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怪人程夫子
遼東道,梧桐縣。
因為工房主簿龐浩的主動靠攏,李青舟算是在這縣衙里有了一個突破口,也因為龐浩,李青舟對梧桐縣的整體情況有了更進一步的詳實了解。
正如自己早先猜想的一樣,齊亞峰等人都是上一任縣令方朝紀一手提拔的,方朝紀在梧桐縣做了十幾年縣令,不過上頭無人,遲遲也就沒有什麼升遷的機會,便一直干到致仕。
而最重要一點,方朝紀是本地人。
“縣尊要不要抽個時間去拜訪一下?”
龐浩給出了一個建議,也算是一種有意撮合,但李青舟卻並沒有同意。
他就是用屁股想也能想到這方朝紀的底子有多不幹凈。
很難猜嗎。
一個梧桐縣,登記造冊的農田是十三萬畝,十大富戶就佔去了一半,這還沒算十大富戶後面那幾十個大戶,梧桐縣的土地兼并形勢之嚴峻簡直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而土地兼并的嚴重程度是和吏治掛鈎的,吏治越差,那麼當地的土地兼并便會越嚴重,這不難理解。
老百姓可不會心甘情願的將賴以生存的土地賣出去。
既然梧桐縣的情況如此糟糕,那麼方朝紀的問題就很大,李青舟去拜訪他做什麼。
混淆一氣去嗎?
“去看看梧桐縣的財政吧。”
現在李青舟最關心的就是錢,沒有錢,他什麼都做不了。
他想要做的一切事情都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整肅吏治,簡單來說,他要六房聽他的話。
而整肅吏治是需要錢的。
無論是六房掌簿還是三班衙役,乃至梧桐縣的團練兵,他們可以是人也可以變鬼,可以愛民如子也可能怙惡不悛,這些完全取決於李青舟這個縣令有沒有錢,就這麼直白。
所以整肅吏治必須要有錢。
可惜戶房掌簿齊亞峰一句話就讓李青舟直接從椅子上蹦了起來。
“整個梧桐縣,只有二百兩?”
李青舟怎麼也不願意相信,向齊亞峰發出質問:“梧桐縣有八千多戶百姓、十三萬畝田,就算遼東再貧瘠、再窮困,每年的丁口稅、田壟稅、入城錢、掛丁錢沒有十萬也有八萬,錢呢,縣裏的錢呢!”
齊亞峰搭着眼皮說道:“既然縣尊對我們梧桐縣的稅種如此清楚,那想必對咱們縣的情況是十分了解,難道龐掌簿沒告訴您,咱們梧桐縣的匪患、盜患很嚴峻嗎?
為了應付這層出不窮的綠林響馬,上任縣尊可是組建了一支八百人的團練兵,縣尊,八百人啊,加上三班衙役可就是一千多張嘴,光每年的餉錢、吃穿用度、兵器甲胄這些就要花掉縣裏超一半的錢。
剩下的還得上交,就能有這二百兩,還是縣裏幾家商號掌柜聽說您來赴任湊出來的一筆接風錢呢。”
遼東地界綠林勢大,的確強盜土匪不斷,但齊亞峰這麼說,多少是有些羞辱李青舟的意思在裏面。
什麼叫幾家商號掌柜合夥給湊的接風錢。
李青舟氣笑了,頻頻點頭道:“好,甚好,哪幾家湊得錢,讓他們來人給領回去。”
“別啊,好歹二百兩銀子呢。”
“齊掌簿要是需要,那就乾脆拿走喝兩場花酒吧。”李青舟冷視着齊亞峰,他的好脾氣這一刻也被消磨的差不多了:“好吃好喝別薄了自己,就二百兩,以後可就沒了。”
齊亞峰眼角抽搐一下,這威脅的味道太濃郁,他自然是一下就聽了出來。
不過,誰在乎呢。
本來就不是一路人,註定吃不到一個鍋里。
遼東因為其地理位置和邊地地緣特性,因此極其排外,上到總督下到各衛將軍、各縣縣令,超九成都是當地人,這冷不丁從京城跑來一個李青舟,能待見那才叫奇怪。
滿心怒火的李青舟從公事房出來,胸中鬱結那除,也沒心情繼續憋在後宅看書,索性換上一身便服走出縣衙,帶着李文、李武還有從武陽帶來的幾個護院逛起了這梧桐縣,權當透氣了。
縣城有些破敗,市井也不算多繁華,空氣中彷彿都帶着金戈鐵馬的肅殺氣味,這一點上倒是和關隴很相似。
另外,這裏的民風很彪悍,一圈逛下來,光是當街鬥毆李青舟就看到了七八起。
酒樓客棧里,食客們往往因為一句“瞅啥”便能打起來,讓人既好氣又好笑。
“咦,這裏竟然有一私塾。”
逛到黃昏時分,李青舟正欲打道回府,路經一處偏巷時聽到了讀書聲,一時不由好奇心大漲。
這小縣城連個教諭官都不設,一個縣衙識字的也就幾個掌簿和跑腿的文書小吏,而在民間竟然還有私塾。
好奇心一起,李青舟也就不急着回衙,一折身進了巷子,尋聲找去。
這是一個死胡同,讀書聲出自最深處的一間民宅,門也沒有關,李青舟站在門外一眼就能看清裏面的情況。
不大的屋子裏零散的擺了幾張破損的木桌和小凳子,一共也就五個孩子,一個老頭正拿着書一句一句領着這些孩子誦讀着。
老頭也注意到了李青舟一行人,主動開了口。
“要聽進來聽,別堵在門口分散孩子的心神。”
李青舟也不客氣,大步就走了進去,徑直坐到幾個孩子的身後就聽了起來。
他倒要看看這地方的私塾講師能有幾分能耐。
別忘了,李青舟可是翰林侍講出身!
