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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一個安靜平和的周六早上,趁紅色太陽掛上東方明珠塔尖時,董青檸坐在李征吃早飯的棗木桌前。對外公說自己要回幕阜鎮。李征先是沉默,然後點了點頭。
“你的朋友在幕阜鎮嗎?”
“不知道。去了也許就知道了。”
“有個請求。”
“你想見一見他?”
“對。”
“好。”
“你到車庫裏,挑一輛趁手的車。”
“好。”
李征有三輛車,一輛沒人敢開的二十多年前的進口版日產藍鳥,一輛香檳色沃爾沃S40,還有一輛黑色初代奧迪A6。這三輛車平均年齡十年有餘,最年輕的算A6,是他退休之後買的,他自己開了沒幾次。董青檸一看這三輛車的年齡扭頭就走,李征卻像是讀懂了她的心思,居然想方設法讓人訂了一輛新車給她。在澳洲開慣了右舵,花了些時間重新適應,又過了數月,正是深秋時節,董青檸才調好假期,出發去幕阜鎮。這時,李征的糖尿病併發症越來越嚴重,他開始過早地疲倦,有時候行走困難,雙腳水腫嚴重,小腿脫皮潰爛,有時候瘙癢異常,藥物也難以控制,醫生說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最多不過數月。母親從BJ來照顧過一兩個月,卻被李征趕了回去。董青檸正要打消去幕阜鎮的念頭,李征卻催問他什麼時候走?怎麼還不出發?車子不適應就請司機,或者坐飛機,乘火車。
你幫我回一趟隘城,去看看修河河堤上的柳樹,修河平靜的河水,擠滿木船的鸕鶿,茶廠層疊的茶樹,磨盤山上寂寞的松樹,城門口上的青磚。
那我的朋友冷狗呢?
“見與不見,都無干係。照片上的人應該都已經去世了,再無人知道,再無人知道。”外公搖搖頭說了兩遍在無人知道。
董青檸不知道李征說的無人知道,是指知道什麼。她清晨從上海出發,一天便到了浙江金華,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正迎上霜降大地,高速上擁堵異常,她繞道AH,進入江西境內又是另一個晚上,連夜將車開到隘城,路過隘城大橋的時候,已經能看見修河上的星星漁火,和城內通明燈火。修河的水汽蒸騰着,隘城被籠罩在霧中,猶如桃園孤島。除了兩岸振翅飛翔往來的水鳥,再無與外界的聯繫。隘城就是這樣,白天依然能放下身段保持和世界的聯繫,夜晚則傲嬌地與世隔絕着,盡情地躺倒在修河的臂彎中。董青檸敲開鄭芬家的門,長滿麻子的叔叔詫異地看着她,一時沒有認出來,阿姨仰起頭喊着鄭芬的名字,咚咚咚咚,鄭芬跑了下來,她的身後跟了一個男人,男人友好地點頭,說著和鄭芬一家一樣的隘城方言。
成了家的鄭芬並不住這裏,已經有了新的家,她好心地盡地主之誼,給董青檸安排住宿,但董青檸已經定好旅店,她只是通知鄭芬,自己要租她一日,用她爐火純青的攝影技藝,拍下隘城獨一無二的美。鄭芬爽快答應,二人相約一早從城牆開始。董青檸卻說,你拍,我還有事,我走前你把照片打印給我就是。說完董青檸便獨自回到旅店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董青檸換了一套寬鬆的衛衣褲,在旅店下的小吃攤里,買了塊蜂糕,配着一碗包面吃了下去。包面這種東西似乎和江浙滬的餛飩,兩廣的雲吞比較接近,但體積更小,餡料也輕,沒那麼膩,淺嘗輒止的風味。上車準備導航,又發現,不知從何時起,過完修河,居然已經有一條新路去幕阜鎮,路途可以縮短一半,只要一個小時便可以到達。她看了看錶,預計能在中午飯前到達。正當她準備踏上車的時候,一個中等身高,腆着大肚子的男人站在馬路對面喊了一聲,董青檸清楚的聽見,他喊的正是自己的名字。她看着那人,覺得面目模糊,那人笑着走來,似曾相識。
“李志?”
“哎呀,小董啊,認不出我來了?還是這麼漂亮,不,更漂亮了!“李志說話的時候手舞足蹈,比從前要自信了很多。”在哪高就啊?“
”我?就在上海。“
”什麼單位?“
”單位?我在一家小貿易公司。私人企業。”
“有沒有編製?”
“沒……沒什麼編製。”
“怎麼不考公務員,至少要進事業單位?小董,聽說你是留學生啊。”李志手裏拿着一個皮質的公文包,他一下子將包放在手裏,一下子又夾在腋下。
董青檸突然有一種錯覺,眼前的李志和當初一起上學一起吃飯,一起玩的那個小孩只是皮囊相同,並不是同一個人。他的眉目還是從前那般孩子氣,但內心早已長成大人,他的皮膚變得粗糙,眼球鼓脹黑眼球不夠黑,白眼球不夠白,眉毛也開始稀稀拉拉的東倒西歪像被狂風吹過的油菜一樣。那本就不太整齊的牙齒,在說話時一張一合的唇縫裏,露出黑色的茶垢煙垢,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古龍香水也遮掩不住的臭煙味。
董青檸心想,我該表現出謙卑嗎?“是,沒抓住機會唄,哪像李志你。”
“唉,我混的不行。”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董青檸認真地詢問,她以為李志要訴苦了。
“處級。”李志突然呵呵地笑着,他的腦袋往後仰了仰,從前尖尖的下巴,如今疊了一層層脂肪,如此暢快不光打消了董青檸杞人憂天的誤會,還讓人感覺到一絲明顯的優越感。
董青檸抬腕看了看錶。
李志也誇張地伸直左手,努力讓手錶從過緊的袖口裏掙脫,右手將公文包放回腋下,騰出來幫着擼了一把左袖口,一塊綠色錶盤的金屬手表明晃晃地露了出來。“不早了,老同學我帶你轉轉吧,你應該也不忙吧?請假來的吧?”
“不用了,李處長,你還有事吧。”
“小董,你怎麼見外了,還喊上處長了。”李志一邊笑納着,一邊責怪。“我沒什麼事,等下約幾個人去喝茶,一起吧,我介紹給你認識,都是些大人物呢。”
“不了,不了,我還有點事。“
”忙啥?“
”我……我打算去趟幕阜鎮。“董青檸總是不太習慣撒謊隱瞞,雖然這種毫無意義的坦誠給她帶來過不少小麻煩。
”那個死鄉下旮旯,去了幹嘛?“李志脫口而出,似乎全然忘了他曾在幕阜鎮生活過數年。
董青檸這回堅定了,沒提冷狗,只說:“去逛逛。”
“哎喲,那有啥可逛的啊?你別亂跑,乖乖呆在城裏,等我和領導們開完會,帶你到千島湖吃湖鮮。小董啊,你不知道,咱們這修河的水達到國家一級水質標準,湖中央的水甚至可以直接飲用,你說說看,這樣的水喂出來的魚味道多鮮?一般人可吃不到,菜單上都不寫,不過我打個招呼,你來嘗嘗……”
董青檸的目光越過李志,看到了遠處參差的高樓,樓房與樓房之間露出白色的湖面,修河猶如絲帶,將隘城緊緊包裹,一定是她如母親般的溺愛給予,才讓李志們如此這般的挑剔小資,她沒聽見李志後來說的什麼,禮貌地朝他揮了揮手,便做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