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盧敬玄這兩日不知道是走了什麼霉運,前些日子是姚飛月,今日又來個怪人。怎麼說呢,穿的是破破爛爛像個乞丐,連個鞋子都沒有,可是沒有乞丐那種死纏爛打、畏畏縮縮的樣子,站在那裏頂天立地、氣概豪邁。並且此人也是禮數周全,見他門窗緊閉,便站在院子等着他,若是別的人,不說破門而入也是大聲呼喊了。頓時,他對這位不速之客沒有了厭惡之心。

“你是盧敬玄。”龍吟的眼睛很清澈,態度很誠懇。

“找在下何事。”盧敬玄很清楚,自己沒有仇人。這六年來他所認識的人不是長工就是農夫,沒有一個人像此人這般有精神、有氣魄。難道是夏家把夏螢的死遷怒到他的身上了,找他來撒氣的。哎,撒氣就撒氣吧,不管怎麼說,人家一個好好的閨女沒了。

“殺你。”龍吟握着劍,舉在身前。

盧敬玄一愣,這可不行。若說是揍他一頓出出氣無妨,可是讓他去見閻王,取他性命就看有沒有本事了。他答應過妻子,要活到白髮蒼蒼的時候。

龍吟思索了許久,才使出千鈞劍法中的第一式一寸丹心,他本就是個善良的人,沒有下死招,這一招沒有那麼霸道,不會對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一招斃命,又可試探出對方的身手如何。不清楚眼前的人是老農民,還是武林高手,留下一線生機,希望這個人身懷絕技,能逃出生天。

盧敬玄心裏立刻蹦出來兩個字,李彥。李家位列十大家族之首,除魔衛道、維護武林正義的決心如擎天柱一樣堅不可摧,還有就是武學傳承與功夫底蘊,李家的徒弟也是不少,劍法、拳法傾囊相授,唯有這千鈞劍法不傳外人。他記得李彥只有一子,大概二十二年前見過幾次,好像不是長這樣的。雖說長成大人時的相貌與小時候不一樣,可是這差別太大了,讓人完全想不到是一個人。

一愣神的功夫,劍已在咫尺。盧敬玄向左閃身躲過,對付這一招他還是很輕鬆的。龍吟見撲了個空,轉動手腕,利劍陡然改變了方向,朝盧敬玄的脖子削了過去。盧敬玄以看出龍吟的功夫比前些時日那位女子的內力強了許多,不敢大意,握掌成拳,狠狠擊打在龍吟的手腕之處。龍吟右臂一陣酸麻,手中劍握的更緊,順着力道使身體轉個圈,劍從另一個方向向盧敬玄的脖子掃去。盧敬玄後退一步,仰面朝天,就差一點點,他便是身首異處。習武之人爭的就是這一分一毫,少一分一毫便可逃出生天,多一分一毫就是上黃泉。

“閣下怎麼稱呼?”盧敬玄眼中有讚許之色,此人不拘於劍法固有的招式,而是選擇對自己最有力的,應變能力比常人強了許多。什麼是招式,只要不是卑鄙下流,能贏才是最好的招式。

“不知”龍吟面色凝重,兩個字說完,劍招已變成了千鈞劍法中的折戟沉沙。

盧敬玄都想翻白眼,又不是大姑娘,一個名字還藏着掖着。“閣下與前武林盟主李彥是何關係。”心想,這個能說吧,在江湖上溜達過的人,有幾個不認識千鈞劍法。

“不知”剛剛脫口而出,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身上,力道太強,龍吟退了三步才止住腳步。

盧敬玄臉上微有慍色,這人莫不是只會說這兩個字吧。男子漢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如此藏匿姓名是為那般,難道是謹慎,可人要是謹慎到這種地步,活着還有什麼樂趣。

