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一 七章 畢業生2
經過四個鐘頭的長途顛簸和翻山越嶺,金行終於回到了魂牽夢縈的寧德大橋老家。從鎮上雇的四輪載客摩托車在泥巴牆外停下的那一刻,他飛身下車,提下兩大袋行李,還未進院就迫不及待地伸脖子往屋裏頭喊:“阿公,阿嫲,阿媽......我回來啦!”
“妹仔回來啦!”老邁的阿嫲一身灰白的素衣,佝僂着嶙峋的背,從黑洞洞的大門裏摸出來,站在門檻上右手扶着石門框,笑容滿面地迎接孫子“妹仔”。好多年前,金行出生時,因為他父母之前連生二胎都是兒子,想要個女兒,就給他取了個愛稱“妹仔”,期待再生一個女兒,誰知第四胎依然是兒子,最後被工作隊拉去結紮。他們還不死心,打聽到一戶人家生了一窩女兒急於送出去幾個,便跑過去抱回一個來養,取名金寶寶。當然,也不是要白養,當時就想養着給金行或是金貴將來做媳婦的。
進入小院,抬頭映入眼帘的是大門左右兩側新帖的一副深藍色輓聯,想起臨終未能見上一面的父親,金行的熱淚立馬上涌,濕潤了雙眼。又恐風燭殘年的老阿嫲提及傷懷,趕緊將眼淚鼻涕憋了回去。
“阿嫲,阿公阿嫲阿兄伊們呢?”金行一邊問一邊提着沉甸甸的行李走入大廳。
“阿媽他們都在樓下菇房裏打葯呢!阿公喂兔子去了。”阿嫲轉身進廚房給孫子舀熱水洗臉,問他,“妹仔,肚子餓了吧?午飯剛煮熟,在鼎里。菜還沒炒,我去喊你阿媽。”
“不餓不餓。”金行洗罷臉,精神了好多。他拿出那袋荔枝放在八仙桌上,取出一串剝了一顆給阿嫲吃。
“阿嫲,你吃!這是荔枝,從莆田帶回來的。”金行開心地說。
“哦,這就是荔枝呀!”阿嫲咂着乾癟的嘴,讚不絕口,“你阿公提起過,以前在地主家裏見過一次,可難得,是皇帝吃的呢!好東西!”
“可不是嘛!貢品呢!”金行又剝了一顆給阿嫲,得意洋洋地說。
“多少錢買的呢?”阿嫲端詳着晶瑩剔透的果肉,捨不得吃的樣子。
“不是買的,我莆田的朋友送的。”金行更得意了,說罷顧不上喝口阿嫲泡好的糖水,直奔地下室菇房找他媽和兄弟。
常年的體力勞作和物質營養的缺乏,金行一家除了最小的弟弟受寵不事耕作外,吃得白白胖胖,其他人個個面露菜色。加上這幾年一大家子嘴,又要培養孩子又要應付頻繁的婚喪嫁娶,金家中流砥柱金行父親又病垮了,全家一下子陷入困頓。
“哎,現在種白木耳也掙不來錢,沒控制好,一下子就是幾千幾千地虧本啊!你弟弟妹妹在外打工,能顧得上他們自己個的花銷就不錯了。紅白喜事一年包出去的紅包佔了開銷的一半還多,真是要命啊!掙的這麼點錢,全讓那群所謂的親戚給榨了去,結婚、喬遷、做壽、喪葬之喜也就罷了,什麼菩薩還願辦席,二婚三婚辦席,小孩十歲也要辦席,各種的名目辦席收紅包......”
