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回 琉璃殿
站在殿外的另一個女官因到主上用小食的時辰,便知會了一聲自去催食。
尹夫人看那女官繞過大殿往後頭去了,忙拉着剛才去通報的那個女官問道:“主上因何事不高興,慧恩大師幾時進去的?”
那女官小聲道:“並不知何事,我只是聽說最近道觀里有人往地宮中去的事被主上知道了,等下你也小心伺候。慧恩大師進去有一盞茶的功夫了。”
尹夫人聽了忙道謝,並從袖中取出一塊金子悄悄遞那女官,女官也不推辭,只收了仍放回自己袖中。
奕朵看兩人情形便知他們早就相熟相知。但她不解的是,主上只是與慧恩大師說話,尹夫人怎麼會知道是主上不高興。
就在這時,從殿中出來一個道姑裝扮的老嫗,看上去年紀已經不小了,見了尹夫人只舉手作了揖禮,口中說了一句“無量壽佛,”便徑直走了。
尹夫人看老道姑走了,便對奕朵說道:“這琉璃殿,平常我來,不管裏面是誰在說話,主上都會讓我進去,今日卻讓我在外面侯着,這種情形好多年沒經過了,看來今日主上應該是不大高興,也可能動了氣,咱們進去要小心加小心了。”
奕朵跟在尹夫人身後進了大殿,見那大殿和打馬球時的場院差不多大,頂上卻是用原木色的木架子搭成,每一塊一米見方的木架上都鋪着琉璃,撐着琉璃的木架子四面皆雕着花,外面的陽光從琉璃直射入大殿中,在幽香的空氣中,透亮通明的殿內連浮在空中的微塵都能看清。
奕朵從沒見過這樣以琉璃為頂的大殿,這才明白為何名叫琉璃殿了。
因奕朵剛從大殿外點着燭火的不如這裏通亮的甬道進來,看到這裏如此明亮,一時雙眼有點難以適應,忙將雙眼長閉了一下,才又睜眼往大殿兩側那十六根碩大的色彩絢麗的花柱看去。
見殿中兩側各立着八根三人環抱粗細的柱子,柱子從上而下包着繡花錦緞,左邊柱子綉着八個上古時期流傳下來愛情神話故事。
奕朵在家時,端木華明令禁止她和奕寧不許看閑書,怕移了性情,因此柱子上繡的梁祝化蝶、牛郎織女、白蛇報恩、鳳求凰、孔雀東南飛、天仙配、嫦娥奔月、精衛填海這些故事奕朵都不大清楚。
但右邊那八根柱上的神話傳說故事奕朵倒是能倒背如流。像柱子上繡的盤古開天、女媧補天、后羿射日、伏羲畫卦、神農嘗百草、大禹治水、愚公移山、吳剛伐桂等內容奕朵掃一眼就全知道了。
那些綉畫包裹在每根柱子上,從上而下描畫著每一個故事最經典的場景。那上面的神仙及場影大小比例和真人實物差不多,一個個象活的一般在柱子上復刻着當年往事。
奕朵知道今天不是欣賞他們的時候,只匆匆掃了一眼便跟在尹夫人身後,朝大殿正前方走去。
見大殿正前方那高高的木頭台階上鋪着紅色撒花地毯,一簇墨綠的牡丹花盛放在地毯正中央。
那地毯經台階翻折,花葉任意變換着形態,葉梢與葉根象是在兩個世界裏搖擺,呈現出兩種生命狀態。
再往上看去,台階上是一個舞台大小的平台,平台上也鋪着與台階同色同花的地毯。
地毯上擺着一張碩大的黑檀木雕花台案,台案上鑲着一塊與台案大小一般的琉璃檯面,檯面四周皆雕着花紋,琉璃案上並無筆墨紙硯,而是放着許多做了一半的小孩子的錦緞衣袍鞋襪。
只見一個貴婦斜倚在台案後面鋪着厚厚錦褥的黑檀木塌上,那貴婦手裏拿着一件小孩子的淺綠色衣袍一邊看着,一邊和兩個給她捶着身子的侍女比劃着。
那兩個侍女則一邊為貴婦捶着身子,一邊抬着頭看着貴婦手裏的小孩衣袍,聽貴婦說著那袍子哪裏還需用金線雜以墨綠和絳紅色線綉只小醒獅。
那貴婦身後,是一面鑲嵌在鑲金木框中琉璃畫,在琉璃上作畫奕朵還是第一次見到,畫上那隻金綠色孔雀獨立在山石上,遠處是雲山霧海,畫面感覺十分磅礴,尤其那中孔雀桀驁不馴的神情好象在冷眼審視着這殿中的每一個人。
看到尹夫人領着奕朵進來,那貴婦也不起身,只是將眼睛從衣袍上拿開,盯着進門來的奕朵和尹夫人,見他二人走在一處,象霞光里伸出了一枝新鮮的桃枝來,便覺心頭有了喜色,遂笑問道:“有什麼事,怎麼今天自己過來了。”
尹夫人知道那貴婦是向自己問話,還沒走到往常貴拜的地方,便拉着奕朵就地忙跪下行了禮,方說道:“主上大喜,今日發現一個新人覺得合主上心思,怕錯過了所以趕着給您送過來瞧瞧。”
那貴婦笑道:“你怎麼知道合我心思,不會是反話,嫌我這些日子叫你來得舒緩了些,故意拿話激我吧!”