記得第一次睜開眼睛時,是在一個滿院子曬着藥草的農舍里,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每天都有好多碗黑乎乎、苦得不行的葯往他嘴裏灌。直到一個月後,他才能慢慢的挪動身體,走到屋子外面,和那些草藥一起曬着太陽。手裏拿着兩株長得差不多的藥草,看了又看,始終分不清誰是誰,期待這兩種藥草也會有很好聽的名字,像天南星、積雪草、鴛鴦藤聽着就招人喜歡。世間萬物,一草一木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他叫什麼呢。眼前這個擺弄藥草的老頭子,人稱衛神仙一直叫他小夥子。他沒有問過,不如趁着這會兒問上一問,將來也好尋親。衛神仙抬頭想了片刻,又忙着自己的事情,說到“我與你也是萍水相逢,不認識你。這樣好了,以後要是有人問起你就說你叫延胡索。”龍吟忍不住想翻白眼,習武之人誰家沒有幾樣醫治鐵打損傷的葯,延胡索他又不是沒有見過,正是衛神仙手底下的藥材,總不能看見什麼,他就叫什麼吧,萬一看見驢屎蛋,他就叫驢屎蛋吧。算了,認識的人自然會找他,不認識的,更沒有必要告之姓名。

就這一會的功夫,兩人已打了七八十招,依舊是未分出勝負來。

衛神仙在一旁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手和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裏好了。心裏暗暗抱怨,龍吟這個名滿天下的大俠是怎麼當的,虧得他翻山越嶺的找藥材,從閻王爺手裏搶人,本指望着龍吟能給他報仇雪恨,也是個草包。

“衛辛夷”他沉思良久,終是喊出了這個名字,同時臉上露出痛苦之色。他女兒的名字,疼愛到了極致,別說是打罵了,甚至是連名字都不願意利用。

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名字,突然響起,盧敬玄的心跟着顫抖起來,眉目之間儘是不敢置信,手下一滯,劍差點掉在地上。他也算得上是身經百戰的人,一瞬間的功夫就回過神兒來,劍依舊是索命利器。

衛神仙頭頂上冒出來的火焰都能把這個院子燒的一乾二淨,他好端端的一個女兒,可愛、聰明,又孝順,偏偏被這個惡賊拐騙而去,落得個年紀輕輕就隨她娘而去了。原本以為辛夷找了一個疼她的人,也不枉多次離家出走,沒想到竟是一個狼心狗肺的惡徒,如今聽見辛夷的名字,沒有一絲波瀾。讓他怎能不痛心、不惱火,連女兒最後一面也沒有見上,甚至是墳在什麼地方都不知曉。找尋了這麼多年才得到惡賊的蹤跡,奈何他不懂功夫,不敢貿然下手。天可憐見,知曉了芝獻山大戰,抱着撿漏的態度去碰碰運氣,希望能找到一個重傷不治、快死了的武林高手,他能救其性命,不敢讓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但是可以幫他殺了惡賊,報了心頭之恨。

盧敬玄的臉陰沉的可怕,眼眸比寒冬臘月的冰凌還要冷上十分,渾身散發著濃重的殺意,讓十丈之外的人都是瑟瑟發抖。他自認為心胸豁達,什麼事都可以一笑了之,唯有“衛辛夷”這三個字,不是玩笑,是他的遺憾、愧疚與不甘,更是自己的罪過。沒了練練招式打發時間的閒情逸緻,不由得心下發狠,使出了他認為最凌厲的招式,閻王追的最後一式,閻王索命。

想起自己那苦命的女兒,衛神仙覺得連呼吸都不順暢了,忍無可忍,奪步而出。“辛夷那麼好一個孩子,為了你,喪了性命。你倒好,跑來此處躲清閑,這才過了幾年,你把她忘得一乾二淨。”

盧敬玄收回抵在龍吟咽喉的劍,心想這人若是辛夷的親人,死在自己的手裏,以後入了陰曹地府還怎麼有臉面對辛夷。手腕一轉,鬆開五指,劍“嗖”的一聲飛了出去,釘在樹榦上,上下擺動着。之後,抬起腳,將龍吟踹倒在地。

衛神醫急切的步伐,頓時停住了,眼光所及之處是一個小笸籮,裏面是酸棗核,正沐浴在陽光下。眼眶立刻紅了起來,他有失眠之症,酸棗核有寧心安神、鎮靜催眠的療效。其實,有很多草藥都有這個功效,只是辛夷那時候只有九歲,認識的草藥也不算少,然而採藥即辛苦又艱難,唯有酸棗核最容易。他雖然捨不得,可是看着快急哭了的女兒,心中不忍,帶着女兒去撿酸棗核何嘗不是一種樂趣。從那以後,一撿就撿了十年,直到遇見這個惡賊。

