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回 同命人
公主命尹夫人和奕朵陪自己又喝了一杯,三人皆有了酒意,趁着這工夫,奕朵發現從第二根大綉柱上又垂下一幅密不透光的幕布,徹底將台階上的自己和台階下跳竹人舞的眾人隔開了。
剛才那個侍者對公主說道:“主上,隔音簾已垂下,我去看他們收拾,有什麼吩咐您按那裏。”
奕朵看那侍者一邊說話一邊指着公主坐榻扶手上的按扭,知道這按扭連接着外面,這裏按扭一按,外面就有侍者會應聲而來。
這種裝置奕朵在善城刺史府的明仁院中見過。公主聽侍者說完,只點了點頭。
那侍者去后,公主便又端起酒杯並不喝,眼神迷離似在回憶,半晌方緩緩說道:“我六歲那年,跟着母後去外祖母家,當時就帶着我的小白貓,因它通體無一根雜毛,父王說這種沒有雜毛的畜類可能都有些來歷,讓我好好待它。我給它取名叫白靈,誰知就因為它,卻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說完她將杯中的酒喝了一口又說道:“我和母后帶着白靈回外祖母家那天,我姨母的兒子也就是我表哥也在外祖母家中,他看到我手裏抱的白靈就想摸一摸。我那白靈認生,被他一摸受了驚嚇,一下就從我懷裏躥了出去,我一路跟着追到了外祖母家的閣樓,因跟着的下人多,我怕嚇到我的白靈,就令所有人在外面等着,我一個人進去找白靈。誰知我表哥也跟了進來,後來他在閣樓上侵犯了我,我當時只有六歲,什麼也不懂,我表哥當時已成年。這件事後,我母親再沒回過娘家,表哥也被賜死了。我可憐的白靈當場就被母后摔死在閣樓里了。從此宮裏再不許養貓,我也再沒親手養過貓了。”
奕朵一聽這故事跟自己的遭遇何其相似,早聽得淚流滿面了,剎那間她對面前這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就有了親切感,原來公主和自己有同樣的遭遇,應該是同命人,怪不得要呆在這深宅中不見人,大約也是怕被人提起這段不堪的往事吧!
那公主看奕朵哭了,便一邊喝着酒一邊笑道:“哭什麼,傻孩子,不經一事不能成材。說句參悟的話,命里發生的一切都是註定要發生的,無法迴避也躲不過。那件事後,父皇為彌補我,答應了要把皇位傳給我,要不是母后橫插一腳,可能這天下都要改寫了。後來母後去世,我兄長繼位后無能,反對者甚多,朝中又有了易主立我為皇帝的呼聲。我那時候年輕,也被這呼聲迷惑吸引,大着膽子作了非份之想也做了大逆不道的準備。誰知終究還是落在那句話上了,命里無時莫強求啊!那時候年輕氣盛,又不知道收斂光芒,目下無人,所行之事被曾經犯錯打罵過的下人出賣,不但失了皇位,還被新皇下旨殺了,但奇怪的是,在下葬的前一天夜裏,死了好幾天的我又活了過來。”
說完也不看奕朵和尹夫人,自顧又呡了一口酒接著說道:“我活着對新皇是威脅,死了對他就沒威脅了,其實他也不是真想要我的命,不過是情勢所迫。我在這裏整整活了幾十年,除了皇權什麼也不缺,我說的命運改了未必是壞事,當皇帝有皇帝的難處,我無兒無女,無家也無牽挂,要是當了皇帝不知死多少回了,還能活到現在。”
那公主說到這兒,看奕朵和尹夫人皆滿面含悲,便換了個語氣笑道:“喝酒時原不該說這些陳年舊事,你們當個故事聽聽就罷了,剛才看竹人舞倒讓我想起另一件事來,當年父皇駕崩后,母后看我鬱鬱寡歡,開始四處找曲搜歌為討我一笑,我記得當時從西北傳來一首《婆羅門》,母親還想找人排成舞,後來紛紛雜雜的事太多也就撂下了,那曲子和剛才竹人舞的舞曲十分相似,年紀大了也記不清楚了。”說完嘆口氣,端起杯中的酒又呡了一口,好象是要把剛才那些話幫着咽下去。
奕朵此時好像略微有些明白,這皇家女活到八十多歲,看開了一切,死過一回的人,可能什麼都不在乎了。而自己卻抓着過去的那件事不放手,眼前這活化石一般的生命大師講述的生命歷程,應該是最本真的東西,這位年邁的公主願意將它們拿出來講與人聽,可見把一切都看開了放下了。自己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看開放下?