每次放寒暑假回老家,金行聽到最多的便是父母與兄弟對金錢短缺的長吁短嘆。他不禁感覺心中有愧:在山村,很多孩子都是十五六歲初中一畢業就外出打工掙錢貼補家用了。而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了,還不能自食其力要管家人要錢……
因此,只要在家,他就拚命搶在頭前幹活,吃飯也是盡量揀剩菜剩飯。體諒到家中難處,他從大一下半個學期始,就不再管家裏父兄要過一分錢了。學費是申請的國家助學貸款,生活費是每個學期的獎學金和勤工儉學工資,以及做家教掙來到錢。甚至有時候還會去批發方便麵之類的小商品,到宿舍里零售販賣掙差價。
即便如此,他仍舊覺得對不起全家人,特別是他過世的父親。
見到三兒子大學畢業回來,金母喜極而泣,從肩頭落下挑糞的空簸箕,趕緊跑進屋換上乾淨的衣服,洗罷手臉,再下廚去炒菜。他的兩位哥哥金山、金財也蓬頭垢面陸續從菇房裏出來了。
他咚咚咚跑下地下室,“阿公,阿公”地大喊,見耄耋之年的阿公,正佝僂着背捏着兩片未喂完兔子的蔫菜葉,回頭慈祥地看着他。
除了弟弟金貴、妹妹金寶寶在省城工廠打工,一家子算是疫情后團聚了。
下午要翻菇料,大傢伙兒“唏里呼嚕”幹完飯,小憩了一會兒操傢伙又投入到勞動中。菇料發酵后的那股熟悉的味道,直衝耳鼻眼,金行想起他父親年輕時曾經於上八十年代率先帶領全村種植食用菌致富,勞心勞力,置下了如今這一座兩層半六目廳紅磚樓,誰知近年來食用菌市場飽和行情日降,又拉兒帶女,奉養雙老,辛苦奮鬥二十來年,結果落得重病無錢醫治,兒女難成家。
金行一邊想着心酸的往事和一大家子未來的生計,憋着一股勁兒埋頭苦幹。阿公心疼這個懂事的“白面書生”,丟下拐棍也衝進勞動隊伍,搶過金行手中的鐵鍬,讓他歇息一下。誰知,金行又跑進屋去荷了一把鋤頭出來。
日落西山,家家炊煙裊裊,滿村子溜達的雞鴨們排着隊回到院子裏,大搖大擺邁進門就是幾泡新鮮的屎尿。
吃過晚飯洗過澡,一家子圍坐在二樓大哥金山的卧室里看電視。看了一會兒,阿公阿嫲就“雞啄米”起來,金母叫二老下樓睡覺去,又叫三個兄弟早點歇息,明早還要采白木耳。
金行四肢酸痛,哈欠連連,便回自己的卧室了。
“阿妹仔。”金母跟隨三兒子走進卧室,坐在他的竹床尾,想多聊幾句。
“妹仔,單位那邊可好?什麼時候下去上班?”她摸了摸床沿上的竹席問。
“嗯,單位在省城,搞環保的,實習三個月工資每個月九百,轉正後一千二起。三天後我就去報道。”金行回答。
“好,這是好的。你有出息,只可惜你阿爸沒有福氣......”金母話未說完便眼圈一紅,兩行熱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金行也跟着抽泣了起來。
母子面對面把眼皮都哭腫了,好一會兒,金行才將母親勸住:“阿媽,別傷心了,阿爸得惡疾也是沒有法子,以後我掙錢了,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也罷,那是他的命。現在我最頭疼的是你兩個哥哥,阿大三十了,阿二也二十八了,相了好幾門親都沒成。不是嫌棄年齡大,就是嫌棄家裏窮、干農活,還有娶媳婦的聘金、金銀首飾,也花不起啊......”金母抬起粗糙的右手擦了擦眼睛,再省了一把鼻涕,彎腰在樓板上拭了拭,起身接著說,“這些姑且不說,貴弟人比較靈活,和寶妹年齡相差不大,將來他們願不願意結婚由他們,不行寶妹就出嫁,權當是我生的不是養的。至於你,是大學生有工作,找個老婆應該沒有你兩個哥哥難。這些都好說,我就是發愁阿大和阿二......”
“阿媽,您放心,我一定要幫兩個哥哥先成家,貴弟和寶妹有需要的話,我也要幫。”金行鄭重地跟母親發誓。
“哎!你能這麼表態,我自然是歡喜。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五十多歲了,只能在你們背後洗洗衣服煮煮飯,以後有孩子的話帶帶孩子。大事以後你們幾個兄弟商量着辦,這樣才好!你阿爸就是身邊沒有一個可親的人幫襯......”說到金父,金母又是淚水漣漣,哭得金行肝疼欲裂,抱着母親痛苦不已。
許久,等金母好不容易平靜了下來,她又提出了一個眼下比較急迫的難題:“哎!不知你懂不懂,在咱們這兒有一個規定,就是你阿爸喪事辦完三個月內,如果你們其中一個人不定親或是結婚,那麼就要等三年後才能辦喜事。”
“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