尹夫人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主上的玩意兒,怎麼敢在您面前玩花樣,藏那樣的心思,要有我不得好死。”
那貴婦方擺了擺手,笑道:“好好的起那個毒誓作什麼。”一邊說一邊想起身。那兩個侍女忙停下手裏的活,將貴婦緩緩扶起。
那貴婦遠遠地看不清奕朵,便示意她上台階到跟前來。奕朵聽命只得上前來到案幾前復又跪下。
兩下里都離得近,奕朵偷眼看去,見那貴婦穿着錦繡紅衫,內襯着綠襪帖亂纏腰,下面是麒麟刺繡裙腰,裙腰下系一條石榴紅裙,肩上搭着綠色壓金綉帔子,面上畫著涵煙眉又配了簡單的紅色花鈿、斜紅和靨子。
再往上看,見她梳着雙鬟驚鴻髻,頭上散佈着小金花鈿,雙鬟處各插着一枝金絲勾勒的花紋金釵,兩個釵頭上鑲嵌着拇指大小的一顆圓水晶,大水晶邊又鑲嵌着許多小水晶,將大水晶團團團住。另有兩枝金枝水晶步搖斜插在雙鬟底部隨着那貴女起動身體四處搖擺着。
奕朵看這貴婦妝容與穿着,好像母親給她和奕寧講過的好幾十年前流行的樣式。看這貴婦年紀不算很大,因何要弄老式的裝束。
心中的疑惑自是不敢多問,甚至不敢多想,低頭也不再抬起,只拿耳朵聽貴婦說話。
那貴婦看清奕朵長相時,兀自心頭也是一震。心想:“這小娃兒怎得長得這般面熟,在哪裏見過?嗯!想起來了,昨晚做了一夢,夢到有一位公子長得和他十分相象,不過個頭比他略高些,人也比他更壯一些,夢裏的少年一身道袍,口口聲聲說是來這道觀里求見活神仙的,我這道觀里何曾有過神仙,別的尤可,那公子的模樣倒記得十分清楚,這陣子神虛日日不得安睡,已經按照方子吃藥養身了,怎麼還是夢不斷。可見是年齡不饒人,歲月催鬢霜啊!”
那貴婦只管想着,又看了看奕朵那年輕又稚嫩的臉,便嘆道:“我這陣子身子骨頭不大舒服,正吃着葯呢!”
尹夫人一聽這話,知道這話是講給他聽的,覺得今天算是白來了,這要把人帶回去,給管事的怎麼說,那些巴望自己失寵的人又該說自己沒本事,連個新人也推不出去這樣的混賬話了。
奕朵看那貴婦臉上年紀不算大,但聽聲音卻儼然是個垂垂老嫗的聲音,心中更是好奇。
尹夫人正在沮喪。忽又聽那貴婦說道:“既然你有這份心,也不好辜負,就把他留下吧!免得你回去為難。”
尹夫人聽了自是感激不盡,只見他跪地深深地向那貴婦磕了個頭,聽到免禮後方站起身走到案幾跟跪坐了下來。
那貴婦看着案幾前兩個清俊男子一個比一個精神,便說道:“要是能回到三十年前該多好,可惜我老了,越來越不中用了。對了,我上回和你做了一半的蘭色袍子,你今天把它做完再回去,讓這年輕人幫你做,我就愛看你們在我面前做這些活計,透着一股親切,好象又回到我沒嫁人的時候。那時候我父皇散朝後就喜歡給我做這些衣裙,每回我都嚷嚷着要他給我做和兄長一樣的長袍,這一晃啊!父王駕崩都八十多年了,還說我老了,不老才怪。”
奕朵聽絮絮叨叨說了這些,心中暗驚,心想:八十多年前她父王沒駕崩時給她做過衣袍,就算那時候她幾歲,現在也是八十歲的人了,怎麼看上去就象四五十歲的樣子,難道她吃了靈丹妙藥了,可以保持容顏不老?
尹夫人和奕朵靜靜地做着針線活,那貴婦依舊歪在榻上,兩個侍女仍給她捶着腿和肩背。偌大的殿中除了美人捶均勻捶打的聲音別無一聲。
尹夫人縫衣袍時,奕朵只是幫他穿針引線,所有縫製的事全都尹夫人一人完成。
也不知過了多久,尹夫人終於將那件蘭色衣袍縫完了,眾人看那貴婦好象睡著了,兩個侍女不再捶打,只跪在地上隨時候命,並不敢打擾。
尹夫人看那案几上放着一朵綉好的燕子還巢圖,在衣袍上比劃了一下,覺得把這綉品縫在衣袍衣角上甚是好看,便又換了針線拿起那綉品往衣袍上縫着。
奕朵則靜靜地坐在台階上看尹夫人一針一線做着女紅的模樣。那件裡外皆是藍色的小長袍襯着尹夫人那張煞白的臉與岩漿色的衣袍,倒象是那幅母親畫過的插在花瓶中的向日葵的畫,那畫上也是在這樣的光線照耀下,紅色的桌布、白色主體的花瓶和花瓶上藍色的花紋,奕朵記得十分清楚,母親畫那幅畫花了好長時間,最後送給鄭太太時眾人圍着那畫看了很久,都說母親畫的極好。
忽然間,奕朵思緒又從向日葵畫中跳脫出來,覺得眼前這畫面好像哪裏見過。
也許是在家時,墨玉曾這樣在自己面前做針線活的樣子印在腦海中了,奕朵覺得面前的尹夫人拿着針線的模樣十分入眼。比在地宮時可愛許多,此時的尹夫人和先前那個狂傲孤慢,又目中無人的尹夫人截然不同。此時天地間也彷彿只有這一人一線在動着,其它都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