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血泊與白袍
從早晨開始，萬青便和白袍帕拉吞斷斷續續地聊了很多。
眼看太陽快下山了，樹冠以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可部隊還在行進，沒有絲毫紮營的意思。
萬青代表現代人，見證了有生以來最壯觀的人類跋涉情景。
三頭如小樓的角龍在悶雷似的沉重喘息，在密林的最前方開路，擺開尖三角形的陣勢一齊背舉着一頭水生巨龍的龍屍，那是死去的六鰭魚龍，五花大綁在角龍的龐大龍鞍上，開花的大嘴巴蹭着地面前進，尾巴被卷了起來。
剩餘一頭角龍憨憨地瞪着圓眼，在隊伍中游闊步，身上馱掛着堆積成小山的物資和營帳的骨架。馴獸人騎着脫毛大雞似的盜龍在前路指揮，有開闊的獸道便走開闊的獸道，如果沒有，他便一聲口令，角龍齊聲嗚叫着撞開藤樹堆砌的城牆。
於是難渡的雨林如履平地，沒有了荊棘藤蔓，沒有了藏在樹里伏擊的小掠食者，致命的毒蟲蛇蠍們也被驚動逃竄。
族人們在林下徒步穿行，或有小頭領騎着盜龍。隨着黑夜快降臨，陰風拂過樹間，拇指大的蚊子密集地從樹冠里灑落。唾液的臭味遠遠出現了，因為人們的視野在白晝廣闊，聰明的掠食者們避開三角龍遠遠跟着，而到了晚上，能埋伏的死角多了太多，這些一路跟來的餓鬼早早跑去了隊伍的前方和側翼。
這是一次危機四伏的夜間行進。
六頭前肢生羽的手盜龍緩緩行在隊伍的最末尾，六把鋒利的尾尖高高翹起，隨着矯健的後肢肌肉左右搖擺，尾尖上還綁着鐵刃。背上七名騎者平靜地看向前方，只有萬青左右搖晃，捂着屁股。
吉雅騎着其中一條，帕拉吞靜靜地坐在她後面，而吉野騎着另一條，萬青滿臉苦澀地坐在他背後，大腿往死里夾着龍軀，生怕跳飛出去。
後面四頭盜龍上的三個壯漢和一名臉上有傷疤的猛女都不怎麼說話，甚至騎着騎着打了個小盹，他們完全不在意顛簸。聽帕拉吞說，這四尊兇悍的男女正是帕拉吞和殿下繞經巨龍之地的途中，請進來的獵龍強者。
“帕拉吞，這是怎麼回事，天黑了還不紮營？”萬青苦起臉，看向身旁另一隻龍上的帕拉吞，“老子六年沒上過家裏的馬背，屁股顛爛了都快。”
帕拉吞身前的吉雅聽見萬青開口說話，投來了目光。
帕拉吞冷漠地回答萬青：“在下已經讓吉野盡量減少顛簸了，請再忍耐一會兒，天亮我們就能到了。”
吉雅仔細地聽完帕拉吞的回答，他不懂漢語，但莫名其妙明白了萬青在對帕拉吞說的話，然後轉頭和她的哥哥吉野說了些什麼。
吉野點點頭，接着又放慢了一些速度。
“謝謝你吉雅。”萬青感激地看着吉雅，這善解人意的女孩。
吉雅紅着臉，然後目視前方。
終於是放緩了一些，萬青總算能不岔氣地說完一整段話了：“為什麼這麼趕路啊？睡一覺明天出發，明天晚上能到吧，部落里是發生什麼緊急事情了？”
“是的，納傑本來不在我等的隊伍之中，他在昨日午夜才找到了我等。在三天前，他離開大聚落找尋我等，在下猜測，應該是他的探子彙報了我等的新動向，他知道我等快要到達，便趕來催促我等速速回程。”
“有說什麼原因要趕路么？”
“沒有說，只有殿下知道，但殿下也沒有對在下細說……這應該和族長有關，原帕拉吞或許已經在逼迫族長做出選擇了。”
萬青嘆氣：“真是山雨欲來啊……”
“你的‘山雨欲來’，是什麼意思的形容詞？”帕拉吞問。
“就是說……山裡要下暴雨了，在沒下之前，滿屋子都吹着凍風，人人都知道要出大事了，額…甚至會有山洪。”萬青手舞足蹈，儘力表達那種文化里的語境。
這樣賣力的形容，帕拉吞總算點點頭：“在下明白了。”
“帕拉吞，你這個煉金秘術‘萬族權能’好像也不好用……只能聽懂語言卻不能運用語言，現在我能和你說話，是因為你也有‘萬族權能’。難道我就不能和沒有‘萬族權能’的人說話嗎？”
“可以，已經知道語義，模仿就好了。等回到大聚落的時候，在下會有很多時間教你開啟‘萬族權能’全部潛能，如今已經遞給了你這個部落的詞典和語法，這些詞典和語法是在下與他們接觸一個月來剖析的語言知識，所以你能聽懂他們說話。現在試着開口說一說就好。”
“那我還需要秘術的潛能幹什麼？”
“潛能被激發出來后，你能夠以最快速度學習語言，或許未來某一天，你接觸到了更多異文的人們，那時候你必須學會運用它。”
