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1 恩科似夢
時值六月,午間的汴梁城就象下了火一樣。同泰帝用完了午膳,就近來到皇后寢宮,一面要過濕毛巾揩汗凈面,一面吩咐宮女趕快上茶。皇后見狀,忙命宮人用力打扇,又叫太監搬來兩盆冰塊,放在殿內降溫。她還親自獻上冰鎮酸梅湯,給皇帝解暑,又服侍着皇帝坐到象牙絲榻上,希圖能讓同泰帝安枕片刻。同泰帝在榻上躺了一會兒,還是渾身冒汗,又被殿外樹上的知了吵得心煩,便起身對皇后說:“朕着實睡不着,咱們對面坐着說說話,聊聊內廷趣事如何?”自打石磊登基,皇后就少有機會跟丈夫親近,這次能向皇帝傾訴衷腸,自然十分樂意。這對皇家夫婦從太后聊到嬪妃,又聊到內宮規矩,最後,皇后不經意地說:“前幾日,王克明的夫人進宮,妾身擺宴招待,其間有一道‘象鼻魚’是難得的美味。可是,王夫人卻說她家裏這種食材多得是,弄得妾身很是尷尬。昨日,她又進宮,送來幾條所謂的‘象鼻魚’。妾身一看那些魚的鼻子短得象豬一樣,哪裏是什麼‘象鼻魚’,分明就是豬鼻魚。”同泰帝笑着說:“呵呵,這事挺逗。朕早年下過象棋,棋子上的相字也可以寫作大象的象,沒想到我大周朝的相竟然討了一個豬鼻夫人……”
未時,同泰帝辭別皇后往政事堂理政。
鑾輿剛過文德門,同泰帝突然叫停了儀仗。他板著臉跟白晨說:“都說王克明貪,難道他真的富可敵國嗎?”白晨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幹笑着說:“奴才愚鈍,願聽陛下吩咐。”同泰帝不屑地一甩袖子,罵道:“你這奴才,真是笨得可以。你敢說王克明夫人真的不知道什麼是象鼻魚嗎?這一定是王克明教她使的障眼法。用來蒙蔽蒙蔽皇后罷了。”白晨笑嘻嘻的說:“還是陛下聖明。”同泰帝擺手叫白晨近前,說道:“朕後天不朝,你去安排一下,叫人這樣……朕要看看他是熱汗出的多,還是冷汗出的多。”白晨躬身回道:“奴才遵旨。”
第三天晌午,一個自稱嶺南宣慰使師爺的人叩開了宰相府大門。在經過了一番交涉后,那師爺命兩名壯漢抬着一壇美酒跟着自己進入了府內。須臾,兩壯漢出來,其中一人快步走到街角向等候在那裏的白晨耳語了幾句。白晨轉身來到旁邊停着的馬車前,深深一躬說:“主子,都安排好了。”“好啊,咱們進府瞅瞅去。”隨着聲音,車簾一挑,身穿便服的同泰帝從轎廂里鑽了出來。旁邊侍立的殿前軍都指揮使趙義廷聽到命令,帶上四個人,先行衝到宰相府前叫門。王克明家的門吏打開大門趾高氣揚地問:“什麼事?你們是哪兒的?”趙義廷拿出虎頭令牌在他臉前一晃,壓低聲音嚴厲地說:“不許聲張,聖駕微服來訪。”門吏被嚇得目瞪口呆,跪倒在地,胡亂磕着頭說:“小人恭迎吾皇。吾皇萬歲,萬萬歲。”同泰帝並不答話,在先前進府的兩名壯漢帶領下徑直走進了宰相府。
此時,王克明正在官帽廳低頭把玩着幾顆珍珠。他漫不經心地說:“我常聽人說南珠晶潤巨大,看來所言非虛。這一壇珠子個個都有半寸大小,都是從南海一百尺下采出來的嗎?”他聽來人不言聲,便轉臉看向那位師爺。當目光掃到門口的時候,王克明猶如受到雷擊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滑下了太師椅。他跪爬了幾步,向站在門前的皇帝磕着頭說:“微臣參見陛下。微臣有罪。”同泰帝走到廳中間,彎腰拾起了一顆從王克明手中掉落的珍珠,冷笑着說:“王相好興緻。朕來的不是時候呀!”王克明臉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不住地磕頭說:“陛下所言,臣無地自容。臣自知有罪,追悔莫及。臣只求陛下切不可因微臣所為氣壞了龍體。”同泰帝走到正座坐下,依然笑眯眯地看着王克明,說道:“你都幹什麼了?能讓朕氣壞龍體?”王克明跪着轉過身子,驚懼地說:“方才,嶺南宣慰使派人向臣行賄,送上了這些珍珠,意圖讓微臣幫其謀取一個宰執職位。臣一時不查,貪心作祟,觸犯了國法。臣不敢隱瞞,請陛下治罪。”同泰帝將南珠丟到王克明跟前,收起笑臉喝道:“王克明,你跟隨朕多少年了?朕虧待過你嗎?這樣的行為,朕不是沒有點過你吧!”王克明涕淚齊出,跪伏在地上,哽咽着說:“臣辜負聖恩,實在是齷齪小人。