不可抗爭的力量便是人們的不安,也就是人心,帕拉吞利用人心傷害自己,為的是得到更多的人心。現代經商活動中,經營者利用“苦肉計”,對自己不合格的產品集中進行銷毀,安撫消費者的不安,樹立自己企業的良好形象,為下一步賺回更多消費者的錢而埋下伏筆。
那這麼說這戲現在只做了半套,還有下半場。
那就是宣傳。
帕拉吞將會安撫,再收回激進派陰謀論者的不安之心?萬青反應過來,驚訝十分。
“萬青,帶上在下的四位獵龍強者……陪在下去為人療傷。”
帕拉吞話音剛落,萬青背後的四團火焰,簇擁上來。
四頭手盜龍的背上,三男一女持着火把微微埋首,向萬青傳達敬意。
萬青裝成淡漠的模樣,向他們點點頭。
吉野馬上登上了龍背,萬青則拉住帕拉吞坐騎的韁繩,像以前牽馬一樣前進着。
萬青的心情不那麼低落,反而有些高亢,一瞬之間,他為有帕拉吞這樣敏銳聰穎的同志作為夥伴,感到無與倫比的滿足。
一路上,吉野很謹慎,早在帕拉吞的五步開外喝令人們退避。他一直高呼着“帕拉吞救細剎來了”,人們便一個個如釋重負,放下捉着棉絮的手,主動退來,還支喚着其他人退開,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帕拉吞要來了,人群便退的更急了,那些湊攏的火把由密變疏,再留下一條空路,直通那名疼得尖嘯的少年。
帕拉吞曾經治好了屠龍王猀犽吞的破膛重傷,人們相信帕拉吞也一定能救細木的兒子。
萬青看到了那個少年了。
帕拉吞正孱弱地弓着身立在龍背上緩緩前去,萬青在前頭高傲地牽着龍,看到兩側的人群中還是剛才那幾個不死心的人,他們握矛想射殺帕拉吞。
萬青完全不在意,繼續高傲地走着,身後牢牢跟着人高龍壯的四位獵龍強者,不可能有人會奢求這種虛無縹緲的可能,好時機已經過去了。
不慢不快,萬青和帕拉吞還有身後一行人,已經走到了那名少年跟前。
他的母親痛哭着抱着他,仰頭懇切地望着高高的龍背上,和他兒子一樣處於失血狀態的帕拉吞,她吱吱呀呀的,原來早已經喊破了嗓子。
細木遠遠地躲在圍觀圈的那旁,投來求助的目光,卻不說話,故意離帕拉吞很遠很遠,或許想表達他不再危險。
“他有名字嗎?”帕拉吞俯身問,儘力不顯得虛弱。
“他叫細剎!細剎瑞麟普拉多,尊敬的帕拉吞!”那名母親扯着嗓子喊,這樣才能在那嘶啞的嗓子裏聽出音節。
“他已經快止住血了。”萬青看了一眼少年的傷勢,回頭告訴龍背上的帕拉吞。
帕拉吞聽完不語。
萬青見到帕拉吞這反應,輕嘆一聲。這麼看來,老狐狸帕拉吞表現的空間不多,這少年的命算保住了,只需要注意後期不要使傷口被感染。
“請暫時避開……”帕拉吞輕輕登下龍背。
吉野連忙上來扶住這位老人家,萬青則感到疑惑。老帕拉吞還要做什麼?
帕拉吞靠近了,那位母親忽然有些着急,帕拉吞的話語行為只讓她抱得更緊。
“請讓在下接上他的腿。”
萬青聽完大吃一驚,眼珠子硬是快要驚得掉出眼眶。
破膛的大傷能治癒好已經很奇迹了,可是連現代醫學都難以處理的接腿都能做到也太過分了。萬青再認真看了看那滿是泥垢的斷肢……敢斷定,污染了的斷肢,現代醫學根本不是難以處理的程度,這條腿強行接上去,炎症風暴會席捲全身,九成人會在數日內暴斃。
帕拉吞卻把這微乎其微的倖存可能說得輕描淡寫,鍊金術有這樣比肩奇迹的自信,也不難怪它的締造者被奉為神明。
慈祥的火光里,老帕拉吞和藹可親:“細剎還年輕……不能沒有腿。”
細剎的母親看了一眼那肅殺的蛇目面具和那身污濁的白袍,帕拉吞這番話里彷彿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讓她鬆開了臂膀,將兒子遞去。
“好。”她不堪重負的嗓子說出了最是清晰的一個字。
“請別接上細剎的腿!”細木忽然大嚎着衝來。
吉野鬆開帕拉吞,倒衝上去攔住了細木。
“斷腿比沒命好啊!你們的帕拉吞要怎麼爭奪權力都好,請不要讓我們沒命啊!我們都是同甘共苦的鄰居,在這片林子有多難生存?太難生存了!我們數輩人同甘共苦!我們一口大鍋互相讓着吃活到今天!為什麼要為你們的爭鬥互相紅着眼睛拿刀捅?”細木的痛訴停不下來,“帕拉吞!你不走我一定殺死你!”
萬青皺起眉。他明白了,這就是刺殺的動機,這就是納傑動用的人心。
“叔叔!快停下!”
吉雅拚命擠出了人群,她以為叔叔又動手了,發現叔叔只是在無力地喊殺。
名叫細木的老男人繼續失魂痛訴,他瞪着帕拉吞:“你不要來裝什麼好人!你待在這兒你就永遠是普拉多的罪人!你是龍仆找來的借口吧?滿嘴的拯救我們,其實就是要讓我們被龍仆找到借口殺掉對吧?”
“在下明白了,”帕拉吞輕聲細語,“在下不會進入普拉多。”
“帕拉吞,你說什麼?!”萬青倒抽一口氣,瞳孔猛抖。
不止他一個,圍過來的好幾百人像一大窩擁擠的兔子們一樣忽然齊齊豎起耳朵。
“把孩子和斷腿帶來在下的營帳。”帕拉吞轉身,在人們驚異的目光中走遠。
昏黃的炬光里,夜風送來帕拉吞形單影隻的聲音。
“在下天亮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