盧敬玄見老者大概六七十歲的樣子,臉色比常人黑了許多,脖梗也黑,是比臉好了許多,曬的,不是富貴人家的老爺。頭髮、鬍子皆是花白,梳得一絲不苟,應該是一個嚴謹、整潔的人。一雙眼睛看盡了人世間的滄桑繁華,不再清澈如水。眼眶發紅,嘴唇微微顫動,淚水順着臉龐滴落在衣襟上。他站在五步開外的地方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要不要給老人找一塊汗巾擦擦淚,看了一眼老人目光所及之處,心裏大概明白了老人的身份,卻不敢貿然相認。禮數周全、小心翼翼的問道“不知老人家有何指教。”

“老夫衛東集”衛東集轉過頭,目眥欲裂,眼前人,扒皮蝕骨都不能解他的心頭之恨。

果然是心中所想,立刻躬身下拜,“小胥拜見岳父大人”

龍吟忍住劇痛,慢慢爬了起來,他心知肚明是打不過這個人的,然而救命之恩大過天,衛神仙只拜託他這麼一件事,說什麼都要殺了這個人,哪怕是同歸於盡。可是這“岳父大人”是怎麼回事,常言女婿是門前貴客,打殺女婿不多見啊。別是人家賭氣,自己傻憨憨的真把人家嬌客殺死了。索性休息一下,看看情況再說,順勢又坐回地上。

衛東集渾身發抖,手指着盧敬玄,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之後,衝到龍吟面前奪過劍,又衝到盧敬玄的身邊。雙手握着劍,不由分說,對着盧敬玄就是一陣亂砍。

不管老人家承認不承認,總歸是老泰山,盧敬玄可不敢動手,左躲右閃,始終讓劍離自己半寸的距離。說實話,他都不知道老人家為了什麼生這麼大氣,瞧着模樣,像是他犯了天理不容的大罪過,可這應該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吧。

院子就這麼大的地方,長三十步、寬五十步的樣子,有石桌、石凳,有樹、有花,在裏面打架是要看技術的。不多一會兒功夫,鋒利的劍砍在了一顆棗樹上。衛東集一張臉拉得老長,悶聲哼一句,抽了抽,劍紋絲未動。這回臉上掛不住了,使勁拽拽,劍如同長在了樹上。今天出門沒有看黃曆,還是怎麼的,諸事不順。

盧敬玄看着老泰山窘迫的樣子,此時不討好,他就是個笨蛋。一張無奈的臉立刻換上諂媚的笑,一步上前,兩根手指夾着劍,輕輕一推,劍聽話的就像個大傻子。雙手捧在劍,頭都快垂到地上了,畢恭畢敬的奉上。

這是在打他的臉嗎,衛東集衝天的怒火,更上一層樓,說什麼劍是不能握在手裏了。左右看看,有什麼順手的傢伙什。立在牆邊的一把掃帚最合心意,操起掃帚,直往盧敬玄身上招呼。

盧敬玄雙腳微微分開,抱着臂膀,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站直身體,任由掃帚抽打在身上,心裏甚是輕鬆,這不比劍好太多了,老泰山拿着劍,他的眼睛都不敢有一時一刻離開,自己傷着不要緊,萬一老泰山有個好歹,他的罪過就大了。

畢竟是手無縛雞之力,又上了年紀,就一盞茶的功夫,衛東集的手就抬不起來了,扔掉掃把,坐在石凳上“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氣。此時,他也明白,以龍吟的功夫來說是不能把盧敬玄怎麼樣的,他就是心理憋着這口氣出不來,非常不痛快。站起身,甩甩袖子,走了。看着仇人活蹦亂跳暢快的活在人間,自己又無可奈何,坐在這裏,是準備把自己氣死嗎。他還要留着老命,看誰耗過誰。

就這樣了,來的時候氣勢洶洶,龍吟覺得不把此人戳的全身是窟窿,也得把他氣吐血。就這麼輕描淡寫的比劃幾下,結束了。落差有點像飛流直下三千尺,似乎還反應不過來。交手的那一刻他已知自己是抵不過的,都做好丟掉半條命的準備了,能全身而退,當然是不錯的。麻溜的,拍拍屁股,走人。