翰林院的課他都能教,不謙虛的說,就在文這一塊,李青舟不覺得遼東這地方,還能有幾個大儒的水平比他高。
老頭教的也是夫子遺澤,儒學經典,不過這老頭不做注,只是帶着孩子們讀原文。
這讓李青舟很是失望的搖頭。
而這自然也被老頭看在了眼裏。
“老夫說的不好?”
“先生只教原文卻不做注,孩子們能聽懂嗎?”李青舟直言道:“聖人經典博大精深,便是多少進士及第的才子一生都難以悟透,何況一群孩子。”
老頭反問道:“看來公子是覺得老夫能力不足了。”
李青舟笑笑,卻是默認了下來。
可不是什麼人都有才華給聖人經典做注的,恐怕這老頭也就是粗通皮毛罷了。
也是,一個教私塾的先生罷了,能帶着孩子識字已然了不起,還要求那麼多做什麼。
老頭也不生氣,笑着拿起一支略顯破舊的毛筆說道:“這是什麼?”
“一支有些破舊的毛筆。”李青舟納悶,這是什麼問題,不過還是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
誰知老頭卻搖了搖頭:“你錯了,老夫的意思是老夫很窮,所以老夫不是在評價這支筆,而是在感嘆自己一生碌碌,老來孤苦,到現在連換一桿新筆的錢都沒有。
而你的眼裏只有這桿筆,太流於表面膚淺。”
李青舟氣笑了:“你這是強詞奪理,嘴長在你身上,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對啊。”老頭很是納悶的看向李青舟:“嘴長在老夫身上,當然想怎麼說怎麼說,難不成老夫動嘴說話之前還要給誰付錢不成?”
“老夫剛才的問題你永遠給不出正確答案,因為答案是老夫定的,而且還可以隨意更改,道理是相通的,夫子隨口一句話,後世人做幾百種注,哪種是正確的答案?
明明就沒有答案,世人卻偏偏要去強行追尋一個正確,何苦。老夫不給孩子們講注,那是因為老夫不是夫子,所以他說的話老夫沒必要去分析,他怎麼說的原話老夫就怎麼傳給孩子們,至於孩子們怎麼去理解那也是孩子們的事情。
橫着是對,豎著也是對,不橫不豎同樣是對。”
這一下輪到李青舟愣住了。
橫着是對,豎著也是對,不橫不豎同樣是對。
“敢問先生貴姓?”
老頭擺手:“什麼貴不貴,老夫姓程,名字早多少年就沒人叫過,倒是孩子們一直喚老夫夫子,所以就大膽的以夫子為號。”
夫子,程夫子。
李青舟記下了,起身淺揖一禮:“夫子有才。”
“老夫自己也這麼覺得。”
這程夫子,好生有趣。
李青舟本來剛升起的敬意因為這一句話笑沒了蹤影,讀書人,哪有這麼不謙虛的。
“在下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回遇到夫子這樣的人。”
“若是天下都是老夫這樣的人,那公子就不會遇到老夫了。”
程夫子說起話來總是噎人,卻偏偏極富深意:“公子氣度不凡,老夫也問問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李青舟。”
“原來是新縣令到了。”
程夫子頓時變了一副臉面,之前的高冷跑得乾淨,轉而肉眼可見的熱情:“老夫拜見縣尊。”
見程夫子如此,李青舟皺起了眉頭。
他對程夫子僅有的好感一掃而空。
還沒說話,又聽程夫子開口。
“孩子們,這位是咱們新來的縣令父母官,快給縣老爺磕頭。”
五個孩子是真聽話,衝著李青舟就噗通跪了下去,然後小腦袋咚咚的磕地上。
“給老爺磕頭,祝老爺吉時吉日喜如風,豐年豐月如風箏,爭富爭財爭長壽,壽山壽海壽長生,生富生才生貴子,子孝孫賢代代榮。”
李青舟頓時一頭黑線。
這程夫子都教的什麼玩意!
偏生這時候程夫子又搭了一句。
“縣老爺剛來我們這可能不太懂,在我們這,孩子們磕頭道喜,那多少要給點喜錢的。”
李青舟看明白了,從袖袋裏取出一枚碎銀角遞給幾個孩子。
他沒帶散碎的銅錢,但這一塊碎銀總也值上百文錢,夠幾個孩子大吃一頓了。
“謝謝老爺。”
幾個孩子拿了錢,歡天喜地的爬起來。
程夫子說道:“行了,今天到這,都快些回家吧。”
孩子們一鬨而散,李青舟便要找程夫子算賬,冷嘲一句:“本縣還當夫子有幾分能耐,卻沒想夫子是如此之人,端是讓本縣失望。”
“縣尊說話好生奇怪。”程夫子顯得十分詫異:“老夫為什麼要讓縣尊滿意呢?”
“夫子好歹是個讀書人,前倨而後恭不覺得有損顏面嗎。”
“顏面值幾個錢,老夫失了顏面,孩子們卻落了實惠,何樂不為。”
李青舟被回的無言以對,抬手指着程夫子,幾下后愣是說不出話來,索性甩袖離開。
這個程夫子,可真是一個怪人。