臣不求恩赦,願立即辭去宰相職務,接受陛下責罰。”同泰帝繼續說:“朕御極不過一年,正欲有一番作為,而你卻拿着公器中飽私囊,甚失朕望。朕真想重辦於你。但是,一則,朕仍顧念十幾年輔佐襄協的君臣感情;二則,你還知道忠於朕,懼怕朕,且朕也說過,只要你勤勉辦差,偶爾犯些小錯,朕也能體諒;三則,你在眾臣之中還算是個能臣;四則,若現在處置了你,天下人會說朕識人不明,用人不當。辦你有損聖德,不辦你有違國法,你把朕置於這尷尬境地,你心何忍?”王克明磕頭出血,哭着說:“陛下對微臣的愛重之心,臣萬死不能報其一。臣對天發誓,定當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為陛下為大周立功贖罪。”同泰帝緩和了一下語氣說:“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只要你能改過自新,仍不失為朕的股肱大臣。這次,朕還放過你,並將這壇南珠連同這個送珠人都賞賜給你。珠子你盡可以慢慢玩賞,人嗎就在你府上做個教習好了。”說完,同泰帝不等答話,起身大踏步地向外疾走,只留下失魂落魄的王克明跪在地上磕頭謝恩。
出了宰相府,同泰帝對白晨說:“朕聽說山西舉子宋啟愚已到京城。朕要給他一個大大的恩典,隨朕來。”說完,同泰帝就帶着白晨和趙義廷順着汴河信步向前走去。夏天的汴河碧波蕩漾,水面寬闊,大大小小的商船和貨船航行其間,井然有序,還有不少舴艋舟在水面上來回穿梭,運送貨品;高天白雲之下,汴河兩岸綠柳拂堤、楊槐成蔭,掩映着遠處的紅橋金殿和近旁的勾欄瓦肆,風景煞是美麗。同泰帝悠閑地走着,偶爾駐足瞧瞧販貨的外國商隊,看看漁人交易魚鮮的熱鬧場面。他又到茶館吃了些點心,聽了幾句戲子表演的雜談戲語,心裏還挺快活。眼見前方就是內河碼頭,趙義廷湊過來對同泰帝說:“陛下,碼頭這一片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秩序混亂,陛下要當心呀。”遊興正高的同泰帝擺擺手說:“不妨事,正好看看民間風物,比在宮裏待着有趣得多。”趙義廷轉臉示意手下警衛散開,遠遠地保護皇帝的安全。
這時,從碼頭上來了一支車隊,四個前導騎兵橫衝直撞地進了街道。他們一邊吆喝着,一邊用馬鞭驅趕着行人,態度十分蠻橫,造成多位路人摔倒或受傷。趙義廷怕衝撞了同泰帝,趕緊跑到道路中央,高聲喝道:“站住!京畿重地,天子腳下,豈容你等撒野!”幾個前導兵見這漢子相貌堂堂、穿戴不俗、威武健壯,不敢小看,急忙勒住馬匹,並向車內的主人報告。只聽頭車裏傳出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有人敢攔阻就趕開他,這要是在綏州,我能直接宰了他。”旋即,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出:“慢着。你這娃娃,年少輕狂,這裏是京師,不敢造次。”接着,一位老翁掀開車簾,吩咐說:“對攔阻之人說話客氣些,我們的車隊慢慢行進也就是了。”在與先導騎兵交涉之後,趙義廷閃到了路旁,並用身子護着皇帝和白晨。同泰帝站在牆邊,當那車隊從身前開過時,他隱約聽見車裏人說:“孫兒啊,你是來參加恩科的,我跟你叔爺爺已經打好招呼了,只要……”同泰帝轉臉對白晨說:“你去查一查,他們是什麼人。特以放肆了些。”恰在此時,一輛香車從同泰帝眼前經過,車中一絕色妙人挑起窗帘向外瞟了幾眼,顧盼之間流光溢彩。同泰帝只覺得自己的三魂被勾走了倆,目光象被香車吸住了一般,直到車帳走遠,他才回過神來。白晨瞧見皇帝眼饞的樣子,心中好笑,可又不敢樂,隨即說道:“奴才一定將這些人的底細查清楚。剛才,奴才發現他們的車前插着一面陳字旗,或許跟大都督有關係。”同泰帝怕白晨不完全理解自己的意圖,又補充說:“再查一查香車裏面坐的是哪位小姐。”白晨恭敬地回道:“奴才明白。”同泰帝突然有些恨恨地說:“這個陳松昌,當年就把朕當小孩子看,現在立了大功封了元帥就更跋扈了,朕早晚……”白晨趕緊輕輕叫了一聲主子。同泰帝立馬醒悟,乾咳了兩聲,又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由內河碼頭向南拐,有一座陝州客棧。其門前除了掛着店面的招牌和酒幌之外,還懸着一塊紅底金字的木牌,上書“舉子臨時第”幾個大字。同泰帝笑着對白晨和趙義廷說:“你們知道這家客棧與一般客棧有何不同嗎?”白晨佯裝不知,說道:“奴才愚鈍。”同泰帝說:“先皇曾立下規矩,每臨大比,都由禮部在京師選擇一些客棧,專門接待進京趕考的舉子,費用由國庫開銷,被選中的店家可在門頭張掛金字招牌,以示榮光。走,朕帶你們進去看看。”二人忙笑嘻嘻地應承,跟着同泰帝走進了陝州客棧。