盧敬玄也是懵的,不痛不癢的幾下子和想把他撕碎了的表情,對比很鮮明啊。他費盡心機的藏在這裏,雖然做好了被人找到的準備,可是被一個老頭子尋到蹤跡,心裏很失落。怎麼找到的不重要了,就怕會有接二連三的人找他,是不是該換個地方了。村子雖小,卻是他住過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住着住着,生出些感情來了。望着衛東集遠去的背影,思緒萬千,要是他的女兒被一個老男人拐跑,他也會跋山涉水、不遠萬里把那人扒皮拆骨。想起辛夷,他的心就一陣陣痛。芝獻山大戰那一年,他十五歲,發誓如果再來一次的話,斷然不會自告奮勇的跑來湊熱鬧,真的是太慘了。他想換一種活法,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不用看見人一大片一大片的倒下去,以前只是聽說過血流成河,原來血真的可以流成河。他發誓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在十六歲的時候選擇歸隱,這麼多年,他扮過俠客、做過商人、下過田、宰過豬、殺過羊,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做過奇奇怪怪的事情,就為了活着,不被扔到亂葬崗上。

遇見衛辛夷的時候,小丫頭才十二歲。正在摘酸棗,小孩子嘛,總歸是饞嘴些的。撇嘴一笑,準備離去,然而他又看見小姑娘把剛剛填進嘴裏的酸棗果肉吐在土地里,把核吐在手心上,在身上擦乾口水,裝進荷包里。這算是把他的好奇心提到了嗓子眼裏,忍不住問道“你要這些核做什麼?”

小姑娘還小,個子不高,歪着頭看着盧敬玄,說到“給我爹爹。”

這個答案,盧敬玄就更納悶兒了,大人閑的發慌應該也不會稀罕這玩意兒吧。“你爹爹拿酸棗核做什麼?”

小姑娘用一種像是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着他,說到“吃啊”。小姑娘想了片刻,像是怕他糾纏不休似的,說到“我爹爹失眠,酸棗核可醫治失眠。”

盧敬玄倒也識趣,訕訕然的走開了。

人對於沒有見過的、沒有聽過的事情都是充滿好奇的,然而因為生長環境的不同,他是不允許有好奇心的,即便有也必須藏在心裏。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將好奇問出口,正是這一次讓他與衛辛夷生死相依了。

衛東集一言不發的回到客棧就不出來,眼看太陽西垂,龍吟餓的不行,然而他又不好意思吃獨食,只好領着店小二把飯食送到房間裏,不管怎麼,都要吃些東西的,人上了年紀經不起這麼餓。衛東集連看都沒有看一眼,自顧自的嘆氣、抹眼淚。龍吟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從來不認為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流眼淚,可事到臨頭,他笨嘴拙舌的就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寬慰了。

良久之後,龍吟開口說道“醫毒不分家,老神仙的醫術堪比華佗,想必下毒的功夫不錯。弄死那人下毒就好了,何必動刀動劍,我是打不過他的。”

衛東集瞪着龍吟,鼻子裏發出冷哼的聲音,撇過頭去,眼淚掉的更厲害了。

龍吟的眼睛掙得很大,而且直轉圈圈,他說的沒有錯吧,下毒是最快捷、方便、高效的方法。為什麼不用呢,還瞪他。

衛東集哭累了,長長吐出口氣,幽幽說到“老夫年輕的時候,不怕天不怕地,對毒痴迷許久,有一次我那懷有身孕的妻子把毒藥當成了安胎藥,我想盡辦法延續她的性命,強撐到生產那一天,生下孩子就撒手而去了。我那閨女,因為那碗毒藥害得先天不足,多病多災的。從那以後發誓一生不碰毒藥。等我小心翼翼的養着,養着,一天盼着一天,好不容易長成了大姑娘。就被那惡賊拐了去,害得我那可憐的閨女年紀輕輕就掉了性命。”說著說著,淚又啪嗒啪嗒的掉了下來,越想越痛,越痛就哭的越厲害,最後竟是哭出了聲。

這大概就是父母愛子女的表現吧,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子女先父母而去吧。龍吟沒有以前的記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孩子,無法感同身受。看着衛東集流得快成河的淚水,他心裏非常不舒服,是不是他的父母也很愛他,等他有了子女一定也會很愛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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