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八 點燈人-枯城壘砌極樂宮
對姜珣一行人的到來,守城的繡衣使與士兵們並無動作。
姜珣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趙博初說話,勾勒出這位將軍眼中的極情縱慾的王室輪廓。
但入了城,半山腰上金紅的建築逕自填充進了姜珣的眼底,窮奢之風可見一斑。
而身側這位將軍就變了個人似的,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再不見一分散漫。
兩側好奇的目光甚至不如微風能撩起他的髮絲。
這才是這隊人馬的真面目罷,至高王權冠冕上的珠墜。
姜珣看向寬闊的街道兩側,屋縫的巷道,微隙的窗戶,亮堂的陽光刺眼,恍惚間姜珣仿若置身於極北之地的幽深地洞中,承受着無數獨屬於黑夜的眼睛的窺探。
是的,在鮮明的王宮腳下,這座城竟死氣沉沉,即使是最大的主街也無人煙無喧囂。
這奇異的違和感終止在一座茶樓前。
茶樓與同街的所有建築一樣門戶禁閉,就連香氣也剋制得閉鎖其中,只是安分的門口躺了個衣衫不整的懶漢。
雜亂的胡茬里沾滿米粒,白得賽雪。
“這懶漢怎的躺門口了。”門后的堂倌扒着門縫費勁地左扭右抻,察看外面的情勢。
“噓——噤聲!那幾位大人過去了沒?誒呀——你管他作甚,上面養着他呢。”
掌柜又驚又懼地一拍堂倌,不滿道。
門戶的私語轉瞬即逝,徒留一個謎團壓在這座王城上。
姜珣收回神識,空無一人的街道直直通向半山的王宮。
還未踏進宮門,姜珣便聽得一聲巨響,碩大的焰火翻滾出更大的煙氣,好似在證明這座王城的煙火氣。
但身處城中,無人能觀賞此番盛景,只有震耳欲聾的吵鬧噪聲。
“瞧,王上在歡迎仙子呢。”
趙博初懶洋洋道,自始至終都未抬頭。
呈現在姜珣眼前的,是對天上仙境拙劣的模仿,在她看來,這更肖亡故之景。
宮牆下的妖童媛女齊齊躬身,整齊劃一尤甚紙人。
若是在明媚的晴空下,這番陣仗稱得上華貴豪奢。
細碎的火花是點燃的飛雪。
宮人穿的是奼紫嫣紅可擬榮華繁花。
從頭到腳裝飾的珠寶金玉仿的是傳說中的瑤林瓊樹。
手捧的香爐燃的是無邊沉香。
然,豆大的雨滴落下,似是要將他們暈染抹消,也將偌大的宮殿塗得更紅更深,繁華如煙。
下雨了。
雨中的煙火無聲,整座宮殿也只有姜珣眼前的大殿是鮮活的。
赤紅的燈火,交錯的觥籌,舞動的倡伶,迷離的王公大臣。
真是一幅上好的《極樂宮行樂圖》,姜珣想。
她直視最高處的晉王,清晰地說道:“趙玉京。”
中年人的樣貌在華袍金冠的襯托下更顯威嚴,身為高位者將座下一切統統視作玩物的心態顯而易見,這就是凡人追求的極致?也不囿於凡人,姜珣抬起手,非得道者便會滑入這種心魔?
念及此自省,將同類視作“凡人”,竭力將自身從這一群體中摘除並安放於更高之位的自己的心境比之並不高明,反而一樣俗套。
“不愧是仙子,知道我名姓。”
晉王趙玉京抬眼看向大殿入口的姜珣,沒有三頭六臂,也沒有雲霞法相,外面的雨傾斜如故,基於此判斷,趙玉京頓時興味索然。
“大雨傾盆,晉王好興緻。”
姜珣懶懶擺了個作揖的姿態,比起敬畏,說是蔑視王權也不為過,便是出自初學者之手的最僵硬的木雕也比姜珣多幾條動線。
故王公大臣們莫不模眉冷豎,斥責來人的無禮與不敬。
晉王低下頭,冷眼放任鬧劇換了一出,沒有安撫暴怒的臣子,也沒有對姜珣定責,揮揮手讓侍者領了姜珣入座——還是上座。
“近來多雨,着實擾人興緻。”殿外的雨短暫地引起了趙玉京的留意。
見此,故作姿態的臣子們乘時收了勢,復歸飲酒作樂,一派祥和。
適逢其時,一位宮侍來報,冗詞贅句的大意是司主求見。
司主?姜珣放下酒樽,別過攀談的貴族,目不旁視,視線緊隨入殿的紫衣男子。
極樂宮的主殿寬廣,紫衣男子相距姜珣五丈遠,還有小核舟本身的天然阻隔,即便如此,其中小青蛋的異動還是強烈。
傳去安撫的神念,姜珣打量起入殿的“司主”來。
紫袍靡麗,身形高大,生相平常,神貌隱含苦大仇深之感,似乎在場眾人都在欺侮他一樣。
姜珣第一次見到這樣面相就惹人生厭的人,但能令小青蛋生出異動,此人必定不凡。姜珣暗暗增強了警惕之心。
“王上,眼下正值荷月,常言謂夏三月為盛夏,還有長夏一說,最是酷暑磨人。夏末迎秋,晚稻早已種下,禾苗渴水,這及時雨是利於灌溉的祥瑞啊。”
趙玉京點了點頭,隨即又發問:“可本王聽聞多地湖水上漲,淹沒了岸堤,還有枯井湧泉之奇聞,愛卿,此事可為真?”
“真!”紫袍司主言辭堅定。
“可有澇災之患?本王可遣墨水台能人前去治災。”
“王上多慮了,在雁郎眼裏,此乃祥瑞也。”
只見雁郎來回踱步,徐徐道:
“湖水雖漲,但各地縣官民吏疏水造堤、遷移人家,反而興了水產、通了水路;枯井新泉更是老樹新芽,有目共睹的吉兆。”
“如此,大善!”
雨之問就此揭過了。極樂宮行樂圖就如定格的畫卷,毫無停歇的跡象。
而因面相之故,姜珣直覺雁郎之語只是花言巧語。
她算了算月令時節,治都界與外界的靈氣周轉相類,四時月令稍稍變換便能套用。
雁郎口中的荷月正對應林鐘且月,這月份姜珣不可謂不熟悉,去年今時,她因天地靈氣的潮汐變換而經歷了修行的第一個瓶頸。
且月,即趑趄,陰雖前來而陽尚盛,是將進不進的時候。
此時的播種之事,求穩不求進,涵汭平原的黃農們尚以播種后成功育秧為喜,連日大雨怎會是“禾苗渴水”的喜事?
另一方面,既然是雙季稻,那早稻的晾曬一事也被雁郎略過不談。
由此可見一斑,復吉軍也不單單是憤恨官吏抓取早慧兒童,這般天災地難也不見王室聚集的“智慧”來解決一二,而在這大擺宴席,也虧得這宮殿修建於半山腰,黎民百姓只憑臆想而不是親眼所見,反叛之火燃得還小些。
“王上,雁郎來此多次,這位女官有些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