尹夫人聽完貴婦所講的事情,感嘆道:“主上原來也有這麼巍峨宛轉的一生,倒叫我吃驚,您這麼尊貴的人也有不為人知的難心事,唉!今天我倒是沾了嘉夫人的光,要不然也聽不到主上講這樣的故事。主上,我敬您一杯,祝您天天開心,日日放懷。”
那公主笑道:“還是你會說話,我記得你第一次來我這裏,局促不安像個隨時準備逃跑的小羊羔,我記得那時候和你喝酒,喝了一杯你就要吐,我說那盛酒的碧落瓮是個神物,神物里裝過的酒豈可隨便吐的,你當時嚇得不敢再吐了。當年你的酒量可比不上嘉夫人。不過這幾年下來,我看你越發歷練得有模有樣了,這酒雖然還是不大喝,不過氣質風格和當年已完全不同了。
尹夫人聽了大大方方地笑道:“都是主上調教的好,主上這裏風水好,又有神物護着,自然比先前要長進了。”
奕朵十分好奇地看着碧落瓮,心想:這世上琉璃物件不少,這個不過是比別的大些,怎麼就成了神物了?
那公主看奕朵又此都會碧落瓮看了起來,便笑道:“你是不是不相信這東西是神物,我給你說,當年我被殺后,我的隨葬物就有它,因它體面,加上我平日喜歡喝酒,他們就把這東西擺在我頭前供着。聽守靈的說,下葬前的後半夜,這酒瓮先是冒出一股輕霧,隨後那輕霧就把我整個人都籠罩了起來,那霧氣越聚越多,我的身體在棺槨里幾乎看不到了,那守靈的兩個太監嚇得瑟瑟發抖,動都不敢動一下。後來等霧氣散去,他們見我也有了知覺,那個胸前的劍傷也沒了傷口,我醒來后就說了一句話,現在想想還覺得好笑。”
奕朵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主上,您當時說了什麼?”
那公主笑道:“我說的是‘口渴的緊,快倒杯酒來喝!’”
尹夫人聽了哈哈哈笑道:“不愧是主上,啥時候都這麼有氣魄。怪不得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看看主上後來的福氣,就是當今天皇上也得被您給比下去。”
奕朵着急地問道:“那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那公主笑道:“後來我就來了這裏,聽說他們第二日還是照常抬着我的棺槨下葬了,再後來誰當皇帝我也懶得管也懶得打聽了。這天下的事豈是一人一力能解決得了的,世人生生不息,歡娛快樂、愁病苦痛誰都會經歷,哪樣都少不了,像做夢一樣,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回頭看看這後半生過得倒快。嗨,還是老話說得好,不聾不啞不做家翁,現在再有人勸我當皇帝我得跟他急,別說皇帝了,就是給我個玉帝也不當,無愁無喜賽過神仙,我現在的日子肯定是我父皇替我在南天門求來的。哎!怎麼又說到父皇了,他老人家現在應該也是神仙,最好別提免得打擾了他。今天你們倆個小東西招我說了這麼些話,還不好好喝幾杯,誰喝不醉就是大不敬,來,咱們一起喝一起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奕朵從醉夢中醒來時,看到公主在塌上還在昏昏沉睡,尹夫人卧在她腳邊也在沉睡。兩個侍者一動不動坐在公主腳后一言不語。
奕朵看公主和尹夫人都沒有醒來的意思,心想:這是不是上天送給我逃跑的機會,我且看看從哪裏能逃出去。
心裏想着,便試着先站起身來,除了頭還有點發矇,其它好象沒什麼了。便向兩個侍者小聲問道:“我想去後面方便方便怎麼走?”
那兩個侍者沒有說話,只見年輕一點的那個侍者便起身引奕朵悄悄從大殿送餐送酒時的邊門出去了。
出了大殿仍如來時的模樣,又是一個長長的甬道,因有公主近身侍者相引,那些把守的紅衣侍女並不問話,能從這個門裏出來的都是能親近主上的自己人,不必多問。
奕朵跟着那侍者往後面院子裏走去,一邊走奕朵一邊對那侍者說道:“姐姐,主上平時住在哪裏?我看剛才大殿只有一張木榻,她應該還有寢殿吧!”
那侍者聽了看了一眼奕朵又轉頭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這琉璃殿有三個門,前面是正門,兩邊是側門,三個門出去都是長長的甬道,甬道兩邊的屋子都是主上的寢殿,主上每晚住不同的屋子,每間屋子風格迥異,每間屋子擺放的寶貝也都不一樣,以後你若得寵來得勤了,自然有機會去各屋裏住一住。”
奕朵聽了有點後悔,心想:是不是應該等公主醒了求着去各屋裏瞧瞧再逃,這一出去將來可沒機會再進來了。
但轉念又想:等公主醒了想逃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還是先逃出去再說吧!萬一被留下來侍寢,那不露餡了,到時腦袋都保不住還看什麼屋子瞧什麼新鮮,再後悔也沒地方說去。
心裏想着,腳下不由快走了幾步,和那侍女順利地通過甬道來到一處院落,院子四周都是屋子,此時只有一個屋子的門開着,奕朵剛要張口問話,那名侍者作了個閉口的手勢,奕朵只得將疑問又壓了回去。
不過她還是趁侍者走在她前面的機會,好奇地將頭探了進去,一看之下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