客棧老闆正坐在櫃枱後面打盹,發現有人進門,又看來人衣着光鮮、器宇不凡,趕忙陪着笑迎出來,拱手作揖說:“幾位先生是進京的舉子吧,要投宿還是訪友啊?”同泰帝說:“掌柜的,是否有位姓宋的山西舉子住在這裏啊?”老闆笑逐顏開地說:“您說的是大同來的宋啟愚公子吧。那可是位豪俠仗義的主,不但有學問,還和氣、愛交朋友。他在後院北頭天字號房住。小人這就給您幾位帶路。”正說話間,從店外闖進兩個滿身酒氣的浪蕩公子,他們每人摟着兩個女人。這些女人舉止輕浮、言語輕佻,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家的姑娘。客棧老闆趕緊上去攔住,並呼叫店小二說:“小二,來扶嚴公子、高公子回房間休息。”其中一個醉漢蹣跚着腳步,大着舌頭說:“誰要你們……扶。本公子吃花酒還在……在興頭上,等回屋……嘿嘿嘿……我還得讓她倆……嘿嘿嘿嘿……”店老闆向其作了個揖說:“高公子,您是來趕考的,朝廷有明令,禁止舉子宿妓狎娼。而且,小店是禮部掛牌的舉子臨時第,不能接待幾位姑娘,請公子送她們回去。”那高公子聽了,張口就罵:“你不讓住,你算個……算個什麼東西,本公子……取個樂子……也要你管。”店老闆還是陪着笑說:“二位公子,實在對不住,不是小的不讓,是朝廷有規定……”還沒等他說完,店老闆的臉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那高公子乜斜着眼睛,惡狠狠地說:“你……找死嗎?我爹是……徐州鎮守使,他爹是,是那個……兗州知州,過兩年……嘔,嘔,哇……”這個高公子喝酒上了頭,還沒說完就嘔吐了起來。客棧前廳狼藉滿地,臭味撲鼻,甚至穢物還濺到了同泰帝的靴子上。同泰帝十分不悅,鐵青着臉對趙義廷說:“把這兩個東西給我轟出去。告訴禮部和刑部對待這等違規考生一律趕出京城,遣返原籍。”趙義廷領命,向客棧外面招呼一聲。幾個便裝軍士衝進店內,將兩個醉漢連同幾名娼妓生拉硬拽地拖了出去。同泰帝心裏覺得晦氣,又見有人圍觀,隨決定不再接見宋啟愚。他擺手對白晨說:“今天有些累了,我們回去吧。過後,你去見見他好了。”
次日酉時,同泰帝回到養居殿。白晨命宮女伺候皇帝寬衣凈面,自己則奉上茶水。待同泰帝坐上軟塌,他才笑嘻嘻地走到皇帝面前說:“主子,昨日您命奴才查的人,奴才已經查清楚了。”同泰帝漫不經心地說:“奏來。”白晨說:“那車隊屬於綏州鎮守使陳松明。他膝下只有一孫,此次他是專門陪同孫子進京趕考的。”同泰帝嘲諷道:“芝麻綠豆一樣的小官,到了京城還敢擺譜。”白晨繼續奏道:“他的官職雖小,可他的兄弟卻是陳松昌大都督,所以才如此囂張。”同泰帝喝了一口茶,慢慢說道:“原來如此。”白晨又說:“奴才還查問了另外幾人。”同泰帝的語氣急迫起來,“怎麼樣,那妙人是誰?”白晨有意吊吊皇帝的胃口,不緊不慢地說:“那兩個醉漢一個是徐州鎮守使高……”同泰帝伸腳在白晨身上踢了一下,說道:“你個狗奴才。朕問的不是那兩個。”白晨故作猶疑地說:“嗷,對,那香車裏的女子,陛下,您聽了可不要生氣呀!”同泰帝湊近了問:“你趕快說。”白晨說道:“她叫金平兒,是綏州米脂人,妙齡十七。她父親原為小吏,去年因觸犯國法,被投進獄中,今年年初,陳松明以釋放其父為條件將她納為小妾。這次進京,陳松明捨不得她,也將她帶入了汴梁。”同泰帝大怒:“暴殄天物!那個老東西年過古稀,行將就木,如何能消受這樣的艷福。”白晨換了副笑臉對同泰帝說:“陛下息怒。奴才昨日調查清楚后,去了趟靜福公主府,請公主出面將金平兒要了出來。那女子現已在公主府安置。”同泰帝喜出望外,笑着說:“你的差事辦得不錯,等待恩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