“剖析對話，然後速學語言？這正是我需要的……”萬青忽然停頓，扭頭問，“你怎麼知道我要接觸更多異族人？”
人類逆襲大計需要團結不同的人類文化圈子，萬青自己心知肚明，但帕拉吞怎麼知道自己需要這個的？
帕拉吞頓了頓，然後幽幽笑着：“因為第一眼，在下就覺得萬青和在下的目的一樣。”
萬青脖子微涼。這帕拉吞越來越像個神棍，萬青懷疑他會讀心或是占卜，畢竟自己還沒醒來的時候帕拉吞就毅然決然地給了‘萬族權能’了。
“而且，秘術潛能可以提高你的精神力量，有助於使用鍊金術與改良鍊金術。”
“真的么？”萬青不相信。
“真的。”
萬青對未來無比期待起來。
不知不覺，騎着的盜龍又開始加快步速了，屁股又巔了起來，這樣下去，遲早要拉稀。什麼品種的高原靚仔騎馬竟然能被巔得拉稀？這要是給弟弟知道了他估計把昨年的飯都笑噴出來。
“吉野大哥，”萬青把左手伸到前面的吉野臉前，緩緩下壓，比成個水平面給他看，“輕點、輕點，告訴你的龍走路平滑一點，就平滑一點行不行，怎麼能跟雞一樣走路抬高腳呢？這傢伙是龍啊。”
吉野露出不解。接着點了個頭一抓韁繩，盜龍收到這命令，尾巴和頭狠狠一埋，像箭似的狠狠滑到大隊伍中游。
這加速的舉動嚇出行進人群中不少驚呼聲，但這些青壯的族人們發現是猀犽吞后，立馬拔出匕首高舉着亮給萬青看，並尊敬地稱呼一聲“強大”，或是一聲“猀犽”，和前哨隊初遇萬青時是一樣的禮節。
附近人都在效仿，一時間鐵鳴鏗鏗。
萬青淚水差點落出來，但不是被感動的。別看盜龍像箭一樣滑到了前面，那上下巔得呀……
耳邊草植嚓嚓作響，聲音由遠及近，隊伍中游的人們又讓開一條道出來。
“咕咕嘎、咕咕嘎。”
奔來的手盜龍叫聲還真和雞一樣，是吉雅，她緊隨着吉野趕了上來。
帕拉吞還是坐在後面，她看見萬青那疼得淚眼在眼眶裏打滾的樣子，深深嘆了口氣。
萬青惱羞成怒：“你這老太太……”
“萬青，”帕拉吞聰明地挑開話題，“隊伍要點火把了。”
話音一落，行伍零星間騎着手盜龍的小頭領大聲吆喝起來。
“點火把！”東面的大喝。
“大家點火把吧！”西面的大喝。
“快點！”前面的北邊小頭領也大喝。
火焰像雨後春筍一樣漸漸在黑暗中生長出來。
忽然間地，萬青隱隱覺得有些許不安。
突然想起和帕拉吞之前的約定，他應該一直待在帕拉吞身邊。可他明明待在帕拉吞身邊，卻依舊在這人頭攢動的隊伍中游替帕拉吞感到不安。
他現在忽然冷汗瀝瀝，腦子也飛速運作。
順利聯繫起了族三子對帕拉吞有敵意這件事。為什麼納傑對族內危機不公開呢？如果是真的危機就沒有必要製造懸念，何必日夜兼程呢？快一天能怎麼樣？非得要夜間行路么。
這若是騙局……這個騙局是用來創造某種良機……比如說晚上、人群。晚上最適合做的事情就是生小孩、殺人放火，人群中適合做的事是刺殺，就像是辛丑條約談判被刺殺的李鴻章，在東北閱兵被刺殺的東瀛首相伊藤博文。
原本林子裏黑咕隆咚的，還沒有多少族人認出萬青是他們深深崇敬的屠龍王者，如今火把升起了，更多人們看見了猀犽吞。
“猀犽！”先是第一個，他舉出匕首。
“強大！猀犽！”再是第二個，他也拔出匕首。
“猀犽吞！”
“強大！屠龍至強，屠龍至強！”
“猀犽吞！”
陸續間，不少族人高舉匕首，尊呼着“猀犽”。
萬青的風頭一時無兩，亮出來的匕首一時間此起彼伏。充耳是鐵鳴錚錚，滿眼是明明晃晃，刀片照着猩火，讓人眼睛刺痛，項上冰涼。
“吉雅，後退……”萬青艱澀地說出他第一句普拉多語。
“嗯？為什麼呢，大家都很喜歡你啊……”吉雅不解。
她哥哥吉野也回過頭驚咦了一聲，帕拉吞也是好奇地探出腦袋看向萬青。
帕拉吞的反應氣得萬青牙痒痒。他有那種強烈的直覺，可這術士參了大半輩子龍人書籍，竟是一點不懂人心！
萬青看過史書，隔着紙墨見證了那麼多推動歷史的刺殺，所以他才會突然大汗淋漓。
“我說退就退！哪來那麼多廢話啊！”萬青氣沖沖地大喝。
人群里一名細眼男人，他高呼着“猀犽吞”，和周圍所有人一樣，狂熱地拔出來匕首。
當萬青看見他時，一抹叢叢刀光中最不起眼的一片光已然拂過。
帕拉吞無聲地跌下了龍背。
血，冉冉泌現。
原來半步三人的擁擠人潮里，死一般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