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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松溪到幕阜鎮的這條路,原來並不是為幕阜鎮的人所修,它遠遠地繞開了幕阜鎮,通往鄂東的咸寧。只不過在幕阜鎮留了個出口,“慷慨”地給予了這片土地上的人行了方便。不然,一沒火車,二沒高速,一切又要依賴那條坑坑窪窪的國道了。高速一馬平川,卻無聊至極,如果不是趕時間,董青檸寧願穿梭在農田和民宅之間,哪怕多走半天,卻也值得。從出口下來先是到龍頭鎮,然後才從西面進入幕阜鎮的範圍。龍頭鎮上人山人海,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街邊擠滿了水果攤販,小吃雜貨鋪,髮廊網吧,足浴spa應有盡有。董青檸沒想到這個從前被人瞧不起的落後貧窮的小村鎮,如今變得如此繁華。不過龍頭鎮上的人有些粗獷直率,她的車不斷被人鳴笛閃燈催促,無心留連,只好匆匆離開。途中經過一處立有巨石的寬闊路口,上面寫着紅漆大字——通山村。那條村道鋪着嶄新的瀝青,一塵不染地通往山谷里,路旁滿是高大的白楊,整齊的太陽能路燈均勻地分佈在白楊樹之間,遙看裏面的山谷中,各種樓房別墅,牆面的瓷磚,玻璃馬賽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有些樓房的設計居然是歐式亭廊。再往前,高高的南山便突入眼帘,它被茂密的松林覆蓋著,猶如綠色的豐碑矗立在綿延的群山之中,與之對應的是贛北部分的幕阜山。幕阜山顛的白雪消失了,壁立千仞的山腰上,偶爾幾株松樹,山巔的林場沿着山脊一路向西。董青檸知道,在那陡峭的石崖下方,便是那深谷間流淌着的黑龍潭水庫,而多走兩步,便是李家莊,第一間房子便是冷狗他們一家。
幕阜鎮到了,稍顯破舊的馬路筆直寬闊,柏油光滑到能反射陽光,道旁的桂花樹上抖落着金色的花碎,一片醇香,桂花樹后,是一座座白色的磚房,他們雖然已經變高了,三層四層,但依然顯出謙卑的姿態,控制着冒進的勁頭,讓出了背後的山峰。這些房子精緻而新穎,居然找不出兩棟樓是用同樣的設計,證明他們的主人充滿着個性。曾經的政府大院還在,只是庭前的樟樹已高過樓房,讓這機構顯得謙遜而神秘。自己曾住的那公寓樓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棟過高的在建樓房。和龍頭鎮一樣的是,這裏也有超市,果攤,餐館,旅店,但不一樣的是,這裏十分冷清。董青檸才發現,這裏並不如以往那麼熱鬧非凡。街上除了幾個老人弓着腰行走,便只剩下來往的卡車。這裏再沒有熟悉的臉,她一路將車開到幕阜鎮的盡頭,再折回來,拐進劉家村。如果說幕阜鎮只是冷清,那劉家村則是荒蕪,這裏的民居已經徹底消失,一片片的菜地,田野,唯獨沒有人跡。進了李家莊,那排熟悉的樓房依然屹立在那山腳下,房子舊了不少。幾顆巨大的山棗樹將李家莊的面目遮掩了幾分,但門口的鮮花仍在,池塘仍在,旁邊的竹林仍在,採下一片葉子就能遮風擋雨的芭蕉仍在,如扇的棕葉仍在,李家莊背後的棗樹林槐樹林仍在。冷狗的家便在那棗樹林旁邊,那棟東牆有些歪了的小樓便是冷狗獨自的住房,而它旁邊那棟稍大些的一定是他父親母親所居住的了。
在離冷狗家還有幾百米左右,董青檸的車被一條黑色的牛攔住,那條牛偶然衝到路中央,睜大了單純,懵懂,可愛的眼睛盯着這輛深黑色發出持續轟鳴聲的鋼鐵怪獸。董青檸笑了,她搖下車窗,學着奇怪動物的叫聲,牛的注意力被她吸引,喘着粗氣繞過車頭靠近董青檸,牛的後面走來一個彎腰屈背的老人,這老人實在太過蒼老,臉上只剩一塊皮蓋着骨頭,他雖然彎着腰,臉卻朝着前方,他一隻手拿着一根拐杖,一隻手牽着連着牛鼻子的麻繩。董青檸喊了聲老爺爺,注意安全。老人笑着露出無牙的牙床,便向一旁拽繩子,牛戀戀不捨地向路邊走去。幾個小孩跑了過來,董青檸放慢車速,用肉眼不可見的速度蝸行。幾個孩子用稚氣的聲音奶聲奶氣地交談,其中一個男孩長得和冷狗還有幾分相似,董青檸踩穩了剎車,不由得仔細看着這個孩子,旁邊一個小女孩甩在一條粗粗的麻花辮喊了一聲:“臭狗狗!”便甩着腳丫子跑進路邊的一條小土路里,消失在蘆葦和灌木叢里,那個叫狗狗的小男孩三歲上下,他睜大了眼睛看了看四周,像是在尋找什麼,無意中又把視線投向董青檸,那漆黑的眼珠子露出和剛才那條牛一樣的溫柔而樸實的善良,另一個小女孩穿着誇張的花裙子,牽着他的手,把他也拽進了那條小土路。董青檸的心撲通撲通的跳,車子只一拐便進了李家莊。
李家莊的房子也變了樣,幾棟三層的樓房傲立着,圍着一個池塘,池塘的邊上種滿了柳樹,風將柳條吹拂着,拍打着水面,水面的波紋一圈一圈的層遞着,幾隻土灰色的鴨子領着一群小鴨崽子被水紋蕩漾的起起伏伏,彷彿那浴缸里的小鴨玩偶。董青檸將車緩慢地沿着池塘邊上新修的水泥路一直往裏開,在池塘的盡頭,一棟紅磚青瓦的兩層樓房便從山棗樹和芭蕉的掩映中露出全貌。在這一棟樓房的盡頭,一棟白牆黛瓦的舊房子上爬滿了青藤,房子門前曾經平整的水泥地面皸裂着,一些青草從裂縫裏艱難地生長。但在草叢中,能看見幾條若隱若現的車轍,這便是方才遠遠望見的冷狗住過的小樓。董青檸將車停下,她的皮鞋踩在草地上,柔軟,熟悉,陌生。旁邊那紅磚青瓦的兩層樓房裏,走出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他的頭髮茂盛而花白,臉龐瘦削,雙目有神,他的背挺得筆直,肩寬腰窄,見董青檸正看着自己,便笑了笑。一個有着烏黑頭髮的中年婦女隨後也走了出來,一顆棗樹上的鳥叫短暫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仰頭看了好一會兒,直至有些累了才又垂下頭來,似乎對自己的舉動有些不好意思,朝身邊那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笑了笑,男人咧嘴回應着,他的嘴角有些歪,一邊高一邊低的。他對她小聲的說了些什麼,那女人才望向董青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